第四十四章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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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平雜記!
    茉海府,一個沿河的茶棚裏,一個說書人正在台上抑揚頓挫的口吐蓮花。
    台下坐滿了聽書之人,或喝茶,或小酌,或嗑瓜子,或空坐著,或在邊緣站立。
    一個汙穢的乞丐也蹲在沿河的欄杆下,聚精會神的聽著說書人的精彩演說,他已經在這裏聽好多天了。
    說書人講的是,茉海府幾百年前一位大執事王穆的故事。
    王穆很小便沒了父母,在那個饑荒的年代,一個孤兒經過自己頑強的奮鬥,與敵人抗爭,與生活抗爭,與命運抗爭,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終成為了茉海府的大執事。
    “啪!”
    隨著說書人驚堂木重重拍下,這個故事已然說完。
    台下周圍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
    汙穢乞丐也激動的站起來使勁鼓掌。
    此刻,汙穢乞丐眼中充滿了鬥誌!
    人生中有很多事情是不公平的,你隻能去接受。
    逃避是沒有用的,不如與命運一搏,至少盡力去做自己認為對的事,不論成敗,都比留下遺憾要好!
    就如同王穆一樣!
    寒門起家無良方,對人對事敢擔當。
    從這一天開始,那個瘋癲汙穢的乞丐從茉海府消失了,沒人會留意他,也沒人會在乎他。
    ……
    廣平離開茉海府,開始遊曆四方,見聞山川河海。
    廣平在係泊府給屠夫打過下手……
    廣平在蒼壺府做過幾天臨時的劊子手……
    廣平在司江府幹過夥夫……
    廣平在新安府當過兩個月的守夜人……
    廣平在弩幾府做過一陣子門房……
    兜兜轉轉,終於廣平又來到了姑西府。
    在姑西府,他得知了何琳兒的消息。
    何琳兒早已亡故!
    當年何琳兒在婚禮上刺殺杜如鬆,杜如鬆毫發無損,何琳兒卻從此被幽禁在杜家,何琳兒每日鬱鬱寡歡,終於在第二年一病不起,病死在杜家。
    廣平得知何琳兒的不幸,隻是長歎一聲,拎著幾壇酒,找到何琳兒的墳墓,在墳前醉了個三天三夜。
    之後,廣平離開了姑西府,漫無目的的又來到了伏牛府。
    在伏牛府,他遇到了一個畢生難忘的人。
    那是在一個秋風瑟瑟的下午,廣平正在街邊小攤上吃著湯麵,突然看到一輛馬車從麵前經過,馬車裏一位十五六歲的肥胖少女正在東張西望。
    肥胖少女雖然長得不怎麽樣,卻穿著一身綾羅綢緞,頗有一些貴氣逼人。
    肥胖少女的旁邊坐著一位中年美婦,美婦體態豐盈,一派雍容華貴之相。
    祖元霞!
    是她!
    廣平平靜的內心,泛起一絲波瀾,久久不能平靜。
    祖元霞年老色衰,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傾國傾城,歲月不饒人啊!
    雖然佳人朱顏辭舊,但廣平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隻因為,在少年時期,那抹身影在他心中刻下了最深的烙印!
    那一年,廣平二十歲,她十六歲。
    廣平告訴自己將來要娶她。
    她並不知道。
    那一年,廣平二十四歲,她二十歲。
    她已經高廣平一頭了,廣平臨別想送給她一根鐵簪,但是卻不敢再去打擾她。
    廣平想拾著頭對她說,“我喜歡你。”
    終究還是埋在了心底。
    當時的少年怔怔望著天空,沒說話,便轉過頭去,離開了靈石礦。
    那一年,廣平二十九歲,她二十五歲。
    廣平離開了家鄉,他有想過去找她,但是一想到她身邊的執事大人,廣平就停止了步伐。
    廣平妄想依靠土氣入體術,成仙問道,再去找她。
    慢慢的廣平體會到了現實的殘酷,幻想終歸是幻想。
    她跟著執事錦衣玉食,廣平再也不敢想,他喜歡她,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她。
    廣平把想對她說的話,留給了自己,等自己配得上她的時候,再全部告訴她。
    後來幾年裏,廣平遇到了何琳兒、唐葭璃,曾經的那絲相思也似煙消雲散。
    時間最是無情,卻又最是有情。
    遺忘故人的時候,卻又治愈了心靈的創傷。
    現在廣平四十一歲,她三十七歲。
    廣平又見到了她!
    廣平盡量讓自己的手不再顫抖。
    心底最深處的記憶湧現,廣平悄悄跟上了那輛馬車。
    目睹著馬車進入“塗府”,廣平的目光呆滯了一下,隨即閃爍了下,然後又像一團火熄滅了一樣。
    十幾天後,廣平成了伏牛府大執事塗晃理家的一個幫工,專門負責在廚房劈柴生火。
    管理廚房的是一個肥肥胖胖的中年人,名叫張鼓,年紀和廣平相仿,為人和藹,一點也不裝腔拿勢。
    相處久了之後,張鼓格外喜歡廣平這個同齡人,整天隻知道悶頭幹活,不像其他人那樣偷奸耍滑,爛嚼舌頭。
    時常,張鼓帶著廣平來到自己的屋裏,弄上幾盤小菜,抽旱煙、喝酒、侃大山。
    喝多了之後,張鼓就愛發酒瘋,在自己屋子裏,關著門,揮舞著根棍子,說自己是江湖俠客,武藝高強。
    廣平每每到了張鼓屋裏,都是說得少,聽得多,張鼓讓他飲酒抽旱煙,他就借口身體不舒服,不肯同飲,張鼓也由得他了,隻是喝醉了之後,可沒少往廣平身上招呼嘔吐的穢物。
    如此過了半年。
    半年時間,廣平知道了一些塗家的事。
    當年伏牛府大執事之爭,塗晃理以遠走避禍的方式,躲過了最初幾方的爭鬥,他暗中布局謀劃,最後關鍵時刻出現,收拾殘局,成為了新任伏牛府大執事。
    塗晃理妻妾眾多,祖元霞隻是其中一個,祖元霞貌美如花時,塗晃理視若珍寶。
    可是當祖元霞慢慢衰老之後,塗晃理的恩寵自然逐漸衰減。
    這世上,永遠不會缺少年輕貌美的女人。
    祖元霞給塗晃理生了一個女兒,就是那個肥胖少女,名叫塗藝,今年十六歲,據說和明襄府的一位執事之子訂有娃娃親。
    塗藝完全沒有繼承她母親的絕世芳容,大盤子臉,身材肥胖,也不知道那位執事之子還認不認這門婚事!
    一次張鼓喝醉了,說漏了嘴,他說,有一天晚上塗晃理大宴賓客,酒席散後,他看見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三執事正在捏祖元霞的屁股,兩人似乎有一腿。
    對於這樣的醉話,廣平並不願意相信,就像他不相信張鼓說他祖上曾經出過仙人一樣。
    半年裏,廣平隻見到祖元霞三次,一次是祖元霞親自帶著丫鬟來廚房端藥膳給塗晃理送去。
    當時,廣平老毛病又犯了,眼睛呆呆傻傻的看著祖元霞,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廚房,才又自顧自的去劈砍柴火。
    第二次是跟著一群侍從提水到祖元霞的院裏,祖元霞正在逗弄籠子裏的金絲雀,眉宇之間,似乎有著淡淡的哀愁,廣平依舊悄悄盯著祖元霞的一舉一動,不願漏過一個細節。
    隻是這次,祖元霞似是發現了廣平的無禮,神色怪異的回望了廣平一眼,嚇得廣平趕緊收回目光,匆匆離開祖元霞的院落。
    第三次是廣平跟著張鼓去鄉下莊園裏查看時令蔬菜的生長情況,在塗家的鄉間別墅裏,祖元霞帶著那個肥胖少女,正在放風箏。
    這次廣平壯著膽子,走到祖元霞身前,雙手一拱,後背彎曲,“見過夫人,夫人萬福金安,不知道有什麽地方需要小人效勞嗎?”
    祖元霞轉過身子,撇了一眼這個自己主動湊上前來的傭人,“沒什麽事,你自己去忙吧。”
    然後,她大有深意的看了一眼廣平,離開了原地。
    她認識我?
    她記得我?
    她對我還有印象?
    廣平心頭狂跳,本來古井不波的心裏,又泛起了絲絲期待,如同少年時代一樣。
    回“塗府”的路上,張鼓注意到了廣平的心神不定,嘴角一笑“別癡心妄想了,下人就該有下人的樣子。”
    說著,張鼓一手搭在廣平的肩上,“老弟,我看你單身一人,著實也挺寂寞的。”
    “你覺得李廚娘怎麽樣?”張鼓話風一轉,突然向廣平問道。
    廣平不假思索的說“你說的是給老爺掌廚的李芳?”
    張鼓點點頭。
    “她很不錯啊,心地善良,人也和氣,還經常關照我啊,張哥你怎麽突然說起她了。”廣平一頭霧水,心裏隱隱有幾分猜測。
    張鼓笑而不答。
    果然,第二天,張鼓的婆娘就來找廣平了,說要給廣平牽根紅線,給他和李芳做回媒婆。
    聽張鼓婆娘的意思,似乎李芳很中意廣平的老實本分,也有意和廣平搭夥過日子。
    二十八九歲的李芳,喪夫多年,一直寡居,未再改嫁,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段有身段,雖比不得府上的鶯鶯燕燕,卻也是難得的人物了。
    更何況,李芳家境頗豐,在伏牛府有著自己的住宅產業,按道理,遇到這種美事,廣平算是祖墳冒青煙了,怎麽會有不答應的道理呢?
    可是偏偏廣平拒絕了張鼓婆姨的一番美意!
    於是乎,廣平被調遣到了塗家鄉下的莊園打理蔬菜瓜果。
    廣平灰溜溜的帶著自己的包裹去了鄉下種菜,他本可以一走了之,拍拍屁股,天下何處不留爺。
    可是,他沒有!
    他老老實實的在鄉下種菜,他期望著在莊園裏再次見到那抹身影。
    他的確在莊園裏多次看見了那抹身影,有時候祖元霞還會和他交談幾句,給他一個微笑。
    一天晚上,廣平在莊園裏,發現了一個儒雅中年溜進了祖元霞的大院。
    那是伏牛府的三執事!
    廣平心裏酸楚,回想起了以前張鼓的酒後之言。
    徘徊幾日,正當廣平打算離開伏牛府的時候,祖元霞卻帶著塗藝找上了他。
    祖元霞找到廣平的時候,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
    “廣平!”
    祖元霞急切的叫住廣平。
    廣平一愣,祖元霞可從來沒有直呼過自己的名字!
    “夫人!”廣平恭敬行禮。
    “我記得你,廣平,當年我在落夕山靈石礦打聽過你的名字!”
    “哐當!”
    廣平手裏的鋤頭掉落地麵,他不可置信的看著祖元霞。
    祖元霞朝他微微點了點頭,然後急切的說道“廣平,我想請求你幫我辦一件事,可以嗎?”
    廣平還沒有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隻是木然的點了點頭。
    “請你把塗藝送到明襄府十三執事家中,塗藝和他家公子有婚約在身。”祖元霞拉著塗藝的手,把她送到廣平身邊。
    廣平剛想開口說些什麽的時候,祖元霞突然湊到廣平耳邊說道“謝謝你當年沒有把我在廢礦洞裏的事傳出去。”
    廣平如遭雷擊,立在當場,放佛又回到了當時看到那一幕時候的樣子。
    祖元霞的嘴唇在廣平的臉龐輕輕滑過,“拜托你了,廣平!”
    等廣平回過神來的時候,祖元霞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原地隻留下塗藝在那裏哭泣。
    一番安撫,從塗藝口中,廣平得知了塗府發生了什麽事情。
    塗晃理在總舵鐵爪府得罪了一位護法,被當場擊斃,而後,總舵親自來人,要把塗府抄家滅門。
    祖元霞得到三執事的通風報信,帶著塗藝提前逃了出來,得以僥幸生還。
    “祖元霞為什麽找我送塗藝,這不是個累贅包袱嗎?”
    “我要不要丟下塗藝,獨自離去?”
    “我要不要去找祖元霞,一同離開伏牛府!”
    “哦,對了,她還有那個三執事!”
    “他為什麽不找三執事幫忙,要找我?”
    “難道她吃準了我會答應她!”
    “我該怎麽辦?”
    廣平思緒萬千,最終還是歎了口氣,收拾一下行李,帶著塗藝往明襄府而去。
    一路上,廣平帶著塗藝風餐露宿,根本不理會塗藝的連連叫苦。
    不管塗藝說什麽,廣平就是不搭腔。
    過慣錦衣玉食的塗藝,哪裏受得了這種苦,可是她一無靈石,二無能力,又不得不跟著廣平艱苦趕路。
    經過三個多月的謹慎行路,二人終於來到了明襄府城。
    城裏熱鬧非凡,行在街道上的廣平、塗藝二人卻饑腸轆轆。
    “靈石所剩不多,必須得精打細算啊,到了那什麽十三執事府,自然有吃的了。”廣平無奈的在心裏暗想。
    塗藝一雙眼睛不停的向周圍的食物掃射,喉嚨之間,口水一口一口的往下咽。
    “廣叔,我們買點吃的吧,我餓得都快走不動路了!”塗藝哭喪著臉轉頭對廣平說道。
    廣平剛想說兩句寬慰的話,天空之中,卻傳來一聲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