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一個故事 空巢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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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養個帥哥養條狗!
    “在空虛與寂寞的心靈中,‘虛蛛’是最常見的客人。它們漫遊在城市之間,用它們的三對複眼,尋找著那些沒有信仰的人類,作為產卵的宿主。一旦找到合適的對象,它們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在那裏築巢定居,並且誕下幼蛛。
    當然,它們的存在對宿主而言,是一場不幸的開始。當一個獵物被吸榨幹淨,隻留下一具空殼在蛛網上隨風飄蕩,成熟的惡魔就會放棄這個軀體,去搜尋它的下一個目標……”
    我看過去,聲音來自屋角,那裏坐著一個一隻犬牙壓在唇外的帥哥(姑且這麽稱呼),拿一隻玉米棒子放在嘴邊,深情款款地解說著。
    是跳樓!
    我的心好像海難者遇到浮木那麽興奮,習慣了一個人單打獨鬥的日子,忘了現在我是有契約獸的人了,於是鼻涕與眼淚齊飛地大喊起來
    “現在誰要你解說《妖怪世界》!!快來幫我,跳樓!!!”
    我抱著全副的希望看過去,沒想到,屋角的家夥抬起眼皮給了個笑容,拋出來的卻是簡潔無比的三個字“我拒絕。”
    什麽?我都蒙了,“你怎麽可能拒絕?我們定過契約了!別說你不知道違反的代價!”
    它笑得更燦爛了,看得我頭皮突然有點發涼。
    “沒錯,我們是定過契約,”它眯著細細的眼睛問,“可你還記不記得,當時你說的是什麽?”
    “以血之羈絆在此……”我背到一半,突然住了口,因為當天的情景閃回腦海。
    ——在我今生時不能吃我!說同意!
    ——同意。
    ……也就是說,那天情急之下,我念出來的竟然不是降伏契約獸的咒文,而是讓它不能吃我!!!
    換句話說,契約的內容被定錯了,現在它根本沒有服從我的義務,隻要不在我活著時吃了我就不算違誓。
    阿彌陀佛啊!你知道什麽叫五雷轟頂的感覺嗎?
    滿腔的憤恨隻剩無用的大叫,“你這隻臭狗,怎麽不去死哪!!!”
    狗聳動了一下肩膀,很不屑地道,“我不是狗。”
    而我沒辦法跟它計較了,因為就在同時,我的敵人自然也沒閑著,軟粘的蛛絲鋪天蓋地地卷過來,把我的口鼻都包裹進去,拖向它的身邊。
    像是沉入了夜晚的大海中,周身都是黑暗、冷濕與窒息,四肢漸漸都沒有感覺,顯得心髒不停“撲通”“撲通”跳動得格外大聲,而有什麽細微的動靜傳來,仿佛一雙嘴唇在耳後輕輕地開闔一個人在這陌生的城市,沒有親人,沒有朋友,你一定很寂寞吧……一定很孤單吧……一定很空虛吧……
    形容不出的感覺,這樣細微的語聲好像一股酸蝕的液體,讓我心裏猛然刺了一下。是的,誰敢說我沒有過站在窄小的窗前,看外麵繁華的燈火,突然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呢?
    這種感覺一發不可收拾,許多情景浮現出來,一個人拖著行李,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一個人坐在餐廳裏,看著菜單點菜,一個人去買釘子,修好房間裏損壞的家具……心裏像有個空洞,邊緣被什麽撕扯著,開始不斷擴大,而這就像感到饑餓那樣,很急切地想往裏麵填滿什麽,草根,棉絮,什麽也不要緊……隻是這樣的空著,很難過……
    我下意識地覺得不對,這種邪靈既然是以人類的空虛為食,這樣下去,我的內心很快也要變成適合它繁殖的巢穴了。但是,處於這種境地,又完全沒辦法控製。那些蛛絲在往我皮膚裏鑽,像要一點點通過我的血管伸入心髒,並不是很痛,但有非常令人惡心與恐懼的感覺,因為看不見,不知自己現在到底變成什麽樣子,格外地讓人揪心。
    完了嗎?真的會這樣完了嗎?我掙紮著,意識卻越來越模糊,仿佛可以看到,在這遍地空巢的樓盤中,隻有這一扇窗戶有燈光的明亮,而現在,這麵窗也漸漸暗淡下去,即將歸於永久的黑寂。
    十、我的心不是空巢
    完了嗎?真的會這樣完了嗎?我掙紮著,意識卻越來越模糊,仿佛可以看到,在這遍地空巢的樓盤中,隻有這一扇窗戶有燈光的明亮,而現在,這麵窗也漸漸暗淡下去,即將歸於永久的黑寂。
    然而,就在這時,像有什麽東西在我眉心擰了一把。
    刺痛讓我不由一睜眼,眼前是一些人的麵孔,各型各色,卻又都麵目模糊。
    我一時奇怪,不在於這些人是英俊或者猥瑣,而是,我從來就不認識他們。
    那些情景浮動起來,突然變成一些片段,好像電影般從我眼前飄過。
    仿佛大學自習室的地方,書桌都被隔成一對一對的空擋。
    前排,男生拿起“此座已占”的書籍,笑著讓進來的女孩子坐下。後排,女生靠在男生懷裏嗑著瓜子。
    “做我女朋友吧?”中間一個男生嬉笑著問。
    “好吧。”
    ……
    情景又變幻,一個穿睡衣的男子,叼著煙卷坐在電腦跟前,煙灰長到會自己折斷,雙手卻在鍵盤上運行如飛,qq的滴滴聲和人的嗬嗬笑聲混雜在一起。
    “吃飯了,”有女聲喊他。
    “哦。”
    “快點過來,飯都涼了。”
    “哦。”
    “信不信我去把你電腦關了?!”
    睡衣男終於動了,蹭到桌子跟前。
    確定是兩個人在吃飯,可沉默得像葬禮現場,空氣裏隻有嚼到菜梗的聲音咯吱咯吱。
    “為什麽都不說話呢?”
    “都四五年了,有什麽可說的?”
    ……
    我的意識好像回來現實一點,隱隱約約能感到自己還處在14樓的某個房間裏,電腦裏卡機的音樂依然在播放,一遍一遍地“我從沒想過有了他還孤單的可怕……”,但現在,這反而成為一種正麵的力量,說明我的心靈還沒有被完全吞噬,而眼前不停幻化的情景像是受著什麽的牽引地再度改變,閃過樂聲狂放的酒吧,閃過帶著香水氣味的豪華車座,閃過鋪著的大床,閃過張開很大,裏麵裝滿卡片的錢夾,而最終落在兩隻顫抖的手上,一隻,拿著一支顯示到39°c的體溫計,另一隻裏,是纖巧的絳紅色手機。
    我看到手機的屏幕上,藍色的選擇框帶著遲疑,卻又滑過一個又一個的號碼。
    ……
    我猛地明白了,這不是我的經曆,而是那個白領的,由於我們的身體都被那邪靈侵蝕,我可以看到她的記憶——不,似乎應該說,是她用還沒被消化完全的最後一點靈魂,用力在將這些東西展示給我看!
    與愛無關,隻是想要有人陪,去找一個男伴。
    可找到了,就真的不寂寞嗎?
    以為還不夠,去找更多的人。
    可當真正需要,自己也清楚他們沒有一個會來的感覺,又是什麽?
    寂寞不可怕,可怕的是怕寂寞。
    她向我展示這些的原因,昭然若揭。
    一瞬間我感到那些蠕動的絲線猛然停止了前進,就像挖掘機遇到了凍土層而無法繼續,而我也用盡全力大喊起來
    “每個人都是一個人出生,一個人死去,就算至交滿天下,也沒有一個人能懂你所有的想法,人生而是必然孤獨的啊!”
    “可是我並不會因為饑餓,就服食毒藥;不會因為愛一個人,就破壞他現在的幸福;也不會因為孤單,就跟名字也不知道的男人……我有興趣,好書或是電影,都能讓我微笑或流淚;有朋友,我相信馬甲珍惜我們的友誼;有愛的人,即使他永遠不知道我的感情;有堅持的東西,就算孤獨,也想等到真正的誌同道合;同樣有希望的夢想——我希望,自己是個讓自己喜歡的人!”
    “也許有時我也會寂寞,或者空虛,可是關鍵在於,我不會被寂寞空虛打敗!你是沒辦法吃食我的,因為我的心不是空巢,你的幼蛛裏麵無法存活!!!”
    隨著這聲喊叫,世界好像迸裂了那樣光明,那些又冷又粘的惡心絲線,被炭火焚燒了一般迅速枯幹,整個從我身上消退下去,隻剩卷曲的玉米須子樣的一點殘渣,零星還掛在衣袖上,而它的主人,也像被什麽猛烈地衝擊了,重重向後趔趄。
    說時遲,那時快,我一把掠過在旁邊等待很久的銅錢,傾盡幾乎平生的力量,
    “邪、魔、病、惡、痛——小斬出來!!”
    一條光柱倏地在我手中膨脹,整個房間都被熊熊照亮,又好似一條火龍向天翻騰,頃刻間狠狠刺向對麵鬼臉的怪物,像刺中一隻水袋,腥臭的黃綠色液體伴著哀鳴飛濺而出。
    將死未死的蜘蛛在地板上翻滾著,迅速萎縮,白色的泡沫從傷處急劇湧出,又不斷爆裂。
    最後,一切歸於沉寂,地板上隻留下一灘棕色的膿水和一張人皮。
    我握著刀喘息著,直到不知過了多久,確信那隻虛蛛已經歸於虛無,才敢長出一口氣,讓小斬的光芒暗淡下去。抬眼間,發現地上滴滴答答地一灘都是汗水。
    我走過去,凝視那張人皮,上麵的凸凹依稀可見,凝固著那個白領最後的表情。
    我鞠了一躬,因為她用最後的靈魂向我展出的那些圖景。
    如果當初她嫌棄我的職業資格時,我再堅持一些,或者來得及救她吧。可是現在,說什麽也沒用了。
    長長的太息過後,我咬牙切齒地轉向屋角,這裏,可還有筆賬要算呢。
    我寶貴的、第一的、也是唯一的契約啊……
    “我要殺了你這死狗,”我從牙縫往外吐氣,噝噝地說道。
    死狗一副可恨地若無其事的樣子,大馬金刀地坐在那裏,一隻牙壓在嘴唇外邊笑眯眯地看我。
    “你腿不軟嗎?”它問。
    這麽一說,我還真覺得有點軟……
    “夠砍死你就行了,”我硬撐。
    “你崩靈了,”死狗突然抬手,做一個裝可愛的捧頰狀。
    崩靈是個術語,指有時人會突然爆發高靈力,肉身卻因為不適應而承受不了。
    他媽的人的心理作用果然巨大,聽完這個詞,我突然就覺得天旋地轉,往前一栽就趴下了……
    等我醒來時是在醫院裏,映入眼簾的是馬甲著急的臉。
    “你嚇死我了,到底怎麽回事?”
    “回頭跟你慢慢解釋,”我看下外頭大亮的天色,趕緊掏出手機,不出所料,上麵有十八個未接電話,前幾個是馬甲的,後麵都是柴叔的。
    我一下跳下床去穿鞋,“還得麻煩你,再拉我去一趟那房子。”
    “?”
    “柴叔早就到了,幹打沒人接,肯定擔心壞了,我這就去接他。”
    “可那房子不行,裏麵不知怎麽有幾具腐屍,臭的受不了,現在警察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還要問你怎麽回事呢。”
    我傻眼。
    “那還能借別的地方不能?”
    “……要不,把我家先借給你?”
    “算了吧,柴叔會以為我剛搶了銀行……”我有氣無力地答道。
    “那怎麽辦?”
    我把頭深深埋下去,伏在枕頭裏。
    一秒鍾後,整個醫院外頭都能聽見一聲憤懣的大叫,“白折騰了————!!”
    十一、章曉薔是個倒黴的青年
    “溫馨提示在此倒垃圾者死全家”
    當看到這塊告示,我用腳尖輕盈地跳過地下幾灘汙水,然後衝身後的人呲出滿臉白牙地笑道,“柴叔,咱們到了。”
    柴叔抬起他一半有了褶子但還算端正的臉,看一眼我住的樓,沒說話。
    我鬆一口氣,之前我最擔心是他一看這地方就死活把我揪回去,現在雖然看樣子不可能高興,但至少比我預期的強。
    “就跟你說不用擔心的嘛,我在這邊一切都挺好的——哎,當心頭!”我推開堆積的木板,繼續滿臉是笑地介紹,“地方小是小了點,不過鄰居都挺好的,擠著住有人情味兒。”
    話音剛落,嘩地一盆水潑在我身上,隨之而來還有一股味道。
    “你他媽講不講公德?小孩拉尿隨便潑?!”我還沒來得及說話,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第三個門洞開了,竄出一句女高音。
    “也不知哪個王八蛋把著廁所,你讓我咋整?”另一個女高音毫不讓步。
    而我,仰天吸了口氣,失去了語言……
    “喂!”
    我剛張羅著衝一下,突然耳朵根子一刺,這聲音,真是既熟悉,又可惡啊。
    扭過頭去,果不其然,是某隻臭狗。
    跟虛蛛打那天晚上真是想一刀砍死它的,不過後來自醫院醒過來就沒看到它,又因為柴叔這堆事,完全拋在腦後了,沒想到這會它居然又不知從哪跑出來。
    “你又來幹什麽?是我自己定錯契約,認倒黴,不跟你計較了,”我擰上廁所的水龍頭,恨恨道,“但你今世也吃不了我,咱們從此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就是。”
    “不,我想過了,還是回你身邊來,”妖獸慢條斯理地答道。
    “別價兒,您老我可消受不起。下次再在關鍵時刻來句‘我拒絕’,我他媽的說不定就掛了,”我端盆繞過它往屋裏走。
    “喂,你想想,被拒絕總比沒指望好吧?”
    我頓了一下,站在那裏,這家夥說話還是很一針見血的。
    不管內容是正確還是錯誤,我使用了那張契約,也就是說,這輩子裏不能再結契了,如果失去它,就不可能再擁有靈獸,這對一個伏魔使意味著什麽已經在前文詳細敘述過。
    它接著道,“雖然契約定錯了,但如果臨時商定一些條件,我還是可以幫你的——主要是也沒有別人可幫。”
    我聳肩,笑了,忘了這一點,我有生之年這隻妖獸也沒法跟別人結契,如果它想通過契約從人類獲得某些利益,隻能找我,這樣就可以理解它回來的原因。
    從理智來說,事已至此,有它在比沒它在,總是好一點。
    而且想回頭,我很氣它在危急關頭不管我耍我,但如果是愛人這樣做確實寒心,如果是陌生人,就已經不能苛求什麽,更何況它連人都不是,一隻妖獸,我們完全是利益關係,又有什麽好生氣的。
    這樣一想,就釋然很多,而它看我動搖,跟在我身後不停地絮絮叨叨,趁熱打鐵。
    “停!”我突然想起什麽,停在屋門口,往後推它,“你先躲躲,今天柴叔在這,看見不好說。”
    “柴叔?屋裏沒人哪。”
    我一驚,推開房門,果然,空空蕩蕩,剛才還在屋裏坐著的柴叔不知哪裏去了。
    阿彌陀佛!就知道不對勁,本來擔心他一看見房子就強烈反對我留在這裏的,今天出了那麽多狀況,他卻一句話都沒說,看來反常就要出狀況啊。
    不過顧不得懊惱,更擔心的是人生地不熟他這是去哪了,我趕忙跑下樓去,到處去找。
    十一、房奴時代(第一個故事終章)
    “柴叔!柴叔!”我在樓下亂轉著大喊,半晌才有人應我“這邊呢!”
    我忙跑過去,柴叔站在一家門市門口,夾著跟了他少說十年的黑皮包,臉上笑著跟我打招呼。
    “人生地不熟的,你跑這來幹什麽?”我一把拉著他就想走,就在這時,他身後出現一個打領帶的男士,“柴先生,既然合同已經簽好了,付下款吧。”
    款?什麽款?這是超市?是彩票站?老頭子一向很節儉的,怎麽一到深圳開始趁人不備地買東西了呢?我一邊掏包,喊“我來給我來給,到這裏怎麽還讓你花錢”,一邊眼光一點點往上移。
    然而,我卻突然呆住了
    那裏寫了四個大字“xx地產”……
    “曉薔啊,”沉默中,還是老頭子搓搓手,開了腔,我知道他一心理波動就搓手,而且還冒老家口音,“你從小就賊啦倔,我跟你阿姨都勸不動你,這回啊,我們不勸你了,你既然樂意在這邊呆著,就在這邊呆著吧……”
    他媽的不勸我了就給我買個房子?我愣著神看他足有十幾秒鍾,你知不知道深圳的房子多貴?開什麽國際玩笑?
    這時候身後那領帶男又催了,“柴先生,首付一共20萬,您看現金還是刷卡?”
    “不行!”我不知哪來這麽大的脾氣,一個箭步上去擋在他們之間,“不給,絕對不能給!”
    “小姐,不是你說不給就不給的,合同都簽了,”領帶男變了臉,揚了揚手裏的白紙黑字。
    “您看要不就算了吧,反正錢還沒交,我其實用不著這房子……”知道理虧,我口氣一下軟了,但還軟磨硬泡地想取消這筆交易,但對方自然不幹,在那裏拉鋸起來。
    這時一隻手搭上我肩膀,我不看也知道是誰,扭頭回去喊,“20萬,你半輩子的積蓄啊!!買這個破房子,拿什麽養老?”
    “丫頭,別說這個了,你說了我心裏難受,”他又開始搓手了,“我就想,我就想……怎麽那麽沒用呢,幹了半輩子,買套房子……隻夠首付,還要閨女月月還錢……”
    我不記得我多久沒哭過,但在那一瞬間,突然而徹底地,潰壩。
    這什麽人嘛,對我住的地方不滿意也不說,在幾分鍾之內偷跑出來,就決定用半輩子的錢在個第一次來的城市買套房子,這什麽人嘛,這什麽人嘛……
    我就知道,雖然我一直愛錯人,可是從來沒有愛錯人。
    我就那樣站著,哭的稀裏嘩啦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行動半步,看著他到底去交了錢,到底去辦手續,到底去拿房產證。
    現代人的曆史上隻有兩個時代,一,想做房奴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了房奴的時代。
    ——魯迅·沒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