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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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亮慢慢坐回凳子。
廣山鬆口氣:“薛鬆娘的清白,我會證明。自首,我也會去。但我作為目標,現在躲起來,最不負責任。曉亮,我需要你的幫助,你能幫我嗎?”
曉亮搓著臉,雙目透著疲勞:“說實話,廣山,我有點兒害怕。”
紅星瞪大眼:“你怕?裝什麽呀?從小到大,我天天跟你在一塊,你學問不賴,什麽都知道,就不認識‘怕’字怎麽寫,現在又來放屁?”
曉亮說:“我不怕別的,廣山,我怕你。”
廣山真糊塗了:“為什麽?”
曉亮說:“我說不清。你的邏輯沒錯,道理挑不出毛病,可越這樣,我越害怕。”
紅星說:“吃錯藥了吧,你怕不怕我,怕不怕你自己,腦子壞掉了?”
廣山有些口幹,一下子說太多了嗎?應該演演戲嗎?他低下頭,喝了口水。
曉亮說:“廣山,我想問問你。”
“什麽?”
“為什麽,你這麽理直氣壯?”
屋裏靜下來,廚房的聲音也消失。
“什麽......理直氣壯?”
“你從讓我們進屋,一副成竹在胸。你說,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該做的。你說,會報答薛鬆娘。你坦白的暢快,未來的打算明明白白,所以我害怕。廣山,我要認真問問,你憑什麽振振有詞,憑什麽條理清晰,憑什麽你不愧疚?薛鬆死了,薛鬆媽死了,一個你殺的,一個為了救你。兩條生命,天大恩情,你憑什麽這麽坦然?!紅星傻,王茹癡,他們拿你當朋友,可以原諒你,而你,憑什麽原諒自己?!”
曉亮臉漲通紅,怒目圓睜,最後一句,聲音陡然提高。嚇呆王茹,紅星結也結巴巴:“不是這樣,他沒......”
廚房傳來姥姥的嗓音:“別吵架,好好玩,飯菜馬上好。醬油呢......”
相處十年,從沒見過曉亮如此生氣。廣山臉頰滾燙,心中一些感情慢慢湧動。
曉亮盯著自己。王茹一言不發。紅星左右張望,欲言又止。
一根黑色的烏鴉毛在院外飄舞。時間在座鍾的秒針上,“噠噠”流淌。沉默是座大山,指責如枚枚利刃。五天,沒說過一句心裏話,所有的痛苦自己扛,感情在體內激蕩,如同火山即將爆發。
辯解嗎,承認嗎,不管什麽,說點兒吧,自己來過關的,不能一聲不吭呀。
“我.....”廣山想講個笑話,剛張嘴,雙眼突然模糊,熱流順著臉龐,止不住流淌。話一出口,再難止住:“我想原諒自己,想理直氣壯。明明他們選擇的路,憑什麽責怪我?如果真能那樣想,倒還輕鬆些。
可自打那天回來,我就一直惡心,一直嘔吐。我不想上學,也不能上學,我害怕見你們,見任何人。我躲在被窩裏,飯吃不下,水喝不了。姥姥姥爺給我找醫生,大半夜背著我看病,可我把藥都扔了,我知道,那些藥丸治不好我。
我想躲開自己的皮膚、肌肉、骨骼、雪液、靈魂。可不論我走到哪兒,肮髒的感覺如影隨形。我厭惡自己,厭惡自己的所有,甚至厭惡這個世界。為什麽,憑什麽,最可恨的、最偉大的,都降臨我身上,讓我如此渺小,如此無力?
我殺了她兒子,她救了我的命,兩個事實,像兩個重錘,壓得我喘不過氣。以前,我總安慰自己,薛鬆自找的,一切都是意外,還能稍微安心。可那天之後,我再也想不出任何理由,開脫自己。薛鬆自作自受?可他媽媽救了我。薛鬆媽自己的選擇?可我殺了他兒子。無論如何,我都背負著憎恨,再也無法坦然了。
我不想接受這樣的恩情,重來一次,我寧願死的人是我。我半夜跑出去,站在薛鬆媽的墳前,問她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把我逼上絕路,故意讓我下半生,都不能安心的活。以前我想,殺人償命,大不了自首,總也能補償。可現在,這條命是薛鬆媽給的,我要拿什麽償還?
我快瘋了,我不想一輩子都這樣,所以,我想了一個好主意,查不查得完這件事,找不找得到薛鬆都無所謂,最後......最後......”
“最後一死了之,再也不用難過。不用補償薛鬆,不用愧對自己的命,對不對?”曉亮問。
“什麽?”
“啊?”
王茹淚眼婆娑,紅星一聲驚呼
“你怎麽......?”廣山有些不可思議。曉亮什麽都知道?
“咱倆......十年交情,你能瞞過紅星那個傻瓜,瞞不住我。”曉亮語氣緩和:“你是多麽感性的人,我還不知道?我最擔心的,就是你的愧疚。原諒別人容易,原諒自己很難。我怕你想不開,怕你走岔路,想開導開導,可你一直躲著。今天一見麵,看你坦然的樣子,我就知道,壞了,你沒撐住,真要走錯路了。所以才改變原來勸你的計劃,想激一激你。廣山,要勇敢啊。”
“原來如此,我說呢.....”紅星念叨著,忽然錘了曉亮一拳:“我傻?”
王茹捏住廣山的手:“我能懂那種感覺,我爹......總之,千萬不要想不開。人總會遇見更美好的事物,總能找到新的意義。除了憎恨和厭惡,還有......更多值得珍惜的。”
“對啊。”紅星說:“你可別先死,咱們掛號喝酒,約好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要尋短見,那我也玩完了。為了我,晚死一百年,行不行?”
廣山笑著,淚水再度湧出。心裏話說出口,身體竟然輕鬆不少。興許朋友陪著,能多走一些時光。
廚房再度傳來姥姥怒吼:“醋呢?!”
沒吃幾口,就撂下碗筷。晚飯過後,姥姥去串門,姥爺找村委會門衛打牌,四個呆在屋裏。
經過朋友不斷開導,廣山心情終於好些了。但每次笑聲消失,沉默的一瞬間,廣山又會突然低落。
那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朋友的陪伴能趕走一時寂寞,可真正的問題並沒有解決。關鍵是,廣山不知道,困擾自己的究竟是什麽,而小夥伴更不能懂。
不明白薛鬆媽為什麽救自己,所以感恩又恐懼,所以無法麵對內心。
感恩讓自己有勇氣自首,恐懼又打消這種勇氣。未來真的一片迷茫,就算找到薛鬆,弄清所有真相,最後自首,那又如何?他仍然背負愧疚,或生或死,萬劫不複。
可自己為何愧疚呢?薛鬆自作自受暫且不提。薛鬆媽自己選擇的路,一時衝動也好,深思熟慮也好,都是她主動的,那為什麽自己會難過?為什麽無法原諒自己?到底要做什麽,才能卸下心中的包袱?
朋友勸解之後,自死念頭漸漸打消,可壓抑仍然存在。今後的路怎麽走,靈台醫院如何對付,也提不起力氣想。
“還難過嗎?”曉亮問。
廣山苦笑:“以前還能腆著臉,說些豪言壯語。可現在,都是我的過錯,無時無刻不再怪罪自己,當時不碰薛鬆就好了;土屋直接跑,不問姓徐的遺願就好了;腦子再快點兒,擋住薛鬆娘就好了。假如有假如就好了。可再怎麽想,也回不到當初,隻好一直自責......所以,該怎麽辦呢?”
王茹說:“姓徐的開的槍,他才是殺人凶手,你沒必要責怪自己。”
廣山說:“那是姓徐的和薛鬆娘的關係,不是我和她的關係。他是殺人犯,不代表我有資格原諒自己。”
曉亮說:“說到底,你不明白,薛鬆娘為甚麽救你,對嗎?”
廣山說:“對。她看出我殺了薛鬆,還是救了我。這到底代表原諒,還是用不同方式責怪我?一種代表愛,一種代表恨,但無論哪種,我都能接受。最怕的,她既沒原諒我,也來不及責怪我,救我隻是下意識的動作,那我既得不到原諒,同時也要不斷責怪自己,永遠在沒有答案的深淵裏,沉淪下去。”
曉亮點點頭:“薛定諤的原諒......”
紅星問:“薛什麽?薛鬆的爹嗎?”
曉亮白了紅星一眼:“廣山,我不擅長這個。但是,人總要走下去,過去的答案不重要。”
這些話安慰不了他,因為過去的答案,決定未來的路。廣山走到門邊,拉開木門,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寒冷撲麵而來,四下寂靜無聲。夜已黑透,可大地一片潔白,無數雪花從天而降,跳動飛舞。雪花一片連著一片,你追我趕,奔向地麵。無數雪線充斥天地間,染白整個世界。它們落到廣山發梢,眼中,慢慢消融。
“哇,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紅星跳到院中,哈氣噴出老遠。
“天氣預報不準,說的晴天......”曉亮走進雪幕,抬起雙臂,歡迎初雪的降臨。
紅星搓起一捧雪,團成球,把玩兩下,猛的砸向曉亮。“噗——”,額頭,鼻尖瞬間變白。
“裝什麽文藝!成雪人了吧。”紅星指著對方,哈哈大笑。
曉亮一抹臉,抓起一團雪,往紅星後背塞。紅星閃身躲過,往院中央跑去,曉亮在後麵緊追。
平整的雪麵,留下一個個腳印,“咯咯”的笑聲不斷。
王茹站到廣山身旁:“兩個傻瓜,這麽好看的雪,全踩髒了。”
擱到以前,廣山早衝上去,拉幫結派,互扔雪球,打起雪仗。可現在,沒有一點兒心情。
雪好美,曉亮紅星很快樂,王茹也有閑心擔憂雪髒不髒。可這一切與他無關,廣山忽然覺得,自己離他們好遠。
王茹似乎察覺到男孩消沉,輕輕挽住對方胳膊。廣山一僵,又慢慢緩和下來,心跳不由加快。
女孩說:“你還記得,楊秀環臨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嗎?”
廣山心又沉下去,搖搖頭。
“她說,你是好孩子......”
“......”
“她還說,她是壞媽,如果有下輩子......最後沒說完。我猜,她想說,如果有下輩子,肯定還要當薛鬆的媽媽,當一個好媽媽。”
“......”
“她最後的生命裏,沒有怪你一句,沒有問你為什麽殺薛鬆,她在想下輩子,盼望有來世,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廣山輕聲問。
“她在責怪自己,她覺得,薛鬆的死都是自己的責任。她肯定想,如果更照顧薛鬆,更愛自己的兒子,他就不會死。”
“你怎麽知道......”
“你隻見過薛鬆一麵,楊秀環卻經曆了他的一生。她比你更了解那個小子。見過他在繈褓裏哭;見過他慢慢學走路;見過他第一次喊媽媽;見過他挑食,見過他玩的像隻泥猴;見過他考試成績差,低頭哭泣;見過他跟同事打架,鼻青臉腫;見過他反叛,對著媽媽吹胡子瞪眼;見過他逃學,在網吧整天打遊戲;見過他偷錢買煙,屢醫院不改,打斷棍子也不認錯;見過他從一個好孩子,慢慢變成......禍害。”
“你......”
“她知道,這都是自己的責任。如果有一天,薛鬆殺了人,或者被人殺了,那這一定是自己的責任,因為她關心太少,愛護太少,理解太少......”
“等等......”
“而她仍然愛著自己孩子,所以,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才會懺悔,才會盼望有來生,才會想和薛鬆埋在一起。”
“等一下!”廣山抽出手,麵對王茹。院子一下安靜,紅星曉亮站定,瞅向這邊。
“不可能,你怎麽知道,別用假話安慰我!”廣山大喊。
王茹盯著男孩眼睛:“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她。這些話,我從她嘴裏聽到過。”
“你?為什麽你會......”
“關於她的風言風語,另一半,就是......王學軍,我的父親。”
廣山驚呆,說不出話。
“薛鬆失蹤時,她去我家,哭喊著求我爸,幫她找兒子。她親口說出了這些話。可我爸不同意,他太膽小,不敢明目張膽,不想讓人戳脊梁骨。最後,楊秀環抹著淚離開我家。說實話,我當時還有點痛快......”
看著王茹眼圈漸漸變紅,廣山又震驚,又難受,輕輕攥住女孩手。
“聽了關於她的故事,加上自己看到的,我漸漸明白,楊秀環和我想的,或許不大一樣。她和你一樣,都很善良,很溫柔。隻有善良溫柔的人,才會時刻反省自己,怪罪自己,怕自己的過錯影響別人。”
“可我確實害死了薛鬆......”
“她知道,不是嗎?可她還是義無反顧的救你,為什麽,她死了,謎底沒人清楚。可你和她是一樣的人,你能猜到嗎?”
一個答案在心中升起,立刻騷紅男孩的臉,自己是個罪人,不配開脫自己。廣山搖頭。
“你猜到了,對不對?”王茹眼醫生溫柔,一字一句:“她覺得,所有的不幸源於自己,不想用她的錯誤懲罰你。她沒有怪罪你,希望你活著,所以幫你擋槍;所以拜托你,而不是別人尋找薛鬆;所以在最後的時間裏,期盼著下輩子。除了自己,她沒怨恨任何人,帶著希望和悔悟死去。廣山,你能體會嗎?能感受到,她最後的微笑裏,包含的釋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