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秀才顧興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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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陳家集東北部低平,稱老集,稍顯繁華,集中了本地的商業店鋪、作坊、富戶的宅院,大多是高房大脊、青瓦白牆。
    新集在西南,是塊台地,被竹林和樹木包裹,路邊的溪水將它同老集子劃分,溪邊的路也就成了二者的邊界。
    這裏房子多借助自然材料,石塊牆或簡陳籬笆環繞的土坯草房,相對寒酸、破敗,甚至就地找些支撐搭個像窩棚樣的東西。
    這兒的住戶除了手工業者外,以雇工、佃農或長工等討生活的居多。
    人發達了,就揚眉吐氣搬到溪街對麵去,不多久又會有愁眉不展的尋了來,別進人家留下黑黢黢的空屋裏棲身。
    新集上的住戶也有愛麵子的,尋機會便弄些磚瓦來,一塊、一片地修自家房子,以至於有的房屋正麵看去規整、氣派,轉到後邊卻依舊是和泥抹的席牆,十分好笑。
    有這麽座房子,兀立在北坡小石塘周圍星星點點的幾戶中。半邊已近完工,院裏堆著閑置灰暗的木料和長滿綠苔的黑瓦。
    許是主人花光了口袋裏最後幾個大子,工程就這麽停下來,剩下的半邊用竹席草草圍擋,外麵糊上草和的泥巴。
    院牆正麵用幹泥磚壘成,配著平整的柏木院門,兩翼的竹籬笆卻叫人感覺不倫不類。
    這似是個讀書家庭,門兩側有褪色的對聯,上聯是“清風和月色,書生自得人間趣”,下聯是“修竹障翠嶺,田耕原是百姓家”,橫批隻兩個字:靜閑。
    把那安寧清靜、道骨仙風的感覺,和院子裏奔走的小雞、棚下漠然的青牛攪在一起,頗為怪異,讓來訪的人感到莫名其妙、不知所以。
    已故秀才顧世青的寡婦顧寧氏在這院裏守著她的一雙兒女。秀才是大清最後一科考中的,科舉崩潰,功名沒了用途,守著七、八畝薄田和幾分菜園度日。
    數年前他應筆友之邀到蚌埠去做客,回家途中孫大帥和南京開戰,倉皇裏身中流彈而亡。
    顧寧氏哭得震天動地也喚不回亡夫,還好長子興安有主見,幫母親料理了父親的後事,從省立師範停學,回來幫母親度過了最難熬的一年。
    在陳老太爺的資助下,顧興安續上學曆今年總算畢業。他興衝衝返回家鄉準備兌現承諾興辦小學校,不料老太爺病重且不久就去世了。
    新老爺(陳壽禮)忙著葬禮,沒把這當要務、急務,小學校也就暫時擱下。興安隻得在家邊務農,邊等消息。他想如果過個把月還沒準信,就做其它打算。
    這段空閑裏,他約幾個好友、遠親,幫他把沒完工的那半拉隔開兩間,在灶台和起居堂屋外,用泥牆隔去一半堆柴草,另一半安置了白黑花的小豬羅羅,它是妹妹竹子的寶貝。
    快完工的部分用竹席隔開,北側興安自己住,南側有陽光的讓母親和妹妹住。
    頂棚都是竹篾紮成龍骨,上頭鋪了席子,裱糊上興安找來的報紙,聞著淡淡的油墨氣息倒真像有些書香人家的模樣。
    完工後的第三天清晨,天剛蒙蒙亮顧興安就起床。
    匆忙洗漱後,在門外照例做一套新式體操,和趴在牆頭上“嘻嘻哈哈”的鄰居孩子們開兩句玩笑,然後回屋抓起兩塊地瓜就往外跑。
    “哎、哎,這一大早的你去哪裏呀?”顧寧氏扯住他,給兒子扣著衣襟上的扣子,問。
    “媽,我去看看陳老爺回家沒。”興安看看屋裏:“竹子呢,還睡著吧?這兩天可辛苦了,讓她多睡會。”
    “你妹妹早起啦,帶著鈴鐺(狗狗)到下邊水塘去打水葫蘆(喂豬的)。”顧寧氏退半步打量一下興安:
    “你就穿這個去見老爺們呐,這怎麽行?好歹罩件大衫,也像個讀書人的樣子。”說著搖搖擺擺地邁著小腳進去,取了件青灰色衣服來。
    興安接過來笑著說:“這一路上怕沾上露水和泥,我還是拿著,到門口再換吧。”
    “隨你。”顧寧氏憐愛地拍拍兒子厚實的背:“看你這粗胳膊黑皮地,哪裏還有書生的樣子呦!要是你父親在,怎會讓孩子受這個苦?”說著眼圈就紅了。
    興安趕緊岔開話題安慰兩句,又朝正在牛棚裏忙活的老雇工道:“秦大伯,我走啦。你忙完後到菜園摘點瓜、菜給徐七家送去,我昨天又看見他家大娘在山上挖野菜哩。
    “行嗬少東家,你忙吧,我一會兒送過去。”老秦應著。他是十幾年前到顧家幫工的,秀才出事後其他雇工都漸漸散了,唯他留到現在。
    據說他以前當過兵,後來腿上受傷瘸了,所以還原務農。這山東口音的漢子不大愛說話,人瘦,卻蠻結實。
    還從來不生病,像懂點草藥。家裏和鄰居們沒錢請大夫,常請他過去瞧瞧,尤其是跌打、外傷以及寒症之類,居然往往見效。
    鄉親們也都樂得這個有點神通的男人留在寡婦家裏幫活,倒沒說閑話的。
    興安安排好便匆匆告辭,順著山路去老集看著沒多遠,實際上路是曲曲彎彎地,還要繞過樹林或池塘。
    林子裏霧還沒有散盡,腳踏在石板上壓得下麵潮濕的紅土發出低吟。
    小路邊一淌水順著坡流下來漫過路麵,“刷啦啦”地落到另一側溝裏,和小溪衝撞在一起,飛躍的水花濺了石縫裏的艾草一身,把它洗得翠翠地,閃著喜悅和快樂的光。
    風推著霧氣往樹梢上走,竹林整整齊齊地跟著左右搖擺著身體,好像學校裏的合唱隊一樣。
    興安想著未來的小學校,不禁笑出聲,他連地方都選好了。
    他從小瀑布上經過,幾塊大些的石頭被磨平了頂部當作落腳石碼放在七、八步寬的水麵上,任水流爭先恐後地從它們中間淌過。
    興安三竄兩跳地到達對岸,剛站穩就聽見身後一個悠長的聲音帶著江西特有的調子遠遠地喊:“五伢子、七伢子,吃早飯咯~!”
    興安的笑容消失了,那是剛才提到的徐七叔的老婆在呼喚自己的兒子們。
    徐七是韓老星的佃戶,有力氣而且人本分所以韓家原蠻看重。韓老星的爹還特地買來個女子給他成了家。
    這女子能生養,共得了四個姑娘、四個兒子。誰知大女兒出嫁沒幾天,徐七不小心從坡上滾下去,命雖保住,一條腿卻站不起來了。
    韓老爺看他這樣子怕誤了收成,便把大部分地轉給了別人種,隻留下三、五畝薄地賞他度日。這點出息哪夠一大家子人吃的?
    隻好匆忙把才滿十五歲的二姑娘嫁了,隔年又把三姑娘給了壽禮的堂弟陳仁貴的小兒子做童養媳,讓老二大寧帶著十二歲的小寧去侯店打工。
    家裏隻靠徐大娘和老大徐成兩個照顧地裏活計,四姑娘應應照顧殘疾父親和幼弟的起居。
    即便如此全家還是不得饑飽,要常挖野菜摻在糧食裏才能勉強熬日子。應應和自家妹妹竹子是年齡相仿、無話不談的密友,兩家人走得熟。
    老秦常去看徐七的傷,顧家也力所能及地能幫就幫一把。興安對他們充滿了同情,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母親和徐大娘間其實還有另一種暗合的默契。
    小路盡頭出現一座長滿青苔的水車,它屬於陳拐子磨坊。跨過石拱橋就是沿溪的村道。它本來沒名,村公所掛牌後公家人們覺得有必要給它個稱呼,使之完整坐標功能。
    不知誰起頭把它喊做磨坊街。後來就以蔡家藥房為界,通往陳家大院和祠堂的北半條稱為磨坊後街,彎過去向南並入官道的一半叫前街。
    “知源堂”——就是俗稱的陳家大院,大門上方刻的這三個字還是秀才老爹在世時的手筆。白灰牆邊或蹲或立著七、八個人,興安知道都是趕早來找工的。
    如今世道不太平,人心惶惶,很多外省勞力因這一帶相對安寧來找零工,尤其眼下正值收獲、用人的季節。
    他先在遠處立腳,抖開衣服把長衫套在外麵,仔細地拍拍、左右看看自己,這才走了過去。看門的朱四是熟人,看他過來忙把煙鍋子從嘴角拿開,笑著虛抱一拳,問:
    “秀才小哥,好幾天沒見似乎又結實啦?來找老爺的吧?”
    “四叔好,”興安規規矩矩地鞠躬,按輩份朱四和他父親是一樣的。“這些天家裏有事,就沒來。陳老爺回了沒?”
    “巧了,昨晚剛到家,似乎還睡著沒起來呢。要不嫌棄,你先在門房裏坐坐?”
    興安聽了本想下午再來,馬上又改了主意,隨朱四進門房裏坐下等。屋裏養了隻黃雀,在細篾籠裏跳來跳去很活潑。正要湊近些仔細看,忽然身後腳步聲。
    簾子一挑進來個女孩子,看到屋裏有人“哎呀”一聲,轉身想走又停住了,回身來打量著問:“你是誰?我怎麽沒見過?”
    霎那間顧興安怔住了,看著這女孩子不知如何是好。
    她樣子也就十五、六歲年紀,穿著銀地淺杏色繡花的滾邊上衣,在腰身部位恰到好處地收出彎彎的曲線。
    下麵穿條飄逸的粉色百褶裙,下擺處用絲線繡了株梅花初放,體現著姑娘家靈巧的心思,裙底微微露出紅色鞋尖;
    一頭烏發攏在後麵打成條大辮子,前邊留著疏朗齊整的劉海,讓人覺得清清爽爽。如清泉般靈動的大眼睛,攏兩彎煙眉;
    嘴唇上挑帶著調皮的笑意,顯出她臉頰的柔和線條,令人心中騰然躍起無限的甜意。
    興安從沒見過對方,忽啦下子這麽個人兒出現在麵前讓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我、我……。”他比劃著,腦袋裏一片空白不知從何說起。
    那姑娘“咯咯”地清聲笑起來,看他很窘的笨樣子突然問:“你姓顧吧?”。
    “你怎麽知道的?”
    “以前你來我家找爺爺說話,我路過客廳瞧見好像是你。”姑娘得意地看著他:“可你沒看到我,所以不知道。”
    “這麽說她是陳家的姑娘,隻不知道是大老爺家的雲茵還是二老爺家的雲嬡呢?”顧興安心想,從氣質、穿著上瞧並不華麗。
    他拿定主意,鼓起勇氣向前兩步,伸出右手說:“我叫顧興安,你是雲茵?”
    “喲,居然猜到了?”雲茵說著卻背過手往後退了一步,微微低下頭,大眼睛亮晶晶地,警惕地盯著他。
    “別怕,這是禮節,叫握手。城裏的人如今都這麽著,兩個不認識的人見麵彼此一介紹、拉拉手算是認識了,以後就是朋友。”興安解釋著。
    “男女授受不親!”
    “嗨,這是禮節,又不是什麽壞事,和咱們見麵拱手、鞠躬一個道理的。”興安覺得有趣,原來這小姑娘從沒和人握過手。
    也難怪,她從小到大可能還沒離開過家,更不知道外麵世界的豐富多彩。
    雲茵仔細想了想,覺得既是禮節應該不會有什麽壞處,再說自己現在就在家裏,怕他怎地!於是小心翼翼地伸出小手去,拉住興安的四個手指。
    對方手上的熱量迅速傳遞過來,第一次和男人接觸,感受到力量和結實,讓她呼吸快了起來。興安的心也跳得厲害。
    他眼睛看著她腕子上的翠玉鐲子,慢慢地屈下拇指握住這柔軟、潮濕的小手,感覺好像自己可以把它包含起來,但又不敢,他非常緊張甚至要哆嗦了。
    雲茵很快地抽回手,轉回身去掏手帕,又覺得人家還在這樣做不好,她轉回身來將手背在後麵,把帕子握在手裏揉成一團,垂著眼簾不好意思地問:“你來我家找誰,有事嗎?”
    “哦,我來找你父親談辦學。”興安這才想起正題,忙將來意表明,並簡陳把自己的設想講了講。
    雲茵認真地聽著,被這個“小秀才”的描述所吸引,也不由得高興起來:“哎呀,那可是件好事。周圍的娃都有機會來念書識字,多好嗬!”
    但接著又為難起來:“我們昨晚才到,父親又請劉先生來議事,似乎是半夜才睡。剛我經過門口他好像還沒醒呢。”
    興安沒立即回答,朱四已經說過,現在他更拿不定主意。雲茵便安慰:“這樣,你稍等,我去看看,興許這會子起了呢?”
    興安高興地點點頭:“那,麻煩小姐啦。”雲茵一笑,好像隻靈巧的雲雀般飛出門去。
    過不多會兒,聽到“踏踏”的腳步,興安趕緊往門口走,不想雲茵已經“唰”地掀開門簾,調皮衝他招手:“來、來,剛吃早點,他這會兒心情好,我幫你說去!”
    “不麻煩你嗎?”興安很高興。
    “咱們不是拉手了麽,朋友幫忙還嫌麻煩?”雲茵笑嘻嘻地回答。兩個年輕人說著話,一前一後穿過前院和客廳,快步朝上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