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陳柒銘和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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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的事傳得比空中飛舞的油菜花粉還快,每天都有許多人在工地外麵探著頭、伸著脖子好奇地觀望,好像這是出新奇的戲目似的。
鄉間本來閑淡無聊,任何小事都會被作新聞,滿足人的樂趣其實也簡單。
圍觀人群中既有本村居民,也有從外鄉專程跑來瞧熱鬧的,有人甚至隨身帶張餅子來,到了飯點也不回家,生怕錯過某場立磚加瓦的好戲。
平常去周家橋鎮上挑擔子賣餛飩的張伯幹脆把生意做到工地,在人群外找棵濃密的老梧桐支起攤子。
肚子餓了的便跑到他那裏花一個錢吃一碗,食客中就有人叫:“哎,張伯你老好眼力,生意做得蠻巧哩!”
老實的張伯吃這誇獎笑容透著紅光,把每一條皺紋都越發明顯了,手裏忙碌著,頭也不抬地“嘿嘿”笑著應道:
“吉利麽,吉利!這好的事情,咱幫鄉親們湊個熱鬧。”
唐牛剛放下碗,打個飽嗝用手比劃,說:“你懂什麽,做生意也要湊熱鬧。沒人的地方賣給誰吃去?
咱老叔這是麵憨心巧。哎,說不定過兩年你們就得上‘張記館子’吃這碗去了。”
眾人皆笑,其中一個逗唐牛:“牛哥這麽誇張伯,怕不是忘記帶錢,打著說甜話賒賬的主意吧?”
唐牛認真地瞪起眼睛:“別瞎說,俺可是五碗共五個大錢先付了的。傳出去老爺信實了要罵人的,開不得這樣玩笑!”
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從上麵傳來:“咱小牛哥吃柳兒姐的餛飩才不給錢呢!”
唐牛一驚。抬頭見上麵樹丫間猴子樣地蹲著個細瘦的人。
破舊不合長短的褲子,用什麽布條還不知是麻繩之類的東西束腰,露著兩條泥腿腳杆,一雙露腳趾頭的爛布鞋子。
“七爺啊,嚇我一跳,你老怎麽又跑樹上去了,快下來,我給你……買碗餛飩吃!”唐牛轉著眼珠子哄他。
陳七的大名叫柒銘,是陳壽禮沒出五服的兄弟,雖然別人有時尊他個“七爺”,其實不過虛的,輩份在,年齡卻隻有十六歲左右。
陳柒銘家以前也還過得去,隻可惜祖父染上大煙癮全折騰光了,到他父親手裏隻剩下十五畝田養活著一大堆孩子,柒銘最小。
三歲時父親累死,靠母親、兄長們把他帶大。
後來大哥離家出走去當了陳總鎮的兵,另外兩個哥哥和同鄉一起在上海工廠裏打工。
母親咬咬牙把二姐送人然後去跟著大姐一家過活,臨走把他送到陳家大院求收養,看在都是同姓本家的份上老太爺留下了他。
這小子機靈腿腳快,替家裏跑個腿、傳個話什麽的,混飯吃到現在。
不知為什麽專愛上樹,似乎樹枝椏比床還舒服,絕的是別管多高多粗的幾下子就竄上去,又善爬山,像猴子般靈活,同村叫他七猴子的比叫“七爺”的多。
他蹲在樹上,大家都說他是在盼娘呢,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聽唐牛哄話,他眨巴著眼睛鼻孔朝天,不屑地慢慢說道:“我才不下去,張伯的皮子沒有柳姐兒的好……”
唐牛跳起來伸手想抓他的腳脖,不料這家夥動作竟意外地敏捷,隻聽見“唰啦”地樹葉子響,唐牛手裏卻是空的。
那七猴子在更高處“格格”地笑個不停,唐牛兩眼望著樹上一邊喘粗氣、一邊恨得牙癢:“嘿,你個小猴子,我看你今天啥時候下來!”
“哎哎,別沒大沒小,”陳七在上頭什麽地方教訓道:“這麽一會兒就把那個‘爺’字給省啦?回去讓老爺聽聽,看他怎講?”
“我……。”唐牛無可奈何。
“我說七爺,你好歹也是和老爺同輩子的兄弟,老在那樹上成何體統?你看人家二老爺,走有走樣、坐有坐樣,才是大戶人家子弟哩,對不?”
張伯笑著衝樹上說著,暗暗拉了拉唐牛的袖子使個眼色。
眾人順著看去,發現一群人簇擁著兩把油傘從村子裏正向工地走來,傘下那穿著灰色長袍的高壯個子可不正是二老爺仲文嗎?
唐牛可不怎麽喜歡這個留著東洋短胡子,麵色白淨、微胖的二東家,總覺得他拿著個勁、不實在。
既不喜歡也就不想搭理,趁對方還沒掃到自己,匆匆和眾人打個幌子溜開了。
樹上的猴子不知什麽時候也不見了蹤影,隻有蒲扇般的葉子在陽光下微微擺動。
對這次辦學仲文開始沒往心裏去。他早知父親臨終前有這打算,認為不過是行個善舉、修兩三間房子,哄幾個子侄識字而已。
不曾想“貓兒打盹的功夫”,事情大變。也不知大哥是怎麽說服三太公他們幾個糊塗老家夥的,居然把父親留下的地劃出去當了校產!
他原想請母親和姨娘出麵阻止,縣上卻得了消息,孫縣長派周天群副主任帶人吹吹打打地送塊“義澤鄉裏”的牌匾來,他隻好咽口唾沫打消了這念頭。
當晚被他娘好通數落,他不敢對母親如何,回到自己屋裏踢盆打碗地給媳婦臉色。
現在眼巴巴地瞧著學校一天天蓋起來,他心裏恨恨地。
尤其那個大大咧咧不懂事的傻三弟關鍵時候卻迷上了玩槍,三天兩頭去霍縣會一幫大兵狗友,把分家的正事忘得精光!派去找他的孫天鬼還沒回來。
“這傻東西真不會辦事,莫非又被哪個相好的拖住身子了?”他氣哼哼地發誓非賞這小子好一頓鞭子不可,又後悔:
“還不如讓蔡忠去,怎麽說也比他強些。”當時隻覺得蔡忠用著順手所以留在身邊,哪想到這點小事辦得讓自己起急?
他遠遠地站在人群外,這些心事不斷翻騰。一個仆人好心提醒:“二老爺,您要不到前邊看去,這老遠的啥也看不清嗬。”
旁邊打傘的蔡忠瞪了那人一眼:“說什麽呐,咱們二老爺能和那些臭東西擠一堆麽?失身份懂不?”說完小意兒地笑著:“老爺您說是不是?”
仲文不出聲地笑笑“嗯”了一聲,他對蔡忠的奉承很滿意,卻拿個沉穩的樣給下人們看。
“小蔡嗬,這裏每天都這麽多人麽?”仲文問道。
“可不是,天天跟過年演社戲似的。”蔡忠撇撇嘴:“我就不明白,蓋房子麽,有什麽好看?就是些磚瓦、木料罷了。”
仲文聽了歎口氣:“別光看木料,我大哥這意思深著呢!你哪裏瞧得明白?”
說著皺皺眉毛,用右手習慣地抹了一下上唇的短髭,心裏盤算著這圈下來該自己出牌了,可怎麽打呢?
他左看右看,瞧見了張伯的餛飩攤子,肚子裏打個主意,不緊不慢地踱過來,微笑著招呼:“老張嗬,忙著呐?”
“二老爺。”張伯見他要過來心裏本有點不情願,但還是陪笑答應:“咱是瞎忙,湊合給鄉親們做些吃食。今天天氣好,您可是有興致呀,要不來一碗嚐嚐?”
“那倒不用,我就坐這兒歇歇,乘個涼再走。”
這邊說著,蔡忠已經迅速轟走了食客們,揀張中看的條凳掏出塊帕子抹了抹,請二爺巍然坐下,又從跟隨的丫頭手裏奪過一把大蒲扇為他扇涼,嘴裏問:
“老爺,這太陽頭太大,您要不要喝口帶的綠豆湯解解渴?”
仲文擺擺手,眼睛卻始終瞧著工地那邊沒挪動。過了陣子忽然用手指著說:
“小蔡你知道嗎,我陳家就是從這幾間老房子開始興旺的,祖宗們辛辛苦苦掙出份家業,直到搬進知源堂裏去。
百年老屋嗬,不成想幾天功夫稀裏嘩啦全扒倒了,唉,我這心裏還真有點舍不得。沒法子,誰讓大哥同意的呢?”
蔡忠腦子飛快地運動,琢磨主子說這個話的意思,見他一臉傷感與無奈忙安慰說:“那是、那是,老爺心裏痛惜是肯定的。
不過那老屋七倒八歪地修修也好,簇新地別人瞧見了也說您們做後人的有本事不是嗎?”
“咳,不是這麽說的!”陳二爺見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將頭搖搖道:“我哪裏是可惜這幾間土房,我是為列祖列宗著想。
你想啊,萬一哪天列位在上邊一商量打算回來看看,走到這裏卻找不到家了怎麽辦呐?豈不是會罵我們這些做子孫的不孝?”
“啊,啊……!”蔡忠這時候才明白他想什麽了,恍然大悟地眨眨眼一跺腳,邊挽起袖子來邊嚷道:
“可不是麽!這怎麽可以?老爺下個令,小的帶幾個弟兄過去叫他們不要拆了,這不和毀廟刨墳一樣麽,還了得?”
說著話回頭呼呼喝喝地叫後麵跟的家丁們回去找幫手、抄家夥。
僅剩的兩三個食客早扔掉碗筷溜得沒影,身後的丫頭們臉也煞白,仲禮木著臉沒吭氣。張伯趕緊上拉住蔡忠等說:“大家先別鬧起,這事不能蠻來!”
蔡忠瞪起小眼睛喝道:“老張靠邊,我們老爺要是不管就是不孝,我們弟兄不伸手就是不忠。
主子不能親自動手當然得做下人的替他老人家出麵!你先看顧好自己的攤子,別待會兒鬧起來連帶了你。”說著扭頭要走。
“慢著!”一個老成穩重的聲音擋住了他的去路,蔡忠正要發作,抬眼一看趕緊滿臉堆笑:“呦,劉先生,我以為是誰呐。”
劉忠合其實早來了,本來他也不太願意招惹上二老爺,但是越聽越不對,要不立即製止,蔡忠這個半大小子說不定會弄出什麽亂子來,這才現身攔住眾人。
他故意沒事似地問:“蔡忠,這麽急著要做什麽呀?”
“劉先生,這老房子扒不得。您想,這是陳家起家的地方,祖宗們回來了認不得家門不得罵各位老爺不孝嗎?
所以扒不得,我回去找幾個幫手來攔住他們,叫姓鄭的停手。”說完要走。劉忠合拉住他:“等等、等等,你莫去找罵子。”
“啥意思,我幫主子分憂,哪個敢罵我?”蔡忠擰著脖子叫道。
“小老弟,你做事情怎麽這末魯莽?”劉忠合搖了搖頭:“這修新學校是大事,陳家族長為首眾人一起定下,縣裏都掛號的。
你以為你是誰,一句話叫個‘停’字就能停?人家先不說你旁姓外人如何,‘目無長輩’的罪名總該有?”
他看看麵帶尷尬的蔡忠等,接著說:“村裏多少人家都盼著學校蓋好後,能把自家的娃兒送來讀書識字,將來有個好前程,你攪了大家的夢,敢情全村人會由著你胡來?”
幾個家丁一聽都垂了手往後邊出溜,劉先生接著大聲說:
“就算列位祖宗們回來了,一看自己家變成了學校,童心天真、書聲朗朗。這是善舉呀,祖宗們一高興定然保佑咱們更加興旺,也沒有個怪罪誰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蔡忠啞然。後邊陳二爺幹笑了一聲,站起來道:“你這個蔡忠,真個聽風就是雨。我才念叨了一句,你就差點鬧出場大戲來。
切,就你那個小身子骨能幹啥?還不讓人家鄭工頭給掛到大梁上去!”說完“哈哈”地笑。
“二爺,蔡忠是您的跟隨,他年紀輕不懂事,您該多管教才是。”劉先生從眼鏡片後邊注視著仲文。
隻見他抿起嘴來,嘴角撇了一下,又做出輕鬆樣子來道:“今天好天所以出來閑逛,倒讓劉先生費心了。”說完對蔡忠點點頭:
“這裏亂哄哄地讓人頭疼,不如找個清靜地方咱釣魚去,省得在這裏礙事。”說完背著手,帶起一幹子人沿著來路揚長而去。
劉先生拍拍張伯肩膀,安慰他照常做生意,自己依然往前走,來到人群跟前說著:“各位鄉親,借光、借光。”許多人認得陳家大帳房,立時閃開條縫子讓他進去。
鄭工頭迎上來笑著抱拳招呼,等他還了禮,拉他走開幾步問:
“老劉,剛才那穿大褂打陽傘,後頭跟著丫頭長隨的,是誰呀?”劉忠合微微一笑:“那是二老爺,叫仲文。怎麽,你都瞧見了?”
鄭工頭“呸”了一聲:“我就知道不是什麽好鳥,敢情是他!”
劉先生驚訝地看他一眼:“怎麽,你知道他?有過節麽?”
“我才不要認識他,早聽說過這小子一肚子花油水,見著姑娘媳婦就往上靠。”鄭工頭不屑地撇撇嘴,又奇怪地問:“他和大老爺不是一個爹生的嗎,怎麽這麽不一樣呢?”
劉忠合“哧”地一笑,輕聲道:“是一個爹,可不是一個媽。大老爺是原先的大太太徐氏生的,沒想到在他七歲那年沒了。
生二爺的趙氏原是老太爺從戲班子買來的,先做丫頭後收房,徐氏歿後扶了正。
她是個護子的,說家裏需要頂門立戶的主子,勸老太爺停了大老爺的學業,卻把她兒子送到東洋去讀書,結果學問沒見長進,倒學了身屋裏的本事,成了現在這樣子。
其他兄弟比如姨太太周氏的兒子三老爺,人混但本質還不算壞,也都沒這個毛病!”
“哦~,”鄭工頭點點頭,又問:“哎,那陳家老太爺共留下幾個兒女?”
“五男一女。五爺是徐氏太太的陪嫁所生,他母親難產死了,過繼給趙氏太太養著,現在省城裏上學;
六爺也是陪房生的,同樣養在她手裏,如今還小;五爺前邊還有個沒出閣的姑娘。”
鄭工頭聽了口裏“嘖嘖”有聲道:“到底是大戶人家,有這樣的福氣。憑我,三十好幾的人了,老婆孩子在哪裏都還不知道!”說著又搖頭:
“我看這二爺不是個省油的燈!”說著湊近些:“瞧他兩個眼睛,死盯著這邊看,不知打什麽主意。他幾個跟班的好像嚷什麽來著,不會要來我這兒鬧騰啥吧?”
“你放心吧,”劉先生“哼”了一聲:“他來折騰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心裏頭裝的是他老子留下的家產,你莫理睬就是!”
“瞧,我沒說錯吧,看他賊眼亮亮地就沒憋好屁!”鄭工頭狠狠地說:“有錢人家也煩,成天就為這點財爭來鬥去,有啥意思?
兄弟之間都互相惦記著、防著,哪像咱這樣,幹活耍力氣,困覺倒頭睡,殺人放火也和咱沒關係。這叫爽快!”劉忠合拍一下他肩膀,兩個人相視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