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悶葫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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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家船隊駛出運河的前幾天,淮北到隴海線上,政府軍從各處防線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反擊。
    這出乎北方聯軍的意料,沒想過對方會在陰雨連綿時出動,毫無防備地敗下陣來。
    不管張、孫、劉、馮哪家的兵都紛紛掉頭後竄,被人家打回了幾個月前的出發地。
    在他們後邊緊緊追趕著的是先前被狠揍的那些人,他們急著報複、出氣,所以像瞪著眼睛的老虎一樣撲咬個不放,直到把對手死命地按在爪心裏才罷休。
    這些家夥恨呆呆地到處張望,覺得腳下這塊土地也曾經背叛自己似的,報複的火焰開始在大地上四處蔓延,燒得莊稼成了黑末,住室成了焦炭,活命的人四散奔逃。
    兵爺們還不肯饒恕,用腰帶抽、用沾滿泥巴的腳踢踹,用惡毒、下流的話譏笑這些可憐的“百姓”,即使知道他們實際上並不曾對自己表示過惡意與抱怨,僅僅需要發泄而已。
    長官們對手下睜隻眼閉隻眼,誰讓弟兄們在戰壕裏憋悶得太久?
    偶爾也有個別強奸、搶劫的被槍斃,與其說震懾,不如講他們瞎了眼,對象或場合不合適。
    拿個把人頭讓其他人明白應該幹什麽和應該碰哪些人,既值也夠了。
    軍紀敗壞後出現了更糟糕的事,進入黃泛區,喝飽雨水的爛泥地給行軍速度帶來巨大障礙,攻勢立馬頹緩下來;
    戰線迅速延伸補給線變得脆弱,常常要到眾人不得不就地籌措吃食的程度才運上來可憐的口糧。
    哄搶補給站和討餉兵變都發生了,據說有個保安兵改編的團打死了軍官一哄而散,隻剩下幾個會眨眼的老弱“守”在前沿。
    還好北方聯軍尚未從驚恐中緩過勁,不然殺個回馬槍夠大家喝一壺的。
    又有傳說北邊買通了這邊的將軍,要把大夥送進這倒黴地方困死,死一個兵將軍就從北邊領一塊大洋;
    還有人講對麵要調騎兵來了,在這沒遮攔的地境上什麽都跑不過蒙古馬的蹄子。
    這些擔心暫時還沒成為現實,心慌慌的弟兄們依舊餓肚子。餅子現今更金貴,都說:寧啃半塊餅、不要大姑娘!
    不過傻的人還是有,這小子叫盧天和,就是當初跟蘇二毛一起抬擔架,被陳仲禮遇上的那個迫擊炮手。後來隨同部隊殘餘被編進“淮西營”,如今已是炮排的二班長。
    一天早上陳仲禮騎著小青馬——侯營長時運不濟被顆子彈鑽開了腦袋,此馬立即被新上任的陳三爺照單回收——遛彎回來,剛進村口就看見盧天和被兩個兵給捆著蹲在地上,旁邊圍了一圈他排裏的弟兄。
    “嘿,幹什麽呐?誰把葫蘆(盧天和)給捆了?”他在馬上瞪著眼睛,用鞭子指著看守的兩個兵:“哪部分的,敢抓老子的人?”
    “營長回來啦!”、“營座,這幫家夥抓咱們的人,膽子也忒大了!”、“讓我們吊起來收拾他,看還敢欺負咱們兄弟不?”
    圍觀的士兵看自己長官來了,立即活躍起來,翎毛炸翅地大呼小叫。
    “陳爺,您別生氣。”倆兵嚇得臉色發白,其中一個忙哈腰敬禮,擠出笑模樣來解釋:“我們是鄰居,小屯集五十五團團部的。
    這位弟兄不合半夜偷我們夥房給拿住了,胡團長下令把他帶來,請您發落。”
    “就你們兩個送他來的嗎?”陳仲禮說著拿眼睛往四下裏瞄。
    “不是,胡團長親自來了,他去您營部啦,讓我們在這裏等,這不弟兄們就……,其實不關我們的事,都是長官吩咐……。”
    陳仲禮腦子飛快地動了動。按理這個事可大可小,大了安個竊取諜報的名,那就是通敵死罪,小的話說偷東西,打一頓貶去做大頭兵。
    他可舍不得這個使迫擊炮的高手,再說明擺著是姓胡的借這事給自己難堪。
    所有的營長都是團長的下屬,隻有他這個淮西營,居然是師座直轄,而且有堪比一個小團的八百人兵力,機槍、小炮應有盡有,自然引得別人眼紅。
    這時人家可就不會想你是什麽專打硬仗、狠仗的先鋒營了,眼裏看到的隻有自己拿不到手的那些“好處”,仲禮如今已能看清這一點。
    他咧著嘴笑笑跳下馬,把那看守兵拉到一旁,壓低聲音說:“兄弟,給我個麵子,讓我先問他幾句,免得在胡團長麵前一問三不知嗬。”
    “陳營座太客氣啦,要問您問就是,好歹他是您手下。”那個士兵謙卑地答道:“誰都知道您對弟兄們好,要不是我和胡團長是老鄉,我都想過來跟您!”
    陳三爺聽著他的馬屁“嗬嗬”一笑,掏出半包香煙來塞在他衣兜裏,轉身走過去用食指勾住盧天和胳膊上的繩子,拽起來扯到一間草房的屋簷下,咬牙切齒地問:
    “你小子搞什麽鬼,在自家出醜倒罷了,怎麽還耍到那邊地盤上去,不知道人家紅著眼睛成天找咱的茬麽?”
    “營座,葫蘆這次對不起你,算我倒黴!”
    盧天和一向話不多、言不長,倒讓仲禮更莫名其妙:“什麽,莫不成沒有的事人家在扣屎盤子還是怎麽的,你說明白些,不然我沒法子救你。
    要為小偷小摸丟了腦袋很值麽?再說我‘淮西營’也不能隨便丟臉呀,總得給弟兄們個說法才是,老子怎麽說?難道告訴他們‘我也不知道’?”
    盧天和聽著,耷拉著臉屁也不放一個,氣得陳仲禮拿馬鞭節敲了他一下,罵:“你個傻葫蘆,等著吃厲害吧!”
    “營長、營長!”
    陳仲禮聽到喊聲抬臉一看,見機炮連排長孫小炮和二班副蘇二毛,兩人滿麵急色地匆匆地來,不禁皺著眉嘀咕:“又出什麽事了,起反麽?”
    “嗨,那倒不是。”孫小炮嗡嗡地嚷著,一指盧天和:
    “這半天忙得,還不都為了他?胡團長坐在營部要找您‘算賬’呢,矮營副讓我來村口堵著您報信,最好先奔哪旮瘩轉轉,躲了這龜孫才好!”
    “屁話,躲了初一還有十五,難道老子連自己的營部都回不得?”仲禮把眼一瞪:“你等我把緣由問清楚就去和他對賬!”
    “葫蘆肯定不講,”蘇二毛神秘地笑著:“您倒不如問我,我們倆一起去的,咱跑得快沒叫孫子們逮住。”
    “嘿!鬧了半天這兒還有個同案呐?”陳仲禮一把揪住他胳膊,好像生怕這小子跑了似的,疼得蘇二毛咧嘴叫:“我的爺,您手重,放開些,我又不跑了。”
    說完,和仲禮躲開眾人,唧唧咕咕地把事情說了個大概,聽得陳三爺驚訝不已,忍不住“撲”地一笑說:“這悶葫蘆,想不到還有這一套!”
    盧天和在江南人裏是少有的“悶葫蘆”,誰也不知道他想什麽、怎麽想,隻有這百戰殘餘的同鄉蘇二毛能多少從他眼神裏看出些端倪。
    一天盧天和從霏霏陰雨中回來,進屋脫了蓑衣坐在炕台上出神,誰說話也不理,喊他也不應,有人便說:
    “這小子是不是走到墳地撞見鬼了?”孫小炮把眼一瞪,嗔道:“別瞎說,這大白天哪來的鬼?”
    “鬼倒不會碰到,許是被哪個招惹得不高興了。沒關係,他自己坐坐就好。”聽蘇二毛這樣講大家也就不再理會,不過二毛自己心裏清楚:葫蘆多半是有心事。
    傍晚吃飯的時候,二毛給盧天合端了碗粥和一個雜麵餅,回來給自己打了飯。
    他蹲下來,把碗小心地架在兩腿間,將餅掰碎在粥裏,就著碗拍拍手打落粘在指縫間的屑頭,心滿意足地吸口氣,
    在碗邊上吸溜著喝了兩口,高興地眯縫著小眼睛抬起頭,忽見盧天合從房間裏出來,經過他身邊走到笸籮那裏伸手又拿了塊餅。
    “咦,怪了,今天葫蘆長胃口羅!”重機槍班長董小青擠巴著眼睛說。
    “他發了一天呆,午飯也沒好好吃,就讓他再拿一塊吧。”排副曾大頭說話帶著山西人特有的醋味,對著孫小炮替盧天合說情。
    近來供給情況越來越糟糕,弟兄們都隻能喝粥,班、排長還能分塊餅子吃,大家知道糧食艱難,沒哪個好意思多占多要,像這樣伸手取第二份的自然引人注目。
    “拿吧,”孫小炮點點頭,他本就是個寬宏的人:“白天帶弟兄們搶修工事扛木頭是個力氣活,誰讓你這麽倒黴,值班天攤上下雨?
    我說老曾啊,再給他一塊,葫蘆發呆興許是累狠了,讓他多吃些,回頭好睡一宿,他這塊料可不敢給放倒了。”
    曾排副“嗯呐”了一聲,伸手又抓一塊來遞到盧天合手裏,問:“夠不夠?”
    “呃,夠,夠了。謝謝排長、排副。”盧天合低著頭,聲音有些啞地咕噥道,然後轉身回裏屋去了。
    “這家夥,別是著雨鬧病了罷?”曾排副皺起眉毛來擔心地看看他的背影,扭臉叫蘇二毛說:“吃完了過去瞧瞧,好歹你倆是同鄉嗬。”
    “要我說他是想家了。”董小青依舊習慣地擠著眼睛說:“說不定在想他沒過門的水靈媳婦呢。不是說江南出美女麽,葫蘆家還能不給他早早地定一個?”
    “胡說,我兩個同鄉還不曉得他有沒有說媳婦?家裏窮得很,他老爹是給人撐船的,哪來錢討媳婦?再說他當兵那年才十六哩!”
    蘇二毛瞪著眼睛替葫蘆說話,他頂煩這個說話愛擠眼睛的家夥,打仗時還好,閑下來就多嘴!
    “哎,那可說不好,我三叔辦事時也不過才十五、六歲。興許他有相好的你不知道呢?”
    “呸,你叔結婚時你在哪裏看到的啦?張口就說話!他個悶葫蘆哪來的相好?”
    “我說是假如呢,假如……?”
    曾排副伸手在他腦殼上用筷子敲了一下:“假如個屁!吃飯呢還有閑心,那額說董瞎子,你還是去擦機槍咋樣?那個活清閑!肚子不填倒歡喜扯淡了?真是!”
    嚇得董小青伸伸舌頭,果然閉住嘴不再吱聲。
    吃過飯,蘇二毛過來扒拉扒拉葫蘆,卻被他心煩意亂地揮手趕開了。大家都摸不著頭腦,索性由他去。
    隻是二毛多個心眼,眼神總沒離開過他一尺,因為他琢磨著,葫蘆再悶,總得有拔塞子的時候吧?
    半夜裏,盧天合忽然翻身起來,二毛假裝閉眼沒做聲。覺得出他“悉悉嗦嗦”下地,然後輕手輕腳往外走,過了好一陣子,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門軸微微地響兩聲。
    估計人已經在外麵了,二毛也悄悄起來,邁過地上橫七豎八的人溜到門口。扒門縫看,院裏沒人,隻見哨兵的身影在院外晃悠。
    既然崗哨沒驚動,那肯定他沒從大門出去。想到這裏二毛也閃身出來,躡手躡腳地往茅廁走,剛轉過屋角就見個人影從柴棚後牆上一晃出去了。
    “哈,這小子別是真的和哪個小娘們約會去吧?”蘇二毛忍住樂跟上,用手一探才發現泥磚砌的牆垛上被扒開個缺口,葫蘆就是從這裏跳出去的。
    蘇二毛自然也如法炮製,來到院外,遠遠地看前頭一個熟悉的背影晃悠著,悄沒聲地跟了上去。
    村子不算大,但葫蘆在前頭故意繞來繞去,顯然是不希望被人瞧出目的地。
    來到村外的一座破廟,他順著牆邊往西溜,在牆頭一晃進去了。二毛有些詫異,因為他知道這廟裏住的都是為躲避戰火逃難的人,“怪哉!”
    二毛好奇怪,到廟門口把門縫一瞧才明白葫蘆不走山門的原因,原來那些人找個能遮蔽點的地方就睡,連山門裏都躺滿了。
    他也沿著牆往西,忽然出現個缺口,葫蘆定是從這裏進去的。
    蘇二毛輕輕避開支著帳子的木杆,跨過橫躺在地上的身體。院子裏彌漫著人體和什物混在一處的那麽股子糟糕味道,讓二毛緊緊地皺起眉毛。
    不過葫蘆去哪裏了?他四下裏用眼仔細觀察,發現大殿後有絲微光。走近了才認出是從一間破屋裏發出的微弱光亮。
    湊近了扒著窗格子往裏看,隻見三、四個身影圍坐在火塘周圍,中間的光腦袋不用說正是盧天合。
    二毛正想挪個位置看清楚些,忽聽個年紀大的開口說:“你這麽說,我還是不能同意。
    孩子好歹是我老兩口養大的,老伴沒了,就剩她姐弟兩個和我在這熬著,她還能幫我照應照應,可這丫頭若是離了我……唉!”那人咂吧下嘴,火光下騰起一圈圈煙霧。
    “我、我能對她好。”葫蘆半天才憋出這句來。
    那老漢“嘁”了一聲,問:“你咋讓我信呢,嗯?就憑你個當兵的?”
    “我不是兵,是班長,以後還能當排長、連長,不騙你!”
    “想當啥官又不是你說了算的?”老漢依舊“嘁”他,說:“再說了,咱們萍水相逢,你為啥非要我這姑娘?難道沒別的女人麽?”
    “我看上她是因為她好,心好……。”
    “心好的也不止我姑娘一個。你們當兵提著頭拿命耍,有個好歹的她靠誰去?”
    “我是炮兵,用不著衝鋒陷陣。”
    “年齡也不合適嘛,你比她大八歲哩!”
    “大爺,說這麽多你就是不同意嘛。你曉得我是個軍人,說話響當當的。我叫幾個弟兄來拿槍搶了人去也做得,隻是那樣太霸道了。
    和你老人家說話就是鄭重的,沒有絲毫慢待的意思。我是真心喜歡英英,會和她好好過一輩子。要是你怕我被打死在戰場上,那打完這仗我就回家,耕田種地養活她,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