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年輕的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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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學校開學第一天起,顧興安就把校舍當了家,他在廚房旁的小屋裏住下,以便可以隨時照應那些住宿的孩子們。
剛開始因為事多,母親寧氏和妹妹竹子總過來幫把手。
後來興安覺得天天讓她們這樣跑來跑去地很不忍,就想了個主意,讓母親去和徐家大娘說,讓他家二兒子小寧來上學,學校免他所有費用,條件是做些挑水、打柴草和灑掃的活兒。
徐家自然樂意,這下子應應也可以專心照顧她爹爹,家裏省了口飯食,多麽好的事情。
小寧倒是高興得屁顛屁顛地,大寧卻愁眉不展,為沒法像弟弟一樣去讀書而不開心。但家裏沒法子供養,他隻好借各種機會溜到窗下去偷地聽講,興安知道,故意當成沒看見。
最重要的,由於小寧住校,應應多了個探望的理由,得以經常來往。姑娘大了便漸漸猜透娘的心事,也就存了個癡心的念頭。
有時瞧著興安眉飛色舞上課的樣子,不由地心跳起來,慌慌張張地往家跑,像怕別人看出什麽似的,其實所有的人都集中精神在課堂上,有誰注意到這些?
不過來看興安上課的不止她一個,雲茵姐妹們也常來學校玩耍,偶爾雲茵還留下來幫孩子們縫縫補補,讓應應看著眼熱。
於是晚上吃著飯有意無意地在爹娘麵前說起這些,沒想到二老互相看一眼笑笑,她娘就開口說:
“做善事應該的,那些個娃兒們家遠父母不在身邊,興安一個男人當然照顧不過來。陳家小姐心地倒是蠻好,以後你可以去幫忙,不用急著趕回來。”
“是嗬,”老徐拄著拐杖起身走到外間,去水缸裏用葫蘆瓢舀了口水喝,接著寧氏的話說:
“如今托你老秦叔的福,我這腿已經沒什麽大礙,在家裏走動、做些手裏的活計都不成問題,你不必總守著我,有空多去幫幫興安和你弟弟。”
“我不去。”應應扭著身子,皺著眉頭說:“人家小姐做善事,難道我也學樣子?學也學不來嗬,你看那拿針線的樣子都那麽好看,咱粗手笨腳地,才不去給做那個比照呢!”
兩口子聽了笑得身子顫,老徐在女兒身邊立住,撫著油黑的發辮,疼愛地望著她的頭頂說:“這孩子,怎麽把自己說得這麽慘?
小姐自有小姐作派,可你也有你的長處。比針線不好比,那洗衣做飯、挑水種瓜,這難道不是你的長項,何苦坐在這裏自尋煩惱?”
“哎,有道理!”應應心裏有了主意,笑盈盈地抬起頭來:“院子後頭的菜園子一直荒著沒人料理,我明天去,種些扁豆、南瓜什麽的,好不好?”
“這就對了。”老徐點點頭:“這東西年景不好的時候可以當糧食,平時吃不完還能拿出去換些紙筆,是個正經的法子。
這個季節油菜趕不上了,不過白菜、涼薯什麽的還來得及,再栽些蔥薑,也不必多,種上六、七種好活、成熟快的,夠吃就可以。”
應應高興地跳起來,摟住老徐的脖子“格格“地笑,接著往門外跑。“幹什麽去呀,這麽急慌慌地?就要變天了呢!”寧氏在後麵追著叫她。
“我去顧媽媽家和竹子說說這個事!”應應答著已經跑出門去了。
寧氏抿著嘴微笑地瞧女兒甩著長辮的背影,聽到後麵“篤篤”的聲音,回頭對跟出來的丈夫說:“孩子長大啦,快留不住嘍。”
老徐“嘿嘿”一笑,一手放在老伴肩頭,說:“要能成就好啦,了結咱們一樁心事,孩子又沒走遠。總比她兩個姐姐強啊!”一提這個寧氏的眼裏就濕了。
大寧兩手抱著滿滿的稻草從後麵棚子裏出來,看他倆站在門口就問:“這是做啥呢?”
“看晚霞。”老徐順口答道,寧氏“噗哧”地樂了,趕緊用手抹抹眼角,攙住他說:“咱們回屋裏吧。”
大寧瞧著老兩口進去,又抬頭看看天上,一邊向架在房簷上的梯子走,一邊搖頭嘀咕:
“雲遮得嚴嚴實實,看的哪門子晚霞?怪事。我看,還是趕緊多加把草,不然一會兒雨水下來屋裏又要漏得滿地淌水了!”
大寧說得沒錯,不多會兒雨點就掉下來。開始還是絲絲落落,到天色逐漸黑暗後越發大起來。天水瓢潑,四周圍沒了其它的聲響,好像整個世界都被包裹在一片汪洋中。
平時看去偉岸的樹木,此時卻令人害怕地東搖西晃,把陣風送到各個角落裏去,用雨水那有力的發絲清掃著一切塵埃。
教室的房頂因為有鋪瓦所以無事,但住著十幾個學生的寮舍卻因為倉促而成,現在有些不行了。
風雨交加下衝刷掉了屋頂的部分泥巴和稻草,水透過天棚的木板“滴滴答答”地滲下,搞得屋裏成了水簾洞。在雷聲和孩子們的叫喊中,顧興安慌慌張張地忙和著。
他一邊安排幾個女孩子往外舀水,一邊帶著男孩子們找東西修補屋頂,顧東顧不得西。雖然渾身早已落湯雞一般,情況卻沒有絲毫好轉。
還好大寧帶著幾個朋友趕到,陳壽禮也派了唐牛同著雇工張秀、黃秋虎幾個前來查看情形,大家七手八腳總算把漏處補上,興安這才鬆了口氣。
第二天的早上雨小些了,但天氣依然陰沉,看樣子一時停不住。興安有點著急,對趕來的應應和竹子說:
“老這樣下個不停我擔心還會漏雨,小家夥們的被子都濕了睡不得,可怎麽辦好?”
“要不你去找找陳老爺,請他給想想辦法吧?”應應勸他。
“未必他有這個工夫,”竹子撇撇嘴說:“陳老爺現在一心都在軍隊要的那批鞋襪上,哪裏還會顧及我們?”
“別這麽說,昨晚不就是他叫唐牛帶人過來幫忙的麽?”興安咬咬下嘴唇:“我還是去一趟吧,有用沒用的走過才知道。”
他披上蓑衣,接過應應遞過來的鬥笠正要出門,忽然小寧在門邊大叫:“咦,看那,是茵姐姐來啦!”
大家往外一瞧,果然是雲茵和紋香兩個互相扶著,趟著沒過腳麵的水走了過來。陳仁貴的小兒子陳青,自己打著把油傘、縮著肩膀,也費力地在後頭跟著。
“你們怎麽來啦?這大雨天兩個姑娘家凍壞了怎麽好?”興安心疼地埋怨道,身後的應應臉上變了變,竹子卻掉過臉去做沒看見。
“瞧你說的,她們倆難道就不是姑娘?”紋香笑著嗔他。興安頓時覺得不好意思,一時不知該怎麽說。
“二哥早,”陳青抹了把臉上的水,有禮貌地和他打招呼,說:“家裏人都忙著呐,大伯就派了我的差事跟著大姐姐和嬸娘。”
他說“嬸娘”時紋香臉一紅,伸手指頭在他後肩上戳了一下。
應應已拿來兩塊手巾,一方遞給雲茵,另一方給了陳青,問:“怎麽姐夫都支來了,家裏真都忙成這樣?”
“我父親在莊子上管督造,我哥是個有癮的大伯不愛用他,說‘還是青青合適,年紀雖小,但是可靠’,就讓我來了。”
大家一陣莞爾,連竹子也笑了。她一直覺得大戶人家的子弟淨是些個隻會做樣子的花瓶,沒想到這孩子說話竟幹淨利索。
“咳,其實也沒幾步路,就是怕我滑跤特地叫他倆跟著,哪有這個必要!”雲茵說著轉動眼睛看這屋裏的情形,興安趕緊道:
“我這屋沒事,隻漏了兩處,主要是孩子們住的那兩間比較糟,被褥也潮了,可怎麽好?”
“是嗎,這樣嚴重?”雲茵把手裏的巾子遞給紋香:“你也擦擦罷。”說完讓興安他們到裏屋坐下,對他們說:
“我父親曉得昨晚的情形了,可他今天要趕到莊子上去,下這麽大雨還不知那邊怎麽個樣子呢。
不過他留下話了,說明天早上驗過之後如果沒問題,這批貨就要啟程運往壽縣。
因為估計雨會停住兩日,河裏還可以走船,往後可能又要有雨,那時走不得船,交貨期可能就誤了。
他說可以搭這趟船去壽縣買批油布和氈子回來,把學校和工棚都好好苫上,那樣就不怕下雨了。
所以請你放心,再稍忍耐幾日。如果實在不行,就先停了課,把孩子們移到家裏找間空屋住下,等房子修過後再搬回來。你看行嗎?”
“成,”興安點點頭:“與其在這裏泡著,不如讓孩子們少受點罪,隻是要打擾府上了。”
“沒關係,反正二叔走後他那院子一直空著,你們就先進去住好了。”
雲茵說完,扭臉叫過陳青,讓他先回去給四姑和小叔叔報信,先把房間準備著。這邊幾個人便動手,安排孩子們收拾書本,暫時挪到陳家大院裏去。
安頓好孩子們,顧興安決定去追趕陳老爺,他想利用這個機會到壽縣去采買些教具,順便看看在縣中學裏教美術和地理課的同學許方嚴。
在家做主的四姑娘讓老張給他派了個穩妥的車夫,套上輛遮著油布的青呢箱車趕到鳳凰坡。
雨雖然漸漸小了,但又開始起霧,為能及時到達他們冒險趕路,甚至沒在周家橋做停留,終於在天亮時透過霧氣看見了莊園青灰色高聳的房脊。
壽禮對他的到來卻沒太在意,他現在滿腦子是新鞋是否受潮,能否通過檢驗,如何把貨安全運抵壽縣等。
目前李杜星對合作還滿意,第一單交易完成後很快提出了第二單一萬雙鞋和八千雙襪子的任務,同時增加了四千隻軍用布製挎包的新需求。麵對這樣的情況隻有增加人手。
他把遠方叔叔陳公原的獨生子陳景派到周家橋招工人,本打算要三十人的,沒想到帶回來五十人。“都是鄉親,要誰不要誰的都不好看。”陳景不好意思地說。
是嗬,不用離家太遠就可以掙錢,還有三餐飯吃,誰不樂意?
這娃和他那摳門的爹不一樣,是個心地溫和的老實人,壽禮想往後說不定還要加活兒,來就來吧,哪裏急用可以隨時調遣,便沒說什麽,將多出來的人派去幫忙幹運料、清掃和廚房的事。
但是人一多住宿又緊張了,鄭工頭蓋的寮舍完工的不到一半,大家隻好擠著將就些,於是有了矛盾和怨言。
壽禮才知開工廠不好玩,人聚在一起事情多,真不如種地簡便。“唉,”他想:“權宜之計吧,咱不是幹這個的料。隻現金多入賬些,哪怕滿足了下半年開支呢?如今忍忍再說!”
所以當陳壽禮聽顧興安說要隨船走時隻隨口“唔”了聲,點點頭,心裏卻琢磨著這回得親自押船走一趟。
因為和李軍需當麵交割後要把銀票或現鈔帶回,他對別人有些不太放心,為此特地叫劉五文同六名帶槍的自衛隊員跟來,保護自己和錢的安全。
興安見時間尚早就去家裏拜見夫人,卻沒遇到,隻有大丫頭娟子在房裏,告訴他說夫人到食堂照料夥食去了,怕要過午才回。
“真的麽?”興安沒想到全家上陣。娟子嫣然一笑:
“怎麽,把秀才驚著了?我雖看家,也不白閑著,幫著鉸鞋樣子供給那邊呢。您要是想等時間可長,有什麽話嗬信的不如我代轉罷,也免了你在這廂裏等。”
興安苦笑地搖頭,隻得將雲茵托他帶來的信交給娟子,自己轉身出來,想想沒有其它地方可去,隻好踅到碼頭邊上老霍家包子店裏找個座坐了,要半斤包子、一碗碎米粥吃。
吃完看時間尚早開不得船。眼望著運河裏那些降了帆、把桅杆放倒後趴在水邊埠頭,等待著裝貨的大船。
腳搭在船幫外說笑的水手們都像是剛從發黃的老畫上走下來似的,和那無休無止、默默流淌的河水一樣總也沒變。
看久了乏味,卻讓人愜意和舒服。飽食後頭腦也漸漸不清晰起來,不知怎的便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困著了。
霍家老板知道這是學校裏的顧校長,也不來打攪,任他在靠窗的角落裏呼呼大睡。
他實在疲勞了,從離開西陳家集一路顛簸連車也沒停地跑到鳳凰坡,加上前兩天風雨裏忙碌確實需要好好休息。
不知過了多久,涼風從河邊吹來,激得他渾身一戰就醒了。猛地坐起身來,覺得頭昏沉沉地,眼前不甚清晰,把手放在眼睛上焐焐拿開,這才發現麵前立著個人。
“顧先生,你醒啦?”那個人關切地問:“是不是不太舒服?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呢。”
“沒事、沒事,你是?……”
“怎麽我都不認得了?”對方憨憨地樂起來:“我是陳景嗬,咱家洪廉是您學生,在學校裏見過麵的。”
“哦!……”經他提醒顧興安立時記起他那有名的摳門老爹來,正打算張口,怕他尷尬,忙改口說:“是、是洪廉的家長嗬,記得、記得。你找我有事?”
“哦,大老爺讓我找你,遍處尋不得,敢情是在這裏睡著。船已裝得差不多,讓你上船哩,再不走怕晚了。”
顧興安聽這一說怕誤了船,忙跳起來。陳景早伸手將他的包抓在手裏,興安不肯,他也不顧,隻推著秀才快走。
路上興安問:“陳老爺和你是同輩?那在下是晚輩了。你也姓陳,怎麽還稱他做‘大老爺’呢?”
“人家是正宗嫡門,咱是旁支,”陳景依舊憨笑著:“這就比不得。再說人家是東家,這高低也不一樣嗬。”興安聽了沒再說什麽。
碼頭上,水手們正往麻包上鋪油布、氈片,然後用索子捆紮固定。大船滿載後看上去都是鼓鼓囊囊地,明顯比前吃水許多。
壽禮和領隊的胡老大商議幾句,讓唐牛跟自己坐第二條船走,每條船上派名自衛隊員,劉五文和胡老大在條小快船上前後照應以防有事。
他看見兩個人趕來,對跑得氣喘籲籲的顧興安說:“我還以為你在莊子裏哪個房間睡著了。”
“倒沒在莊裏,是老霍家的包子鋪。”興安用袖子抹抹額頭說。
壽禮點點頭,囑咐陳景:“我走了,廠裏的事情你多費心,少則五日、多則六、七天我就轉回。”
“弟妹那邊不再說聲麽?”
“不了,”陳壽禮朝莊子那邊看了眼:“已經別過了,無非是些囑咐和嘮叨而已。”說完回過臉來:
“無論如何別出事。我和老鄭講了,要趕在下場雨前把舊屋都修補完用上。你去鎮上買些氈子,老鄭那裏用些,剩的可以給鄉親們鋪蓋使。”
他說一句,陳景就躬身應一聲。末了壽禮又叫他每隔兩天就派人去壽縣向自己報告一次,以免有什麽急務不能得到及時處理。
船隊終於啟程了。當陳林氏扶著娟子的手臂邁著碎步趕到碼頭時,隻遠遠地望見丈夫立在船頭的身影,輕輕歎了口氣。
“老爺從來沒這麽性急過,今天是怎麽啦?再急也不在乎這一時片刻啊?”跟上來的奶娘田氏抱怨說,邊喘氣邊捶著胸口,額角全是汗珠。
“別這麽說。”陳林氏苦笑了一下:“他在做大事,裝著事的男人分不得心。咱們隻要把本分做好,不添亂就是幫忙了。他嘴上不說,心裏自然知道。”
眾人聽她這番話便都不再說什麽,隻是默默地目送著,眼看船隊出了河口,消失在堤坡與植被的後麵。陳林氏仍佇立了許久,才在女人們的勸說下一步三回頭地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