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長兄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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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仲禮進門瞥眼先看見壽禮揣著手立在側廂,臉上不禁變色,心頭肉都哆嗦了下,閃念想:“他怎麽回來了?這麽快?”
忙垂手先和三太公請個安,然後笑著寒暄:“大哥回來啦?什麽時候到的?家裏還好吧?”
壽禮抬手止住他的話頭:“老二,我是回來辦事的,不料下船就聽說磨坊出了大事。我想問你,你現在是老板,打算怎麽善後?”
“我雖是老板,可打架又不是我指使的,本人根本不在場啊。聽大哥的意思是讓我負這個責,這不開玩笑嘛!”仲禮攤開兩手,一臉無辜的表情。
“我像是在開玩笑嗎?”壽禮突然大喝:“老二,你我是兄弟我才過問。一條人命在那裏,你倒貓在窩裏連立秋叔家門都不曾光顧。好輕鬆,好涼快啊!”
仲文還沒見他發脾氣的樣子,竟如雷霆般,禁不住腿上有些哆嗦,喉結錯動著,使勁地咽了口唾沫。
三太公也嚇一跳,雖坐在椅子裏,但身上還是打了個顫。他眨眨眼睛忙說:“哎,老大嗬,先別急。你坐下,咱們慢慢問、慢慢說。”
聽三太公的話壽禮走到左手第一張椅子上撩起後擺坐下。仲文也低著頭踅摸著想找地方坐下,卻被壽禮命令道:“你站著回話!”
家裏的規矩是“父不在兄為長”,既長兄這樣講,又在族長麵前,他不敢違拗隻得站在原地。沒一會兒汗就順著脖子流下來,綢褂後背上肯定殷出一大片。
陳仲禮想起身後門口兩邊站著個仆人和一個丫頭,心想今天可出醜了。越這樣想那表情越是十分狼狽。
壽禮對弟弟的樣子似乎沒留意,他呷幾口茶,放下碗盅放緩語氣道:“你做什麽我不想管,但如果出事,影響到陳家的名聲,那我絕對要過問的。
我問你,對這件事的善後有什麽主張?講來聽聽,我和太公都在,有不妥的咱們可以商討。”
陳仲文掏出手絹來擦著汗,嘴裏語無倫次地嘟囔著,一邊挖空心思找詞:“呃、這個嘛,還沒、沒想好。隻有個大概其而已。……”
他看看大哥的臉色,又瞧一眼三太公,很窘地低下頭去小聲說:“是不是、是不是立秋叔想要賠償啊?請他、他說個數,咱先看合理不合理……”
“啪”地陳壽禮拍了一下茶幾,指著他厲聲道:“你以為自己有幾個錢就可以買條命嗎?老二,做人總得有良心。
你務農也好、經商也罷,自己賺錢總要給別人留條活路,不能便宜占絕了。姓範的到底有沒有克扣的情形?這規矩錢說漲就漲是你授意的罷?”
“大哥言重、言重了!”仲文無奈地急忙解釋:“規矩的事情我知道,拐子也隻是和我打過招呼,我說你看著辦吧沒多問,算我個失察的過。
不過這範王八怎麽做的我一點也不知道,這個罪名冤枉哉,也頂不起啊!”說完求救般地望了三太公一眼。
“唉,你這個孩子呀,糊塗!”三太公搖著手不滿地說:“你看你都搜羅的是些什麽人?他們湊到一起能幫你幫出好來麽?真是!”
“說輕了你隻是個失察,說重了怎麽講?你知道外麵人家都說什麽嗎?
漲規矩、克扣、調動保丁抓人、指使夥計打群架,鄉親們會說這陳家了不得啊,有錢、有槍,快成老虎了!
你一個人躲輕鬆害得全家跟著被人戳脊梁骨,祖宗的臉麵都丟盡了,不害臊嗎?你老說自己有本事掙大錢,就這麽做?誰信?
咱們這地方還從來沒有過弱肉強食哩,你倒爭著往自己額骨頭上貼這個名嗬!”
陳壽禮氣呼呼地盯著他看了會兒,說:“你既然沒個準主意,我方才和太公商量了一個辦法,要不要聽?”
陳仲文滿心慚愧,忙點頭:“請大哥吩咐,隻要能化解這事,什麽都可以商量的。”
“嗯,有這個話就行。”陳壽禮站起來踱到他身邊,開口說:“有些事情很難查,也理不清,咱們隻好從禍事的緣起來講責任。
範能和李麻袋家的老二,小名叫二狗是嗎,這兩個人是開端,不罰不行。如今各地鬧米潮、罷工甚至暴動者比比皆是,不能在這裏出這樣的苗頭。
不論什麽原因、目的,聚眾鬧事必須嚴辦!要把他們交給警察,我意見是關到監獄裏服一年勞役再說。”
這麽一來大部分責任就有人扛了,不提人究竟怎麽死的,反正先關兩個再說。
仲文忽然感覺大哥實際上還是在努力回護自己的,看來也不會對他怎麽樣,心裏輕鬆不少。至於那兩個倒黴蛋,誰叫他倆打架,關就關唄。
他忽然又想起來範王八家裏那個細腰玉麵的小媳婦來,心裏一樂就顯在了臉上,連聲稱好。
壽禮依舊轉著身子接著往下說:“陳拐子麽,不能做掌櫃就不要做了,還不如換人!換個老成、可靠,能公平待人的來做。你有沒有什麽合適的人選?”
陳仲文眼珠一轉,忽然想出個絕妙的主意。
“大哥,其實我也是一時找不到更合適的人手才讓他繼續管幾天,並沒長用的意思。那小子天天煙槍不離手,你說他能幹啥好事?”
這下子提醒了陳壽禮,頓了下對三太公道:“您老幫著回憶回憶,我記得咱祖訓上頭有三不準,不抽大煙、不進賭場、不交匪類,違者趕出本村。是有這麽一說吧?”
“嗯,有。”三太公肯定地說:“這小子是他爹生前要用鴉片做藥,結果倒把他迷了。這一年多來越發入魔,據說最近正為賣宅子和他老婆吵。實在不成體統得很!”
“可不,我也是可憐六嫂帶倆女兒不容易,才應了入股的事。”
壽禮忽然隱約明白了弟弟的意圖,他猛然喝道:“你得意什麽?哼,貓哭耗子罷了!你心裏的醃臢算計以為我不明白?”
一句話嚇得仲文連忙收斂起來。不過話雖這樣講著,壽禮也知道這是個可乘機會。
他決定利用,看二弟在魚與熊掌間如何選擇。“太公,既然有祖訓在先,我看還該遵從才是。”
“理是如此,不過他是咱們近支本家。唉,我一直猶豫就是不忍心呐!”
“這樣可不是為他好,給別人樹一個壞榜樣。”壽禮陳刀直入:“人家會拿這個說您不遵祖訓、遠近有別嗬。”
三太公皺起眉頭來:“那麽,你看怎樣做呢?真把他一家子轟走嗎?”
“這似乎也未必。”壽禮看看他弟弟,笑著說:“祖訓上也沒有說要株連全家呀,隻打到他一個身上就夠了。
這樣吧,他作為掌櫃失察,且給東家帶來這麽大麻煩,撤了他的差事,責令他額外賠補一百塊給東家。
然後發他去鎮上典當行做個鋪麵灑掃的閑差,三頓飯管住,隻除年節外不許回家。可好?”
能把陳拐子支走最好不過,妙的是借大哥的手辦這事,且又有一筆銀子賺。
想到陳拐子兩個水靈靈的女娃仲文便恨不得立即攬在懷裏、吞下肚裏,一疊聲地回答:“好、好,這樣好,很公平!”
“不用你高興,”壽禮冷冷地盯著他說:“我會從拐子手裏把餘下的股份買過來!”仲文的笑容立即凝固了,尷尬地變成副苦相。
“至於磨坊的掌櫃,先叫綢布莊的大櫃丁凡來兼著吧,那是個踏實、正經的人。你,賠償立秋叔。我看就二百塊大洋吧,現金、田土都可以。
另外每月從磨坊收的規矩裏撥五斤麵、二十斤米給他兩口子養老。你自己送奠儀上門去,素服參悼,請和尚念七天經文,再買口好棺材擇地安葬。
要是不樂意,也可以不辦。那你自己打點官差了結,我不管了。”
“唉,別、別。”陳仲文心中叫苦,剛說要來的銀子轉眼飛了不說,自己還得貼進許多。可又不敢不同意,因為他忽然明白,真要上下打點的話豈止花這點錢?
“大哥怎麽吩咐,我就怎麽辦還不行?”他一臉懇求地看著陳壽禮。
壽禮馬上派人去,讓自衛隊員押來陳拐子,一番嚴厲斥責後由族長宣布了對他的懲罰,然後給他一百銀元、一百鈔票,讓他立地成據交出磨坊剩下的股份。
不過那銀元馬上又到了仲文手裏,通過他交給了立秋家。
傍晚時,在兩名自衛隊員的押送下,陳拐子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和老婆、女兒分手,背個小小藍布包袱去了周家橋。
年年的葬禮終於辦得很有麵子,立秋叔多少心裏得到些安慰。
在壽禮的嚴厲監督下,仲文極不情願卻無奈地拿出來七畝田和一塊菜園子給他家做賠補。
又由壽禮做主把這地代立秋叔佃給北山家租種,按年景收三成六的租子,加上由仲文轉手過來陳拐子賠的那一百大洋,也算因禍得福,好歹衣食可以無憂了。
壽禮索性勸立秋叔將先前租種的那五畝地也轉租出去,安排他到學校做些雜務,既不用天天下地,也方便照顧立秋嬸。
拿到磨坊股權的壽禮立即安排收購麵粉、小麥的事情。他找來徐北山家老二徐誌、篾器店的二櫃陳小頭,以及李二狗的弟弟三牛給自己做幫手。
陳小頭管賬,徐誌跑運輸,三牛跟著陳壽禮跑腿—讓這孩子多少賺幾個,也是安撫李家的意思。
一連幾天團團轉,總算開展起來,第一批麥子很快就堆滿了倉。磨坊全力開動著進行加工,仲文在大哥的壓力下不得不同意自己的磨坊全力配合。
唉,誰讓咱理虧呢。但他很快就想明白,大哥這是借事壓人,捏了自己一把。心裏老大的不滿意。還好有朋友給他介紹個生意,很快把他的心思給引開了。
這天早上,有人從莊子上來,替蔡五福送了封信。
信裏報告說高塘已經把第一批麵粉運來,加上各處交來的存麥共計五千六百多斤,夫人周氏正帶著幾十名女工趕製幹糧。
壽縣那邊來過人,說興安的病情已經穩定,隻是身體尚且虛弱下不得床。
劉先生也派七猴子從縣上來報,說縣長同意借糧,但以一月為限,雙方訂好了一分的利息,總計是六萬斤麥子。
其中四萬斤責成城裏各飯館、糧店、餅屋就地加工,費用暫由縣裏墊付,將來再與陳家結算。
餘下的運到莊子這邊來消化,城裏加工好的餅和炒麵限期繳納後,在指定地點打包並直接運往壽縣。
但因劉忠合已經動身趕回壽縣去和回來的李杜星辦鞋襪交接,臨走前他找來其兄劉永合留在縣城打理接收、轉運等事,七猴子把信送到後回縣上就跟著劉永合。
中午,留守壽縣的一位船幫弟兄送來了李杜星的密信,告訴他軍隊缺糧嚴重,已到了每天隻能供應不足量的兩頓飯地步,逃兵現象也大量增加。
上峰嚴令在半個月內,無論如何籌集三、四十萬斤糧食,否則有全麵崩潰的危險。
李杜星已從常順口裏聽說他們在籌糧的事,因此在信裏極力讚賞,並告訴陳老爺自己領到了七十萬元的款子用於購糧,不必擔心支付問題等。
壽禮提筆寫回信。第一封給李杜星,告訴他自己暫時有事不能回壽縣,請他與劉先生辦理一應事宜。
另外糧食在本縣協助下已有六萬斤的保障,他會在近期內爭取再購十萬斤,讓李軍需放心。當然信裏免不了提及價格和交付方式這樣的內容。
第二封信給管家,讓老蔡通知鄭工頭如果莊子上的活做完立即趕回,因為天又下雨,學生們的寮舍急需修補或翻建。
另外自己這裏缺人手,讓老蔡把在帳房裏做事的侄子蔡滸派來幫忙。然後又附上張紙寫給陳林氏,無非是安慰和叮嚀的話。
第三封信寫給劉先生,告訴他自己馬上動身經高塘回莊子去。
除去生意的安排外,他讓先生告訴興安自己昨天抽空去看過他家裏和學校,還派陳青給老人送了些米和油,讓他安心養病勿念。
信裏另附張折好的紙,囑咐先生親手交給一清。
派人把信送走後他覺得有些乏了,伸展著四肢走到榻前倒下,打算閉目養神。
但是心總是靜不下來,許多事一幕幕地在腦子裏過來過去。
一會兒好像在擔心倉庫能否在陰雨天裏仍保持幹燥,一會兒好像在和陳林氏說話,似乎她說還想再生個女兒;
忽然一清來了,明亮的眼睛呼扇著卻不走近;
不知怎的自己又站在了顧興安家的院子裏,安慰他母親不必擔心她兒子的病情……。
突然他睜開眼,是紋香在搖自己的肩膀。
“老爺怎麽在這裏睡著了?”她擔心地問:“哪裏不舒服嗎?”說著用手碰碰他的額頭。
“沒事,”壽禮笑笑:“隻是覺得有點累,稍微歇歇而已。”
“唉,千頭萬緒的讓您操心呢,手下再多幾個像劉先生那樣的就好了。”
“不要怪別人,大家都在做份內的事。我剛才忽然想到‘歲月’這個詞,果然時光不等人,看來我也在變老嗬!”他感慨地說道。
“老爺說哪裏話,您還沒過四十歲生日呢,怎麽會老了?”
陳壽禮“噗嗤”一笑,說:“是呀,我哪裏老了?還有這麽多事要做哩。身體還很結實,不信你來試試看?”說著抓住紋香的小手就往下拉。
紋香不提防臊得臉通紅,立刻抽回手來向後一跳,笑道:
“說著就不像老爺了,大白天地不怕人撞見?您還是愛惜點身子骨吧,別像二爺似的成天喝補酒,還讓丫頭們踩背揉腰,叫人笑話!”
“他?天生就這個德性。”陳壽禮不屑地說:“什麽雞生什麽蛋,什麽驢子下什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