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妹有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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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得,越說越不像了。”紋香哭笑不得:“起來吧,我盛了碗山藥蓮子冰糖粥,先喝一碗去去心火。”說著扶他坐起身來。
    “嗯,真不錯,正對現在的口味。咦,你怎麽會想到弄這個的?”陳壽禮端著粥碗邊吃邊問。
    紋香嫣然一笑:“是四姑讓做的,她昨天看見您,回頭就和我說您麵相有心火凝聚,需要平和舒緩,讓我做這個粥給您吃。”
    “不記得見過她呀?興許是一腦門官司沒注意到。”陳壽禮很有些歉意地說:“一會兒我去看看四妹。哦,對了,還真有點事要請教她呢!”
    “四姑本來就是個淡淡的人,從沒架子也不計較禮節。知道您現在忙得不可開交地,她自然不會怪你。
    不過她的習性不太清楚,不如我先去問下是否有空,免得您去了她卻正忙著熬藥尋典地,豈不彼此尷尬?”
    “也好,那你先問她,我明天要回莊子去,最好今晚能‘登門求教’。”
    紋香笑道:“自己兄妹怎麽還這麽多禮數?求教是其次,倒是您不在的時候,這家裏裏外那麽多事都要四姑出麵擺布,作為兄長過去表示個謝意也是應該的。”
    “對、對。”陳壽禮連連點頭,歪著腦袋很意外地看她,開玩笑地說:“哎,原來紋香知道持家的道理嗬?看起來以後做個太太也很夠的。”
    紋香啐了口,故作生氣地從他手裏奪過空碗來轉身跑到門口,回身看著地麵咕噥了句:
    “隻怕沒那個命,反倒給人插到牛糞上去,那才報應呢!”說完辮子在身後一甩徑自出去了。
    話說得沒頭腦。陳壽禮楞在那裏品味半天,探頭瞧瞧她在外間忙碌的背影。
    忽然用手一拍大腿“嘁”地自嘲似的笑了聲,兀自嘀咕著說:“傻孩子!有福沒福天注定。好材料當然浪費不得。不過這怎麽可能?”
    阿敬在分家後被她大哥好說歹說地搬到了原先趙氏住的醒春堂。
    不過她不喜歡這個名字,覺得什麽春呀、綠呀的俗不可耐,於是改個名兒,親筆書了“圃園”兩個字,找來一塊劈柴叫人刨平了刻上字,掛在門口倒樸拙、典雅得很。
    她呢,帶著水鳳把池塘到南牆之間原本種的那些個花也都換成了藥用植物。這當景芍藥、牡丹正盛放著,不知哪個角落還飄來了梔子悠遠的甜香。
    紋香是個有心的姑娘,素來已經熟悉她的脾性。
    於是親自下廚房,把井裏鎮的藕細細地切成薄片,擺在一個淡綠掛釉的橢圓形盤子裏,用桂花蜜糖澆了放進食盒,拎在手裏嫋嫋地到圃園去找“四姑”.
    這是仆傭、丫頭們對敬姑娘的稱呼,從陳壽禮發話由她主持家務就開始了。
    一進門就是撲鼻的藥香混合著書紙的味道。阿敬正俯身在大長桌上,一手捧書、一手指點著數數。“……三、四、五、六……,咦,水鳳,怎麽少了一味呢,不是七味嗎?
    好像是缺牛膝,在不在你那裏?”說著抬頭:“喲,這不是紋香嫂子嘛,怎麽有空來我這裏玩?”
    紋香臉一下子紅到頸子,極窘地埋怨道:“都說姑娘嘴裏厲害,果然不差。人家好心來看你卻被當耍子!”
    阿敬“格格”地笑起來,看她生氣的樣子進一步逗道:“嗨,有什麽害羞,我大哥收你隻是早晚的事罷了。現在就改口免得將來不習慣嗬。”
    紋香扭頭要走,被趕上來的水鳳拉住開解說:“妹妹別聽姑娘的,她嘴上素來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
    紋香眼睛動了動,冷笑聲說:“好啊,真要有這麽一天,我就先做個媒人,給姑娘挑個身高丈二、手如蒲扇、力能拔樹,好似魯智深那樣個蠻漢子……”
    說著自己忍不住先“噗哧”聲,引得阿敬和水鳳也哈哈大笑起來。
    捂著笑疼的肚子紋香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這個是他讓拿來犒勞女神醫的。”
    “‘他’是哪個?”水鳳明知故問。
    紋香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接著自己的話頭說:“那粥果然不錯,既好喝還管用。老爺說傍晚要來當麵致謝呢。”
    “不敢、不敢,”阿敬急忙搖搖手說:“我這裏亂七八糟的沒法子擺規矩,還是請他自己多靜養罷。”
    “你們兄妹怎麽這麽生分?他今天好容易有空。也不光是道謝的,還想來看看你,說有什麽正經要事想來‘請教’呢!”
    聽她這麽一說阿敬倒覺得不好推辭了,很爽快地說:“那麽晚飯以後,西洋鍾敲八點的時候請大哥過來罷。”
    紋香笑著點點頭,把食盒遞給了水鳳,又交談兩句就告辭出來。臨走忽然回身說:“姑娘,七味藥並沒有少,還有一味在您凳子上放著呢,留神別給坐了!”
    阿敬一愣。趁她低頭看凳子的功夫紋香已經跑掉了,隻留下銀鈴般的笑聲還回蕩在園子裏。
    晚飯後壽禮如約而至。
    他來的目的不為別的,乃是想替高塘陳少爺述元打問下,就他這個病有沒有治的法子。
    阿敬仔細地問了病人的臉色、麵貌、行為、言談、聲音、衣著等等,然後默然地坐著,好半天沒說話。
    壽禮不知道她在想什麽,隻好開玩笑說:“怎麽,問得這樣詳細倒好像要相親一般,問完了卻又不吱聲?”
    看她不急不惱依舊呆呆的樣子,又說:“許是給你白添麻煩。我還是上壽春給他請個醫生來罷。”
    話音未落阿敬突然說道:“治倒是能治,不過急不得。”她抬眼看看陳壽禮吃驚的樣子,笑了。“得慢慢來,要功夫的。”
    “這個不管!”壽禮大聲說,嚇了他妹妹一跳:“隻要能治好、有辦法,時間、金錢都是次要的。
    唉,你沒見過他本人,要是個活蹦亂跳的,他可是經商的好手哩!”說著把自己在高塘的經過細細講了一遍。
    阿敬認真地聽著,神情專注。等他講完,便請兄長先用茶,然後慢慢開口說:“這病應是先天的氣血不足加上後天元氣受損所致。
    所以病人睡覺多夢易醒,腰背發汗。平常頭暈耳鳴、膝下發軟,言談時中氣匱乏。冬季易咳,春天易發無名低熱。
    一般大夫恐怕多半開些益氣補血,甚至壯陽去寒的藥,殊不知這類東西根本不對路子。
    譬如果樹,隻捉爬出來的蟲子是沒用的,關鍵得使樹幹健壯能產生抵抗壞蟲的毒素才行。而要這樣做,就非得正骨、拿筋、疏通脈絡、導流氣血使之暢通無礙不可。”
    說著她站起身來:“水鳳收拾東西。大哥,明天我和你一起去高塘,給他治病去。不過我恐怕得在他家打擾幾個月了。”
    陳壽禮又驚又喜。吃驚得是自己這個妹妹第一次主動出遠門,喜的是照她的說法陳述元似乎有治好的可能。“四妹,你真的有把握能治好?”他急忙起身問道。
    “老爺放心。小姐如今的醫術了得。前些天趕車的老羅給馬棚苫草摔下來,把大腿跌脫臼了,咱們小姐到那裏不知怎麽一拉就安了回去。
    如今家裏老小有病都不必請大夫,小姐抓幾味藥吃吃就好,真神啦!”水鳳在旁邊笑嘻嘻地說,她其實也很想跟著出去走走哩。
    “去!用你在這裏奉承?”阿敬瞪了她一眼。
    “好吧。”陳壽禮把腿一拍:“那說定了,明天一早走。不過你先去看看再說,不行的話千萬別勉強。
    而且,要是能治好,找個大夫,你把法子告訴他不就行了?沒出閣的姑娘家在別人那裏住幾個月那怎麽行,以後更沒有媒人上門了!”
    “管那些做什麽?”阿敬非常高興:“我有病人才是重要的。再說,雖然隔著遠,畢竟是親戚,住上幾個月怕啥?
    你放心,我不會瞎來。頭三個月內一滴也不給他吃,隻用些針、灸、拿的法子。我隻當他是病人,不會把他當‘男人’的!”
    說著“格格”地笑起來。“他要是真像你說的那麽有才華、有見地,一輩子躺在床上和藥罐子作伴太可惜了。
    我盡自己的力試試,看能不能幫他改變下。”說著忽然一反常態地放低聲音,問:“哥,你什麽時候讓我們改口,叫紋香嫂子呢?”
    壽禮沒想到她也會開玩笑。不覺一怔,漲紅了麵皮,遮掩著嗔道:“這丫頭,到底是個孩子。怎麽說著、說著,就皮到我頭上來了?”
    從四妹的園子裏告辭出來,天已經黑了,雨下得似乎比白天更大些。
    等在柴房的李三牛打著傘出來,將手裏的燈籠迎上來替他照著,口裏道:“老爺小心腳下。“又嘀咕說:”都說四姑厲害,可我覺得她蠻好的。”
    “哦,為什麽呐?”陳壽禮回頭饒有興趣地看這孩子。
    三牛才滿十二歲,個頭卻比陳青高許多,也更結實。他心思比自家的兩個哥哥都機敏活潑,轉動著眼珠想想說:
    “四姑就是待人淡淡的,話不多說。可她心好嗬,給人治病還不收錢,菩薩一樣呢!”
    壽禮“嗬嗬”地笑了。“怎麽,治病不收錢就是菩薩了?她是不缺這幾個銅板。真要靠本事吃飯過活,不收錢豈不是餓死自己,何談濟世?”
    三牛聽了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忽見前頭一盞燈籠現出來,借著光看身形和蓑衣高度應該是個少年人。“咦,不會是六爺吧?”三牛道。
    “六弟麽?”陳壽禮問。
    “哎,是大哥?”季同應了聲忙緊走幾步笑著問:“你是這院的稀客呀,來找四姐聊天?”
    “怎不讓青兒打傘?看再滑著才不好哩。我哪有功夫來閑聊,”陳壽禮說:“是有事要請咱們女神醫、女菩薩幫忙的。
    正好你在這裏,省得我過去找了。告訴你,明天我和你四姐都要出門,恐怕她要在別處住些日子再回來,這個家就要你管幾天羅。”
    “青兒這幾天晚上都去學校看房子。怎麽,四姐在家裏不開心?”季同有些驚訝。
    “不,是有個病人,我請她過去瞧瞧能治不。”陳壽禮安慰他說:“也用不了多久,反正她還要回來的。
    六弟,我知道你想什麽。我們一走這個家裏就剩下你了。雖說你比三牛隻大三歲,可我隻能把家交給你。
    凡事你做主,要務拿不定主意的和紋香商量,不急的話可以派人來問我。
    洪升、洪安、洪慶三個你也要照顧好,讓他們在學校裏念書、識字,不要打鬧;顧老師不在,那邊隻有你能幫茵兒啦。
    軍糧的事有陳小頭和徐誌在管,我已經叫老蔡把他家老大派過來抓總,這方麵你可以放心。
    不過我擔心你二哥,他那個人自以為是得很,這次吃虧定要在別處補回來。我怕他又惹什麽事。”
    “不怕,”季同微微一笑說:“你都給我安排這麽多幫手了還有啥不放心?大不了我派人去找你討主張。
    再說,還有三太公坐鎮呢!二哥這次灰溜溜地沒了麵子,他準讓太太數落得夠嗆,還不老實幾天,敢立即就折騰麽?”
    “但願吧。”壽禮點頭說:“三牛我帶走,讓他跟著出去見見世麵、跑跑腿,也好給他家裏多掙幾個補貼。你自己一直沒定個跟班的人,可有哪個看著還不錯的麽?”
    季同認真地想想,回答說:“賣餛飩的張伯有個表侄子,去年底從河西過來投奔他,現在也沒個正經事做,成天給人打短工,今年該有十九了。
    前幾天張伯曾和我碰到,說他又閑下來沒事做了,問有什麽差事沒有。我說得你回來商議了再告訴他。
    要不先讓他跟著我吧,遞個話、送個信的都好使。他跑短工去過不少地方,要是往遠些也很放心的。”
    “你讓他明天一早來見我,如果是個踏實能辦事的,那麽就是他罷。”
    季同點頭答應。
    和弟弟分手後壽禮回到自己屋裏,女兒正和紋香說著話等他,見他進來兩個人忙站起身。“茵兒,這麽晚了有什麽事嗎?”壽禮換上紋香遞過來的夾趾拖鞋,用手巾擦著頭發問道。
    “爸爸明天要走麽?”雲茵問。
    “是啊,一早就走,你四姑也同我一道去。”
    “那,能不能帶上我呀?”
    “帶你做什麽?”壽禮一愣。
    “您……,總要去壽縣吧?”
    “哦,你是擔心顧校長?他沒事,早上已經有信來說好多了,已沒大礙。再說連你也走了,誰來教孩子們念書、寫大字?”
    雲茵歎口氣,不自覺地撅起小嘴。見她這樣,陳壽禮忙過來拍著寶貝女兒的後背,柔和地安慰道:
    “別擔心,他結實得很。等興安好了我就派人送回來。不過要容我先辦正事才行呀。”
    雲茵忽閃著大眼睛點點頭。想一想忽然撂開說:“爸,我聽季同說有一種‘汽船’是燒柴禾的,在水裏跑得很快,就算沒風也不要緊,根本用不著拉纖的人。
    我想,咱們這個地方陸路不好走,繞得慌。水路雖比較快,可是遇上水急、沒風或者逆水的情節還是比較不方便。
    爸,那個汽船要是這麽好,咱們能不能買一、兩條回來用呢?我剛才聽紋香說,咱們這裏收的糧食多但能運出去賣的少,都是因為不方便的緣故。
    像您隻能把工場開在莊園,不就是因為大木船逆流到咱們這兒太費勁,所以隻好利用那邊碼頭裝載的緣故麽?”
    壽禮驚訝地看著女兒,點點頭,撫摸著下巴上的短須說:“說得有道理嗬,我怎麽沒有想過呢?汽船這東西我在壽縣見到過。
    據說燒柴禾就可以,然後用鍋爐裏噴出來的水汽推著槳葉就能走。不過我見過的汽船很小,隻能裝七、八個人的樣子。
    平常出門倒夠用,運貨就得使大家夥啦。不過,不管怎樣,爸爸會和劉先生商量這件事的。
    爸這次還真想請幾個懂西洋機器的師傅回來,因為我看見壽縣的絲廠,見過他們怎麽用洋機器製絲、染色,那個速度是咱們手工的作坊比不了的!”
    他說完笑眯眯地摸摸雲茵的腦袋:“茵兒也會動腦筋了,很好哇!爸爸在壽春想買處院子,然後安頓一下,等你去上女中的時候就住在那個家裏。好不好?”
    “讓我上女中?這太好啦!”雲茵高興地跳起來:“我還擔心自己也沒多少墨水呢。等我女中畢業也去考師範,將來就能給顧家哥哥做幫手啦!”
    “原來這樣啊,我的茵兒人不大心眼倒不少啦。”壽禮哈哈大笑。雲茵羞澀地往門口逃去,跑到窗外叮囑一句:“爸,你可要快點呐!”
    “知道啦!”壽禮在屋裏應道。“嘿嘿”地笑著對紋香說:“看她美的,都要飄到天上去了。”
    “小姐的心思瞞不住您呐。”紋香微笑著動手鋪床。
    壽禮走到床邊坐下,看著紋香幹活,憐惜地歎息說:“唉,其實你倆相差不過兩歲而已!”
    “這是命。各人都有各自的命,守著自己的,何必怨天尤人?”紋香溫順地答著,眼睫毛很快地閃了幾下。
    陳壽禮拉住她的手,覺得呼吸很不痛快,咽口吐沫看著她的臉連聲說:“我明天就走了,你不陪陪我麽?留下來、留下來吧。”
    說著就要去扳她的身子,卻被紋香掙脫了。跑到門口輕輕彎了彎腰說:“明天早起,老爺早點休息吧。
    二老爺家的鈴姨娘求我給洪時做雙小鞋,說定明天來取呢,我得今晚趕出來。老爺要真有這個意,就該做得光明正大,讓別人挑不出骨頭來才是。
    就這麽一時半會子地湊和,也不合我的意呀!”說完低著頭,急忙地出去了。
    “唉!”陳壽禮把手墊在頭下麵,靜靜地望著帳頂子想事。所謂“二老爺家的鈴姨娘”就是去年分家後仲文收房的丫頭玉鈴。
    說來令人想不到,半年後玉鈴就替二老爺生下來小少爺洪時,從而奠定了她不可動搖的位置。
    族裏許多長老對這種不合禮法的行為很不以為然,常背後議論並發表不滿的見解。
    紋香拋出這個話來,雖是搪塞,大概也是想傳達給他自己不樂意步此後塵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