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蘇櫻和王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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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上回救過黨代表,但那是撞上的,和親身參加戰鬥的感覺大有不同。
    當子彈呼嘯飛過,身邊的戰友被擊中倒下,漫山黃色軍衣的小人湧向自己,任何初上前線的人都禁不住兩腿打顫、呼吸急促。
    叔仁也沒例外。他後來還經常回憶自己看著遍地的敵人忘記了開槍射擊,直到顧參謀長拍了自己後腦一下才醒悟過來,他深以為恥。
    不過也怪了,在用刺刀刺透了一名瘦高的白軍以後,他麵對戰場就突然能冷靜了。
    叔仁逐漸從師長和其他幹部那裏學來了如何觀察地形、敵情以及布置火力,甚至有了兩、三次帶隊到前沿堵漏的經曆。
    黨代表和師長都很意外他的勇敢、多謀,覺得簡直是拾到個寶貝一樣,可惜聽說他的家庭背景不是很好,且有個在白軍做軍官的哥哥,所以不敢讓他帶隊伍。
    不過心眼老實的叔仁不計較,他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忙忙碌碌挺好,偶爾還能到最緊張的地方過過癮。時間一長大家習慣了,便給他個尊稱叫“救火隊長”。
    名義上的“隊長”,實際隻管一個兵。他是英山人叫李柱。行軍的時候都是他背油印機,叔仁則負責攜帶紙張、油墨之類。
    平時叔仁叫他“老李”,實際李柱隻大他三歲。李柱做這個倒不因為有文化,他本就是個印刷工,對於如何搞油墨、蠟紙很有辦法。
    每到油墨快用盡時他便化裝出去幾天,然後又能帶著不知哪裏弄到的油墨和蠟紙回來。
    叔仁聽別人講這其實冒著極大的危險,但他總是把東西上交時搖著腦袋不在乎地報告說:“沒啥情況,一切正常!”
    直到有一次叔仁吃驚地發現他袖子上有很明顯的兩個穿過的彈洞,才知道曾經有七、八名民團追趕他。
    “唉,要是這樣就別冒險啦。”他擔心道。
    李柱‘嘿嘿“一笑輕鬆地回答:“沒事,偶爾也有被兔子咬的,算不得什麽。”
    叔仁誠實、和氣,打仗卻不是個膽小鬼,這使他在同誌們中間贏得了良好的聲譽。
    加上他有文化,替人寫家書、代筆總結甚至檢查什麽的都樂意幫忙,這個熱心、善良的小夥子在部隊上非常有人緣。
    實際上,除去黨代表、師長和政治部唐主任三個以外,沒人知道他的身世,而王樹不是他的真名這事,連這三位也不清楚。
    他幾乎忘了以前的自己,忘了那些土地和收成,甚至紅菱的模樣在夢境中也不大清晰了,尤其是當他遇到蘇櫻以後。
    兩個人相遇純屬偶然。她在英山蘇維埃做婦女工作,那天是帶了一個赤衛隊員來這邊辦事。
    本來可能就那樣擦肩而過的,路旁有個正在遊戲的兒童滑進河裏拚命求救。
    蘇櫻正往河邊跑,對岸已經有個紅軍跳進去用力劃到孩子身邊將他夾住帶到岸上。
    大家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拉上來時,蘇櫻驚喜地認出那是陳叔仁。“咦,怎麽是你?”
    “哎呀,真是巧得很!”叔仁抹了把臉上的水笑嘻嘻地開玩笑:“今天真是喜鵲喳喳叫嗬,出門先洗澡,然後就碰到老朋友。”
    蘇櫻臉紅了,她讓赤衛隊員幫著老鄉把孩子抱回家,自己看著叔仁安慰好千恩萬謝的孩子母親,邊擰著衣服邊走過來:
    “你看,才見麵就像落湯雞似的,真不好意思。”叔仁把手槍拿出來甩著槍套裏的水說。
    “這叫什麽話?你救老鄉的孩子很勇敢,我瞧見啥模樣是次要的。”蘇櫻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嗯,看起來可是個真正的紅軍啦。記得不,當年你在大街上就迫不及待地問我能不能一起走呐。可如今,你也是個幹部了罷。”
    “是呀,我在鄧師長那裏工作。”叔仁點點頭自豪地說:“不僅當了紅軍,還上過戰場呢,可不是當初你眼裏那個土豪家的少爺囉!”說完咧嘴笑起來。
    “看得出。”蘇櫻很高興:“我記得你當初很怕水,現在居然可以下水救人了。叔仁,你身上的變化可真大!”
    “我在蘇區的名字叫王樹。”叔仁告訴她:“組織上考慮讓我用化名,不過脫胎換骨了是真的。
    遊泳是黨代表教出來的,他說作為戰士本領要多點,將來才能夠在任何地形、環境裏和敵人周旋。”
    “他說得很對!”蘇櫻肯定道,繼而歪著腦袋仔細看看叔仁:
    “好啊,王樹同誌能夠成為我的戰友,真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話題一轉又問:“家裏都好嗎?我似乎聽說你結婚了?”
    叔仁臉上發燒,他想起自己還不曾向蘇櫻坦白過這些。“你怎麽知道的?我來蘇區後沒和任何人提起過這些。”
    “有次遇到老吳。”蘇櫻簡單地告訴他沒有更多解釋,叔仁了解地下工作的規矩,便點點頭回答:“那是個封建包辦的婚姻,說實話不太是我想要的。”
    說著抬眼羞澀地看一眼蘇櫻:“來蘇區後有消息說她生了個男孩,我都還沒見過。名字還是他大伯給起的,叫桐兒,桐柏的桐。”
    “哦。桐木結實挺拔,是個好名字。”蘇櫻笑了。叔仁看著她陽光下的笑臉,心中有些說不出的滋味,苦笑道:
    “糊裏糊塗就當了爹,也說不上有什麽好。再說……,唉,我理想中的愛情並不是這個樣子嗬!
    可是又覺得不能就這麽去和人家決裂,畢竟她和孩子都是無辜的,且我既為人父母就應該負責,如果連這點德行都沒有,那還談什麽革命?
    古人雲‘齊家、治國、平天下’,就是在講每個人、每個家庭都要講德行、盡義務,才能使社會、國家的風氣得到改善,進而實現天下太平的目標。
    作為一個革命者,我覺得應該嚴格要求自己。那種一進山就打著追求愛情自由的口號拋棄糟糠之妻,甚至一不高興便輕易離婚再娶的作法,我做不來,也看不上!”
    蘇櫻很認真地聽著,微微地咬緊下唇。她知道這是叔仁的心裏話,但從心底裏聽他說到妻子、孩子的時候,不知怎的蘇櫻微微泛起一陣酸酸的感覺。
    從上次她倆談話中相互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情,蘇櫻內心裏便暗暗地存著一種期盼,直到她震驚地聽到叔仁已經成家的消息,仍覺得不可思議,告訴自己說那可能是為了讓她安心工作的一個借口。
    今天他麵對麵地承認了,這既令蘇櫻如釋重負,同時也讓她非常失望。
    眼前的這個青年顯然是一個矛盾體。他既擁護革命又維護傳統,能大膽地拋棄舒適生活卻不想擺脫自己不喜歡的婚姻,名下有良田商鋪但從事的是與統治者對抗的事業。
    然而這就是真實的陳叔仁,他是純淨的,猶如一片玻璃讓她看得清清楚楚。沒有遮掩、沒有修飾,這樣的性格正是吸引蘇櫻的地方。
    他們並肩走在遍地青翠、水聲潺潺的小河邊。太陽照在叔仁身上蒸發著,使原來打濕的外衣漸漸地顏色變淺。
    兩個人開始誰都沒再說話,不知道彼此在想什麽和如何開場,場麵有點尷尬。李柱懷裏、背上都是印好的報紙。
    他遠遠地在柳樹下磨蹭,不願意過去打擾他們的交談。“不早啦,我還得趕路呐。”蘇櫻回頭看見送孩子後返回的赤衛隊員正朝這邊走來,便理理鬢角大方地說。
    “哦。”叔仁掉轉身來看著後麵忽然道:“還能見麵嗎?”
    “也許吧。”蘇櫻意識到他的試探:“隻要咱們都還在蘇區,說不定哪天就像這回一樣‘啪’地就碰到了呢?”她故意說得輕鬆愉快,好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似的。
    “蘇櫻,你知道嗎?我很矛盾。”叔仁的話被她用目光打斷了。
    “我知道、知道。但是,正如你所說的,革命者首先應該是一個敢於負責任的人。這是你的原則、你的生活、你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尊重你,也支持你的想法。”
    蘇櫻急急地說,指著河裏:“喏,就好像這片水中漂流的落葉,它暫時和陸地分離是因為它選擇了這樣,誰知道它是否還有停下來或被潮水衝上河岸的可能呢?
    一切都是未知的。我們也是葉子,隨緣分吧。刻意追求的東西反而沒了天然的美麗,玻璃經過打磨還會是那般透明、光潔嗎?”
    她抬起眼來看叔仁,長長的睫毛之間閃閃發亮。
    她微笑了:“你問還能不能見麵,記得上次也問過同樣的話。我還是那句,心裏存著彼此就行,何必相求常相隨?
    你現在是紅軍的幹部,也許部隊會行動、要轉移。我們也許相見,也許別離。有什麽關係?總之是、保重自己才有再見的機會,對不對?”
    說完拍一下正不知如何作答的叔仁肩膀,迅速地從他身邊跑開了,離開不遠又回頭看看,見叔仁還站在原地看她,便使勁揮揮手喊:“王樹,再見,保重身體啊!”
    說完快步走向赤衛隊員招呼他一起上路,其實心還卻還在河邊,她詫異地想:
    “咦,這家夥的肩可比以前厚而且結實了,大約是部隊鍛煉的結果吧?”然而不再說話也沒有回頭,大步流星地朝小橋方向走去。
    從這天起紅菱的形象在夢中就模糊了。叔仁經常一個人的時候問自己蘇櫻最後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呢?
    他連著好些個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在自己肚皮上用手指頭寫“櫻”字。
    “唉,笨蛋,那天居然說這樣的話!”他非常後悔,埋怨自己說:
    “應該說自己多麽想她、念她才對,怎麽竟扯這樣遠了呢?唉,連拉住她都不曾,真是臨到陣腳就發慌。唉、唉,不應該呀……!”
    人的一生必須麵臨無數次選擇。這些選擇是不能重新來過,就是說後悔不得的。
    在國民政府即將發動軍事圍剿的前夕,無數的各色人等都在社會潮流的漩渦中掙紮、被迫做出自己的選擇,而他們付出的豈止金錢、權勢,甚至還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站在決斷的路口,可謂人生中最令人膽寒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