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壽禮認義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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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不清。像是抓到個紅軍的傷兵。”人們交頭接耳地議論,七猴子回頭看卻嚇了一大跳。
隻見警察開路,兩個保安兵押著個臉色黢黑、胳膊反綁、幹瘦的人.
那人一身農民打扮,露出的皮肉到處是滲血的青紫道道,衣服也扯得破破爛爛,拖著條跛腿,那上麵紮著塊破布,已經被血汙染得看不出顏色來。
他身後得意洋洋的兩個家夥竟然是二老爺仲文和蔡忠!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長工在不遠處散漫地跟著。
七爺往那俘虜的臉上盯了盯,發覺他比蘇先生瘦許多,黑而且也年長些,才放下心來。
悄悄地想了回,踅摸到長工杜大年身邊拽拽他袖子。老杜扭臉剛驚訝地說聲:“七爺?”就被他做個手勢製止了。
“什麽人?”
“嘿,您怎麽不自己問二爺呢?”老杜含著煙管酸酸地說。
“嘖,我們又不是一路的。人家正得意的時候,咱犯不著趕著巴結。”
杜大年把煙管從嘴巴裏拿出來,仔細而嚴肅地看看他,不緊不慢地說:
“是個紅軍。他們在山裏呆不住,跑出來想去觀音台找黑七,誰料半路中埋伏給打散啦。這人有個親戚住在鎮外,他就去投靠,結果落在咱家二爺手裏了。”
“唉,這下子命怕是保不住囉。”孫天鬼走在旁邊說著,這家夥黑瘦枯幹,好像地藏王身邊的小鬼。聽他搖著腦袋歎息說:
“昨晚這漢子被他們拷問,逼著說其他紅軍下落。叫得那個慘呀,我倆聽著心都哆嗦。哎,七爺,你怎麽在這兒?莫不是大老爺派你出差?”
“可不是,咱生來就是個跑腿的,沒有別的本事。”陳柒銘笑嘻嘻地道:“這下子二爺要領賞啦,說不定還會高升呐。”
“哼,您趕緊過去幫一把,還可以得個抽頭。”
“杜大伯,你怎麽總開我的玩笑?人家的美事我可沒功夫摻和,你們也不用和他提起我。咱還得趕快回鳳凰坡哩。
那邊雇的船家都等急了,對不起,我先走一步嗬!”說罷重新擠進人群,找到那條舢板,匆忙上路。
沒想到壽禮也到莊子上來了,還帶著雲茵、洪升姐弟倆,正好在河埠上與陳柒銘打個照麵。
原來是陳林氏病情不好,娟子急急地派劉常順趕去報信,求老爺回來見夫人最後一麵。故此壽禮沒心思理七猴子,隻對他吩咐說:
“我先要去看大嫂的病情,你先和五福打個招呼讓他鋪排著住下,回頭我閑下來找你說話。”
自從被解救以來陳林氏就一直高燒、咳血,她本來身體就不大好,受驚嚇後越發弱了,經大夫診斷已轉成肺癆,隻挨著聽天命而已。
娟子自小跟她所以感情深厚,聽說如此更照顧得周到細致。
陳林氏從她及旁人的眼神中也了解到自己時日無多,故此每天不大說話,隻靜靜地躺著,若娟子和她說些笑話趣事便聽著,偶爾微笑,不然便望著帳頂想心事,常常出神地呆上個把時辰。
往往想著、想著,淚水就淌下來沾濕了枕頭,不出聲地自己歎氣。就這樣漸漸地衰弱下去,甚至常有些虛幻的形影來攪亂她的思緒。
昨天中午剛過,陳林氏突然清醒。不僅要了粥來吃,甚至倚靠在床頭和娟子說了幾句,然後便要見孩子們。
拉著洪安便叫洪升,後來自己也笑了說洪升在三河原呢,讓娟子派人叫孩子們回來,說許久沒見想了,還說不知老爺現在有空沒有,要是能來一趟就好了。
娟子瞧著意思不對,忙打發常順動身回西陳家集。
當陳老爺趕到時,院子裏人們正進進出出,緊張的景象令他倒吸了口氣。“您先在花廳歇歇,這裏人多且雜,莫擾了您的心境。”在上房門口羅芳走上來對壽禮道。
他下山後便帶一個排的弟兄駐到莊子上來做保護,使這周邊避免各類兵、匪的騷擾和禍害。
他為人正直,又得到陳林氏信任,所以陳老爺不在時頗賴他裏外維護。羅芳一麵陪同陳老爺在花廳更衣、吃茶,一麵派了夥計忙忙找來娟子。
“她怎樣了?”看到娟子,一直沒開口的壽禮立即問道。
“不好!”娟子肯定地說:“昨日大夫講就在這一、兩天內了,可能是回光返照呢,所以才叫常順去請老爺來。如今又不行了,人昏昏地、水劑也進得很少!”
壽禮聽了半日沒做聲,後來歎氣說:“我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是不是該去和林家知會聲,也好讓他們有個準備?”娟子輕聲問。
壽禮默默地點點頭補充說:“還有太太、姨太太那邊。”然後轉向羅芳問:“怎麽沒見老蔡?”
“老管家帶人準備裝裹去了。”羅芳道:“他留下個單子的抄件,您要不先過目,看有什麽補充沒?”
“不必了,老蔡辦事我是放心的。”壽禮搖頭,又抬起眼來看娟子帶著幾分煩躁問:“那邊在忙什麽?我心裏急得很,想趕快去看她!”
“老爺莫急,剛才又吐血來著。我去看她們收拾完沒有,馬上來請您過去。”
聽娟子一說才知大事不妙,壽禮仍沉默地坐了,看著娟子匆匆跑出去。大約想緩和一下氣氛,羅芳問他戰事的進展。
“縣裏開了祝捷大會,馮縣長說中央已下達命令,要求年底前徹底解決大別山、結束戰事。
縣長還轉達省裏的指示,說國軍奮勇、後方亦不能坐視,當努力以防、鏟為己任,乘勝利之勢,將所有赤患一網打盡。
還說中央已下決心,要讓今年的冬天成為紅軍記憶中永遠的冬天等等。現在紅軍仍在向西、南退卻,我看他們沒了根據之地,怕是難以立足!”
“要這樣他們隻有突圍了。”羅芳並不了解陳壽禮的複雜心境繼續說:“向南不太可能,那裏有長江天險。
向西入鄂也難,中央派了那麽多軍隊等著他進圈套哩。恐怕隻好朝北走去河南、進伏牛山。
嘿,當初我曾經在那邊和鎮嵩軍打過仗,那山裏放得下千軍萬馬,隻看紅軍有沒有本事能衝得出去了。”
“哦,河南,要走那麽多路麽?”陳壽禮有些茫然地望著他問,忽見娟子遠遠跑過來,不待她進屋壽禮朝外麵走去,同時口裏問:
“怎樣,清醒些麽?”又吩咐:“其他人都出去或到樓下等著,娟子和羅連副上來便好,讓茵兒帶著弟弟們在下麵,等叫時便上來。”
木梯“蹬蹬”地響著,樓上的慌忙端著臉盆、痰盂撤下去,壽禮走到床邊坐下來低聲喚道:
“夫人,我來啦,你覺得好受些麽?”說罷仔細地打量陳林氏的形容。
陳林氏久病床第四肢早已瘦弱不堪,兩眼窩深深地凹陷下去發出青白的顏色,而麵頰上卻有抹奇怪的紅暈,似乎是病情好轉的征兆般發出淡淡光澤。
這光暈在丈夫的呼喚下忽然擴大起來,令她激動地努力睜開沉重的雙眼,發出低低的呻吟說:“你來啦?”
“是的,我特意回來看你的。”壽禮心情沉重。眼前這個女人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形下與自己訂婚,而後又在他心不甘情不願時被花轎抬入洞房。
將近二十年來兩個人沒有鬧過別扭、甚至沒吵過嘴,在別人看來可說是相敬如賓的典範。
作為三個孩子的母親她盡職盡責,但是他們的父親卻始終認為某種意義上講這是個塞進自己生活裏來的女人,所以他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地間田頭,後來又放在家族事務和買賣上頭,極少對她流露出真心的關懷。
壽禮承認,自己從玉清和紋香那裏得到的快樂要比在這個家得到的更多。
民國二十年以前他覺得這裏是不得不住的場所,以後又成了旅途中一個能落腳的地方。
然而當看到她的樣子,感慨與悲傷忽然湧上心頭,壽禮開始後悔並覺得自己太過殘酷了。
“唉,你回來真是太好啦!”陳林氏滿意地說著,手指動了動,壽禮忙抓起她的手,卻發現是冰涼的。“孩子們呢?”她忽然問。
“在樓下呢,一會兒叫上來給你請安。”
“我都這個樣子了,還請得什麽安呀?”
“話不能這麽說。看你精神很好,說不定就有起色呢?”
陳林氏苦笑著費力地搖搖頭:“罷了。趁著精神好,咱們最後再聊幾句吧。”
“唉,有什麽話你說、你說。”
“大家都糊弄著,其實我知道自己是留不住的了。你也不用攔,命麽,沒用的。”陳林氏緩了緩接著道:“我走後請你依我三件事。”
“你說,你說。”
“第一件,要好好待孩子們。茵兒大了,要給她找個好婆家,不能疏忽大意。
洪升兄弟倆的學業也是要緊的,家裏隻要有幾個錢就別舍不得,讓他們上最好的學校。你一直讓他們走自己的路,這方麵我倒不擔心。
第二件,你早有意將紋香收房,礙於我所以到今天。
唉,這姑娘挺好的,原先老太太其實也有這層意思,我不反對。不過玉清那邊你打算怎麽辦?我看不如接她過來在這裏,這樣你來往兩邊都有人照顧。”
壽禮滿臉慚愧,低著頭小聲帶著哽咽地應道:“你說既了,那就這樣做。多謝你體諒!”
“我體諒不體諒的都是為你和她想。”陳林氏歎口氣,由娟子扶持著往上靠靠,接著說:“她還太小,你既娶進來便不可辜負了人家,不然也對不起我的。”
說著眼睛發紅,沿著聳起的鼻翼落下淚來,慌得陳老爺急忙掏出手帕替她拭了,正要安慰,被陳林氏攔住:
“時間不多了,我得抓緊。這第三件……,”她喘口氣命:“阿娟,跪下!”
娟子一愣,不知所措地看看陳老爺和身後的羅芳,雙膝跪倒在腳踏旁。
“老爺,阿娟從小跟我,如今這時候我不放心她。這丫頭名分上是一回事,實際就像茵兒的姐姐一般。這次她和我共患難,對我處處照顧、保護。
老爺,我想就在你的麵前替她求門親事,”說著用眼珠看去,說:“就是和羅先生。她兩個互相心裏早有對方,我都看在心裏了。
老爺若答應,便在這裏讓她磕頭行禮,我們收了這個女兒,認下女婿。了卻我的一樁心事,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