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言勸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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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吃罷早餐李桐照例要繞他的領地視察一圈。他身後跟著個姓毛的小勤務兵,倒背著兩手走完那不大的一周之後站在河堤上正遠眺對岸風景,忽然聽那阿毛在身後叫:
    “長官,好像有人送俘虜來了!”回頭一看,大約有一個班的士兵押著三、四個紅軍沿著田間土路走過來。
    “咦,什麽人呀需要這許多人來護送?”李桐頗感驚奇。
    “長官好!”帶隊的班長已經來過幾次認得李桐,知道他是在師部有後台的,急忙上前幾步敬禮,然後麵帶微笑地湊近些小聲討好地說:
    “報告長官,這次可是撈到大魚啦,我們團長說平安送到以後弟兄們都有賞呢!”
    “在哪兒抓到的?”
    “在張家坳那邊山裏。”
    “啊、啊,你、你怎知是大魚?”李桐眼前出現個很熟識的麵孔,不知為何他一下子驚慌起來,趕忙壓抑著心頭的狂跳問道。
    “聽說抓住他們的時候這幫小子正在燒文件,身上搜出來的都是短槍,還有啥原子筆呢。要不是大魚怎麽會背皮囊、望遠鏡?”
    “你們問過了?”
    “咳,問了也沒用。”班長揮揮手:“他們都是死硬分子,屁也不會放的。團長說了,請這邊的兄弟們好好伺候,不信他幾個能扛過去!”
    “嗬,那辛苦你幾個,辛苦。”李桐打著哈哈趕緊招呼阿毛離開。他一刻也不想多待,因為被認出來的那張臉給嚇住了。“怎麽可能,不會是真的吧?”他心裏反複嘀咕。
    直到傍晚他都沒敢靠近鐵絲網,後來漸漸鎮定下來,覺得是真的也不要緊,畢竟對方是被關著的俘虜。不過看在老校友的麵上去探望下還是應該的。
    於是等到天邊開始擦黑的時候,他來到收容所旁登記處所在的小院落裏,負責的少尉立即從摞起來的草料袋子上跳起、敬禮。“嗯,我想知道早上二團送來的那幾個關在哪裏?”
    “報告長官,他們一共四個,按規矩新來的都關在三號區。”少尉翻翻簿子很快地回答。
    “嗯,多謝!”李桐轉身出來走到三號區,讓衛兵開了門,回頭吩咐阿毛:“跟著,別離開我。”說完走進了監區。
    這個地方關押的都是等待甄別的新囚犯,絕大多數人還穿著藍灰色土布的製服,隻不過沒有一個人身上是完整的。
    按著李桐的指示,警衛士兵很快就從這二十幾個人中叫出四個來站成一排,其他人或坐或站或躺,默默地用目光望著這一切。
    李桐逐個看去,輕輕地歎口氣,用無奈的語氣道:“劉老弟,真沒想到咱們在這種場合見麵啊。”
    眾人愣住了,驚訝和懷疑的目光投在其中一個蓄著絡腮胡子、中等個子的人身上。“哼,早上我就知道,以你李長官的性子是忍不過這個晚上的!”那人冷冷地回敬他。
    李桐哈哈地笑起來:“劉思敏嗬、劉思敏,還是這麽不服輸?那好麽,咱們好好談談如何?走,到我帳篷裏去!”
    劉思敏猶豫了下,扭臉看看兩邊的人,做出毅然的表情來說:“走就走,誰怕你不成,大不了槍斃我就是了。”
    “咳,我隻想和你聊聊,哪就到要槍斃的份上呢?你多心啦!”李桐說完笑嘻嘻地在前邊領路,離開三區走進他點著炭火爐子的帳篷。
    “怎麽樣?這地方比那豬圈裏強多了吧?隨意些,就像咱們先前那樣。”說完命阿毛去搞點酒,再開兩個罐頭來。
    “當然強多啦,畢竟是勝利者嘛。”劉思敏坐到爐前一個躺倒的木箱上,伸出手烤著火譏諷地看著他問:
    “有爐子、帳篷,還有吃的。哎,帝國主義給你們的還有啥?炮彈、飛機還有刺刀?”
    “嘻嘻,你還是老脾氣。”李桐未作理會,從水壺裏朝一隻金屬杯子裏倒出點渾濁的液體來遞過來勸道:“喝點米酒暖暖身體吧,這鬼地方也找不到什麽好酒。”
    劉思敏默默地接過去,嚐試一口後立即大口地喝幹了。李桐接著又為他倒滿,說:“我可真沒想到遇見你,看到老同學落難心裏很不好受嗬。”
    “不會吧,你們打勝仗、抓俘虜,立功有賞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不好受?”
    “你別老挖苦人好不好?我可說的是真心話。雖然用你們的話講我是個‘白軍’,可畢竟咱們以前一起上學、一起為哲學而爭執、一起在老鄭家吃扁豆燜麵……”
    “你別提老鄭,他們夫婦倆就是被你們反動派給害死的!”
    “怎麽,老鄭、他們死了?這我可不知道,我後來就進軍隊了嗬。”
    “你給凶手做事,至少也是個幫凶!”
    “你看,又來勁了不是?”李桐哭笑不得,停一停他換個話題問:“你怎麽沒跟著大部隊衝出去呢,怎麽落了單?好像也沒受傷呀?”
    “和他們走散了。”劉思敏淡淡地說了句,接著反問:“我們的人去哪裏了你知道嗎?”
    “聽說已經過鐵路朝鄂北或者豫西南方向去了。”
    “唉!”劉思敏重重地在大腿上敲了一拳:“沒想到,真沒想到。兩個月的功夫一個好端端的蘇區就全變樣子了。”
    他忽然想起件事來,急忙連聲問:“你見過蘇櫻麽?她安全吧?或者,知不知道她的下落?”
    “不會吧?她也做了紅軍?”李桐大吃一驚,不僅因為蘇櫻在紅軍陣營的消息,而且還為劉思敏居然在戀慕她而驚訝,因為據他所知她是喜歡陳叔仁那個小傻瓜的。“
    那你最後一次見她在什麽時候?或許我可以通過關係去查查。”
    “一周前。”劉思敏有些難過地低下頭:“在青山鎮外,她正安排撤退的事情……。我們隻來得及打個招呼就分手了。”
    “我去問、我去問。你別急,她是個聰明姑娘,不會有事的。”李桐連忙安慰。又問:“還見過其他同學嗎?還有誰在這邊?陳叔仁在嗎?”
    “我沒見過他。”劉思敏忽然心裏有些警覺,搖搖頭:“他能做什麽,一個白麵皮的財主家少爺,來了紅軍都不收留。”
    “嘁,說這些。你難道不是書生?”
    “我家可是木匠,和封建主義、官僚主義、帝國主義哪個也不沾邊。”劉思敏反駁道:“陳叔仁不一樣,他的名字下麵可是有田畝的!”
    “所以紅軍才收你對不對?”李桐冷笑著搖頭:“老弟嗬,我就不高興你這個拿著名詞給人戴帽子的習慣。還記得在老鄭家裏麵,你批評我和楊天雲時麽?
    好像從第一天認識就被你扣上個布爾喬亞的帽子,動不動就說我們替資本家、帝國主義如何如何。為什麽呐?
    就因為我倆出身都是工商業者家庭。那個陳叔仁也偏說成‘封建少年’,不過因為他家裏是有土地的財主,本人從父輩手裏繼承了些土地而已,怎麽就‘封建’了呢?
    老弟,人不是這樣劃分的,你以為憑借那些方法可以劃分好人和壞人似的拿它當個寶貝到處亂用。
    說一句實話,別人見這樣哪個還願意交你做朋友,就算是有這個心思不也叫你自己擋回去了麽?擅長扣紅帽子、白帽子可不是什麽好本領!”
    “屁話,我們幹革命又不是為的交朋友!”
    “瞧你眼睛又瞪起來了不是?不謙虛這是你的第二個缺點。”李桐繼續批評道:“別人說點什麽你都不相信也不思考,甭管正確與否一概不聽甚至還要反駁回去。
    天下就你們這些人革命,別人都是反動派?豈有此理!不過是方式、方法彼此不同罷了,何必要搞得你死我活、互不相容呢?再有就是不誠實……”
    “等等,說別的都可以,我哪裏不誠實了?”
    “喏,就剛才你說是走散的,可我瞧著不像。你這麽個重要的人物……”
    “我可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不過一個文書而已。”劉思敏忙打斷他分辨道。
    “哼,騙別人去吧。我早聽你們的人說了,你是保衛局的!”李桐說完拿一副得意的神情盯住他。
    這個騙局他不過是想詐對方一下開個玩笑,誰知劉思敏神色大變,竟緊張地口吃起來:“你、怎麽知道的?誰、誰告訴你這些?”
    李桐微微一愣,才知道自己歪打正著了,忙笑著掩飾說:“看你嚇得,就算我沒說好了。其實誰說出來也不是對你有惡意呀。”
    但劉思敏已經受了相當大的打擊。他沒想到自己身份這麽輕易地暴露,這讓他既絕望又感到憤怒。
    早聽說因為保衛局下屬的部隊作戰勇猛而且對階級敵人毫不手軟,各個剿共軍部隊都得到命令對這種人不要活的,即使俘虜一律處死。
    所以他才找機會離開大隊,悄悄地銷毀了自己的身份證明和黨員證,也是因此在林中迷路沒能跟上大部隊。
    在山裏轉了三天好容易才搞清方位,卻又被搜山的敵兵逼回了山裏,可是最後還是沒躲過被俘的命。
    在被人按倒的霎那間他曾想拉響兜裏的手榴彈,但不知為何卻沒這樣做。他現在特別後悔,同時惱恨地想:自己被是哪個了解身份的人出賣的呢?
    “算了、算了,別想那麽多。”李桐又給他杯裏倒滿。這時阿毛端著片木板進來,上麵有碗米飯和兩個打開的罐頭。
    李桐轉身不知從哪裏摸出雙筷子來說:“這是我的,別嫌棄,湊合用吧。先吃點東西,看你一定幾天沒吃飽飯了,眼圈都是凹下去的。”
    劉思敏咽口吐沫抓起飯碗狼吞虎咽起來,吃了大半碗才抬頭不好意思地笑笑說:“讓你見笑!說實話,我已經斷糧兩天啦,被抓住以後才吃到半個紅薯。”
    “你有運氣,還好我們下令把俘虜集中。要是早幾日被抓到,那些個民團可沒耐心廢話,說不定就把你殺了。”
    “殺就殺,我才不怕。”
    “還嘴硬哩!你知道他們都怎麽做?槍斃、砍頭都是好的,還有吊死、淹死、燒死或者活埋的。另外那些稀奇古怪火烤、肢解、竹釘穿身的就不用說啦。
    可不是嚇唬你,巡邏隊發現了好多呢。當然,我們中央正規軍是不屑幹這種事的。”
    劉思敏聽他說著不禁打個顫,心想:“好險嗬!”他現在反倒慶幸自己在山上躲藏的那幾天了。
    但還是沒猜出是誰認識並告發了自己。“吃完飯你就該送我上路了吧?”他邊吃邊問李桐說。
    “上路?去哪裏?”
    “咦,你們抓到像我這樣的不是從來不留活口的嗎?”
    “這從何說起?哈,大約是你們內部的謠傳,或者是宣傳吧?好讓你們背水一戰地和我們拚命?我說怎麽就是不肯投降呢,原來有這樣的原因!”
    劉思敏無話反駁,隻得低頭繼續吃飯。李桐在他麵前坐下,認真地對他說:“老弟,你何苦來?紅軍已經完蛋,他們活躍的時代結束啦。
    你也是讀過經史的人,想想看曆史上哪個朝代造反的沒有興起和衰亡呢?紅軍也是一樣,既然能夠興起也必有衰亡的那一天。”
    “可紅軍是革命的,不是草寇!”
    “嘿,我們還是革命的呐,難道這中央政府就是草寇麽?那為什麽天下那樣多的大小軍閥全歸順了呢?
    看看旗子上寫的‘國民革命軍’,不是分疆裂土、自稱自號,今天占一座城明天圈一座山的流賊啊!你別把我們都當作傻子,以為就你是最聰明絕頂的!
    老弟,革命有許多種道路,這也是其中一種。共產主義是很美妙,但有點不切實際,離中國現實太遠啦。
    你別看有多少老百姓喜歡你們,那些人都是給點甜頭就跟著走,感激得能為你流幹最後一滴血的粗莽人。
    共產黨把他們煽動起來好像人數就多了,然後就能夠革命,其實不然。革命是需要動腦筋的,是需要有領袖來指導的。
    明末多少人拉大旗造反,就算得到北京不也沒坐天下麽?一群農民怎可能創造新國家?
    朱元璋出身微寒,還是依靠文化人才得到的天下,否則他就和黃巢、陳友諒沒任何區別,對不對?
    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些,怎麽能糊塗到重蹈覆轍的地步?”
    劉思敏已經吃完,他放下碗筷,靜靜地聽李桐說著,腦子裏卻很有些矛盾。這些話聽上去確實有道理,但又和他認識上有些不同。
    具體區別在哪裏他也一時說不清楚,隻是……,對方似乎並沒有要槍斃自己的意思,那是什麽,勸降麽?也不像嗬。到底是誰告密呢?
    他在心裏把知情人想了一遍,卻覺得可能性都不大。這些人要麽現在不在場,要麽就是已經被證明的“堅定分子”,應該不至於叛變的。“你不會是想讓我投降吧?”他問。
    “投降是你自己的事情,和我無關。”李桐擺擺手:“我才不幹涉你的自由呢。隻不過覺得作為朋友應該說幾句心底的話,不說不痛快!
    你不要以為我又搞什麽布爾喬亞的動靜,實際上我是越來越明白人生應該輕鬆些、現實些,不要搞得自己很累。
    你想想,生命是短暫的,為了虛無縹緲的東西虛度或者丟掉性命,多不值得啊!
    什麽叫珍惜生命、熱愛生活?我看現實地活著就是熱愛生活!你做保衛局是不是做得把‘生活’兩個字都忘啦?”
    “我的天,沒想到你李兄幾日不見成大哲學家啦,話多得叫人刮目相看哩!”
    “不過這些話說得很深刻呀!”聲音未落,韓少校掀開門簾走進來,微笑著對李桐道:“對不起,我聽說你這裏來了客人,所以特地湊個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