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動搖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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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桐沒想到外麵有人嚇了一跳,忙帶笑給他們相互介紹:“這位韓少校,是敝師政工處的處長。這是我的老同學,劉思敏先生,他今早剛到的。”
“韓秀楚,失敬、失敬。”韓少校沒有主動伸手,卻微微地躬了躬身。劉思敏坐著沒動,跳躍的燈火下看不出臉上什麽表情。
韓少校在李桐讓給他的一張馬紮上背對門口坐下,一邊伸手烤火一邊用平常的語氣說:“李主任對朋友苦口婆心、一片至誠,果然夠朋友。
不過劉先生初來乍到,身體尚且虛弱,對咱們興許還有偏見。不妨請他先安靜幾日好好休養,有話等以後再慢慢說不遲啊。”
“韓長官是特務吧?”劉思敏忽然說,聲音不大,但仍令李桐很不安。
韓秀楚微微地笑了:“巧得很,和劉先生是同行,不過各為其主罷了。其實什麽特務不特務的,就是執行特殊任務的人而已。
劉先生要保護紅軍的利益,我呢,在保護‘白軍’的利益。無論紅白,其實目的都是出於鬥爭的需要而保障勝利之獲得,難道不是嗎?”
“嗯,可以這樣理解。”
少校指指爐子開玩笑地說:“譬如這爐中的薪炭,黑黢麻搭地。在此爐或在彼爐並無所謂,炭終究還是炭,這個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
見劉思敏沒有反駁他便扭臉對李桐說:“李主任剛才對於‘革命’的話我都聽到了,這是個很好的理解方式。
就象一個久病的人,家裏急切希望他能一下子轉危為安,於是乎醫生依著意思下劑猛藥,那人怕因此就嗚呼哀哉了。
應該仔細辯明腠理、按脈當診、適度用量,依著輕重、緩急分別去治,抽絲剝繭方能逐漸治愈。治病如此,治理大患之國也是同樣的道理。
古人雲‘治國如烹鮮’,那是多麽的小心翼翼,哪有以鼓噪、動亂乃至暴力而實現的大治?漢文景、唐貞觀直到清康乾都是在平安與穩定中才做到盛世。
如今國家內憂外患、民生艱難,唯有統一、安定的社會能達到恢複或複興的目的,這就需要我們不分黨派攜起手來,共渡難關。
假如以政見不合為由煽動、造反,難道這就能使天下百姓安康富足、換來世間大同?把一群人的衣食、田畝分給另一群人難道就叫做天下為公?
以暴力給部分民眾帶來喜悅卻建立在其他人的痛苦上,難道這也叫法治、公平和平等的社會?”
他看看不語的劉思敏繼續道:“三民主義也好、馬克思主義也罷,都是為了大同理想的根本目標。什麽是大同?求同而存異也,絕對不是消除不同的政見或聲音!
我們也不是生來與共產黨有仇,所以不得不戰鬥、不得不圍剿乃是為了社會大同的目標。否則就無立錐之地,如同那些被你們趕出家園的人一樣早成喪家之犬了。
劉先生,你乃熱血青年,你期盼的和我們期盼的其實大同小異,我們為什麽不能一起建設國家、實現民主和富足呢?為什麽非要你死我活地廝殺?
難道就真的毫無五族和睦、團結共榮之可能了麽?
未必如此罷。在下倒以為,劉先生正是年輕、朝氣有為之時,理當為國家的安定與民生幸福多做貢獻,強似愚忠地獻身主義、殉難不避嗬。”
“唉,說了半天你還是要我投降。”劉思敏搖搖頭。
少校馬上擺手說:“非也!不是投降、而是反正。從唐朝尉遲敬德、到前清早期的施琅哪個不是大英雄?降者、貪生怕死之輩也,與心向大業、擁戴光明那是根本區別的。
何況既知前途有誤幡然而返,這樣的勇氣又有幾人?”他看劉思敏仍然沉默,知道應該再添把火,便向李桐使個眼色。
看來他方才在外麵已經聽了一會兒,李桐暗自生氣,心想阿毛這小子竟不遞個消息,也不知說了什麽不妥的話沒有?
後來聽他意思才放下心來,明白是要自己相助的,於是用鐵筷子將火挑旺些,接著韓秀楚的話不緊不慢地說:
“劉老弟能做到這樣地步,大約也曾立過戰功的罷?那當然不可能是什麽貪生怕死的人。
其實方才韓處長一番話,是希望你看清形勢、調整位置,及時地站到於國家有利的方麵來,乃是一片好意嗬。”
“我這番好意還有一層想法,是出於對劉先生安全的保護。”
“啊,保護我?這是什麽意思?”
“剛才聽到說劉先生乃是保衛局的幹部,這個身份現在可十分危險呐。”少校肯定地點點頭:
“好像此前你們逮捕了不少指揮官和地方上的骨幹,並且當作反革命或間諜處死了對嗎?你大約沒想到吧?
有些俘虜故意把他們當中混雜的保衛局的人指認給我們,甚至悄悄殺死泄憤。
我已經見過兩、三個這樣的例子了。所以說你現在處境不妙,連自己人都想要你們的血呢,這恐怕……。”
他沒繼續往下說,劉思敏卻不由得身上打個寒噤。對自己說了句:“難道這麽快就報應了嗎?”
現在他更加懷疑是自己人中的一個把他的身份透露給了敵人,大約正如韓少校講的,他們是想以此泄憤、報複吧?
回想一下自從進入保衛機關後,在“為了使紅軍機體更加健康”的口號下,他曾按照上級指示執行過數百次的抓捕行動。
範圍下自普通士兵、赤衛隊員,上至師、團級指揮員和縣、鄉級領導幹部。連他自己都數不清、記不得那些麵孔了。
一般的情況下被逮捕的人直接由內保部門帶走,他隻參與初步的訊問,沒權力進行審判,但劉思敏可以相當肯定這些人中絕大部分是被處決了。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上級的指示,也從來沒猶豫過任何抓捕命令。那些男女、老少的犯人在他看來都是令人厭惡的渣滓,絲毫沒有值得同情的必要。
可經過韓秀楚這一句話,他忽然恐懼了。
“我是在執行上級的命令嗬,他們怎麽會恨我?怎麽可能要我的命?這定是他的詭計或宣傳,想要挑撥我和同誌之間的關係!”他心裏想。
然而有些話他還沒琢磨透甚至被他們講得有點糊塗了。固然國家的建設需要安定太平,可是紅軍為窮人分田地也並沒有錯嗬。
回想那些農民渴望和興奮的眼神,劉思敏腦子裏亂了,不由得伸手抓抓亂蓬蓬、沾滿灰塵、蛛網的頭發,心裏一陣煩惱和不爽,禁不住重重地歎了口氣。
韓少校見他心情煩亂很感滿意,他想這個效果應該是很不錯的了。於是用了和緩的口氣,故意對李桐說道:
“劉先生近來一定非常辛苦,恐怕也沒有好好休息,不如早些送他回去好睡一覺,也給他個安靜思考的時間。如何?”
“對、對!”李桐雖沒完全理解他的用意,但也覺得應該讓劉思敏睡個好覺,趕緊笑著說:
“那咱們別再聒噪了,白讓人嫌的。我這就派人送你去休息。處長看劉老弟今晚住在哪裏比較好?”
韓秀楚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道:“這個嘛……,我倒沒細想呢。不過天已經晚了,現在準備恐怕來不及。
先請劉先生回去忍耐一晚,明天咱們到鎮上找個幹淨房間、鋪下暖和的被臥,再請他移駕過去怎樣?”
“好是好,隻是那裏麵就鋪了層稻草,冷得厲害,怕夜裏委屈了他。”
“還不打緊。”少校遞個眼神說:“再說劉先生若不回去那些人肯定要胡亂猜想,說不定誤以為我們做了什麽交易,那可就不好了。
所以還得請劉先生和你的同誌們一起忍一個晚上,不過要是太冷的話請李主任提供條毯子應該沒問題吧?”
“別、別!”劉思敏擺擺手:“你要麽不要給,要麽給我們每人一條毯子。總不能我一個人暖和,大家在旁邊挨凍吧?”
“哦,對!這是應該的,我們立即著手調撥就是。”韓秀楚恍然地應承著,一麵悄悄看了李桐一眼嘴上說:“劉先生身處難中不忘同誌,真是可貴得很!”
“思敏的為人我很清楚,他是個辦事認真、有理想、重情分的人。那麽思敏,再喝最後一杯,然後我親自送你回去。”李桐很得體地勸酒,並且順口改了稱呼以示親近。
劉思敏被連連勸酒,腦子裏一會兒紅、一會兒白地已經不大清楚,甚至有些記不得自己是怎麽回到俘虜們中間的。周圍似乎有人在低聲說話,好像在問:“怎麽樣?”
“怎麽回事?”
“喝醉了……。”
“他怎麽……?”
後麵的私語他聽不清了,隻覺得身體輕飄飄地。眼前走過一個個臉孔,這是些什麽人啊?
他努力想看清楚些,卻又做不到。思想也模糊了,像有人和他說你做得對,堅決執行上級命令而且革命覺悟很高;
而另一個人卻磨磨唧唧地在耳邊反複嘀咕著革命有許多種方式等等;然後韓少校微笑著看他,手裏卻擺弄一隻左輪手槍。
那不是自己的手槍麽?哦,對了,它被士兵們繳獲啦,可那支手槍不知怎的指向了自己的胸口,壓迫得他喘不上氣來。
這時一個聲音清晰地問他:“你是保衛局的,姓劉對不對?”
“我、我不是……”
“我認得你,是你帶人抓走了我們團的政委。你把他弄到哪裏去了?快說!”
“快說、快說!”又幾個人催促道。
“我、我不知道。我、我是執行上級命令的……。”
“不老實!叛徒!不,他肯定是特務!”
“不、不,同誌們,我、我不是……”
“別他娘的否認了,你這小白臉要不和他們一夥,狗東西們怎麽請你喝酒吃肉?”
“還有毯子,你怎麽解釋?”
“他們給的……,你們每個人都有……。”
“呸!老子們才不用這髒東西呢!”一個粗暴的聲音狠狠地說:“咱在前線流血,這幫雜種在後麵殺咱們的人,你還我老婆來!”
“還有我們排長!”
“三營長和司務長!”
“還有我們連的黨代表!”
“聯英大姐和宮區長!”
劉思敏一激靈,頓時睜開了眼睛,見自己周圍是好多晃動的黑影,幾隻有力的手按著他的胸和肩膀,令他緊貼在地麵上動彈不得。
不知是誰黑暗中驚慌地問:“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沒啥,審問特務呢。”立即有個回答說。
糟糕!他立即清醒過來,意識到有人要對自己下手。但是他們壓得這樣緊,幾乎讓劉思敏難以呼吸。
“同誌們,咱沒證據,可不能胡來嗬。”一個人在外圍低聲說,那是和自己一起被俘的三十三團政治部江主任。
哎呀,他是知道自己身份的!這些人裏隻有他清楚,那麽肯定是他……?雖然這樣想劉思敏還是沙啞地央求道:“江主任,救我!”
“喊什麽?小心老子拿反動派的毯子悶死你!”劉思敏臉上挨了一拳頭,嘴巴裏湧出腥甜的血氣味道。
“哨兵!”有人報信,這幾個人影立即躺倒在周圍假裝睡覺,黑夜恢複了安靜。
一支手電的光束從棚子外麵照射進來,沿著籬笆掃了一圈。劉思敏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他生命的最後機會了!
手電光眼看著收回去,那警衛正要轉身離開,劉思敏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和力量突然從地上跳起來,踩著別人的肚子和肩膀向門口撲去,嘴裏大聲地叫:
“救命、救命!”有人喊:“他要跑!”劉思敏的腿被抱住“噗通”倒下來,黑影們壓上來拳打腳踢。
他隻顧抱頭蜷身“啊、啊”地大叫,周圍空氣裏飛揚起稻草和塵土,混雜著濃重的汗味和體臭。
“呯”地一聲槍響,被嚇壞的衛兵終於開了一槍,有人呻吟著倒了下去。馬上響起許多腳步聲,手電驚慌失措地到處亂晃著問:“哪裏、哪裏?什麽情況?”
韓秀楚全身武裝地出現了,他借著手電的光亮看看倒在地上向外咳著吐出碎牙的劉思敏冷笑了聲,然後嚴肅地對穿著襯衣趕來的李桐一擺下巴,說:
“快把你的老同學救出來罷!”看著幾個人進去連抬帶架地把劉思敏弄走,他嚴厲地回頭打了帶隊班長一個耳光,斥罵道:
“混蛋,你怎麽管事的?再發生類似事件我打發你去埋死屍!”說完回轉身來到李桐帳篷前,伸頭朝裏麵看看,見軍醫正在給劉思敏揩抹血跡。
他招招手把李桐叫出來,低聲道:“老弟,你立大功啦!兄弟定向上司保薦你,等著領章上加杠杠吧!”
說完拍拍他的肩膀,得意地撣撣下擺上沾的灰塵,背起戴著雪白手套的兩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