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迷失的陳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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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軍的主力再也沒能回到皖西,隻有些留下的掩護部隊和遊擊隊與政府軍不斷周旋.。
那些打散的士兵同隱藏起來的傷病員無法回歸建製隻得加入這些殘部,成為他們重要的補充力量。
而中央方麵除去若幹部隊外大多尾追紅軍西,皖西對“餘匪”的征剿便由地方係或保安部隊主力承擔。在這期間陳家兄弟幾個各奔東西,分別為自己的理想而忙碌。
壽禮在陳林氏喪期過後,終於挑了個好日子祭告祖先、會知宗族長老,名正言順地以履行陳林氏遺言為名將紋香納入繼房,又派人把玉清接到莊上來住,讓他倆在碼頭上相見時行禮,從而確定了彼此的地位。
此後不久,朱教授帶領學生進行的蜂巢過冬研究獲得成功,且威廉替他在荷蘭購買的七頭奶牛也順利運到鳳凰坡奶牛場。
他在自己的土地上展開實驗,通過減租和引進新作物在保障收入的基礎上使農戶獲得比往年略好的收成,回避了日益突出的地租矛盾。
這個辦法被本地許多大戶所借鑒,既有利於推廣農學院的技術、又使他多了一條銷售苗、種的財路,周邊許多村鎮的對立情勢也有所緩和。
朱泰上任後果然不出所料地苛刻盤剝,陳老爺以此為由派了蔡滸帶人去接管,安撫眾人的同時宣布將朱泰一家驅逐,此舉獲得了農戶們的一致好評。
走投無路的朱泰無奈,隻好恬著臉求老婆走蔡忠的門路,回到仲文手下做了倉房管事。
陳老爺心情舒暢倒不在意二弟收留這條狗,覺得隻要自己目的達到也就罷了,但陳仲文不這麽想。
這半年來仲文的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他如今搖身一變已經成了六安專區的政府買辦,同時還兼著日本新亞貿易株式會社的代表。
渾身西裝革履地包裹著,儼然是要員的派頭。
他對西陳家集的住處已經越來越不耐煩,可恨家裏兩個女人都死抱著不肯放手。
所以他幹脆隻帶了玉鈴兒跑到六安買了套兩進的大院子住,天天迎來送往不亦樂乎,倒極少管三河原這邊的事。
不過對大哥他總有些意見,減租減息那套太像赤匪的行為,而且有一、兩次他也疑惑大哥與赤色分子有來往,隻是沒抓到把柄而已。
他把自己的感覺告訴母親,不料陳趙氏抬手給他個嘴巴,厲聲喝道:“混賬東西,怎麽說他也是你的兄長!往他身上潑屎你覺得很有趣麽?”
“又不是我要如何,是有些事做出來引得人不得不想。”他捂著半邊臉委屈地申辯。
“就是有那回事你也不能說出來,否則連帶著這個家可就全完了,覆巢之下的道理你應該懂啊!
再說你沒證據,一個土豪,紅軍殺他且來不及,哪會交什麽朋友?你可真是吃多了,沒的瞎折騰!”
經母親這通罵他也冷靜許多,琢磨若此事搞出來對自己確實沒多少好處。
加上不久後他帶著蔡忠在周家橋鎮外逮到個紅軍傷兵著實風光了一把,因此便將大哥的事撂開手忘到一邊去。
不過因了這個懷疑,加上他自己仍對分家這事多少有點不服,所以對大哥不喜歡、不樂意要的人他反而格外羅致,總希望有一天可以超過老大、或者拿到什麽把柄。
不久他又帶回來個十五、六歲的羅姑娘收在自己房裏,哪裏人氏、出身怎樣一概不知,隻聽說身段極柔美。
二老爺寵愛有加,整日雲中霧裏地樂個不停,後來忍不住將被冷在一邊的玉鈴兒也攪裹進來。
近來已經難得出門,連他母親那裏也懶得回了,偶爾派蔡忠回來送些點心瓜果、零用錢鈔,不過形式上的問安而已。
這些事都讓壽禮感到不快,而最叫他不高興的是陳林氏葬禮上他竟未出席!
雖然王氏替丈夫和婆婆不住道歉,可畢竟家裏這樣的大事仲禮自始至終沒有露麵,因此引出族裏不少老人的微詞甚至責難。
季同氣憤憤地要到六安找二哥理論,被壽禮拉住,反過來苦笑著勸他:
“算了,就是你二哥來了在九泉下的大嫂未必領他的情!再說我們見麵也是吵架,不如不見麵,彼此還可以清靜些。”
隨著戰線推移仲禮的信逐漸減少,後來連傷員的轉運也每個月隻有一次且人數寥寥。
據梁二講現在已沒有多少戰鬥發生,淮西營重新回到江店一帶駐紮,任務是搜尋紅軍以及遊擊隊殘部,協防地方治安並恢複政權等。
但長官顯然不了解陳仲禮乃是個急性子,閑下來便會生事,結果不久便出事了。
還鄉團裏一個保長自作聰明地絞死了三名掉隊的俘虜,後來發現其中一個至少是名團級指揮員。
勃然大怒的仲禮下令逮捕了首犯要殺頭,上峰不得不急忙派專員來調解並力勸他釋放了那“該死的蠢豬”。
失望中的仲禮每天彷徨無地,自己也納悶為何打贏了卻歡喜不起來。
雖然占領了紅軍的地盤並趕走了他們的武裝,老百姓卻不自覺地總拿他們來和“白軍”做對比,口口聲聲還是紅軍好,這讓他十分惱火,可又不同意部下打、殺這些“白皮紅心”的土蘿卜們。
“都殺了誰種地嗬?是你,還是老子我?”他很輕蔑那些人連這個也不明白,不過土蘿卜們偷偷給危困中的赤匪送吃喝,而後者不斷騷擾地方甚至和他的部隊對抗卻是事實。
盡管如此,他心裏還是不大讚同殺人的做法。每每看到那些滿是灰塵的麵孔,他覺得這些人和自己故鄉的佃農一樣,看去非常熟悉。這讓人怎麽能狠下心來呢?
那些富農和地主對這婆婆媽媽的國軍營長很不耐煩,甚至暗地裏向上運動把他調走,也有人幹脆說這小子八成是同情赤匪吧?
軍部考慮了仲禮以往的表現後覺得“同情”兩個字說不上。畢竟他作戰勇敢,在和紅軍對陣中從未有過敗績或絲毫猶豫,加上他本人背景不可能去同情對方,最多隻能算是不喜殺戮。
雖如此,仲禮還是感覺壓力。
上峰派來一個姓褚的副營長,此人手段果然狠辣得多,地方鄉紳們由衷感到欣慰與歡喜,但軍官們卻報告擔心軍紀逐漸敗壞,士兵們顯然對過分的血腥產生了反感。
“操他娘,再逼老子燒人便在他背上戳一刀!”有人暗地裏這樣發狠。仲禮了解自己的兵,百戰餘生的人說到做到。
洋曆年元旦前仲禮請假回家探親,壽禮設宴為他洗塵,宴後兄弟倆坐在圃園的花廳裏喝茶聊天。
仲禮嗅著空氣笑說:“四妹雖出嫁了,可這屋子裏的藥味還這麽濃,可見她在時一定更不得了。那藥店她沒一起帶走?就這樣急急忙忙地,我還以為會等到我回家呢。”
“她呀,急得很呐。從劉先生做媒到出嫁才一個多月功夫。哈,簡直像是落荒而逃!”
兄弟倆大笑起來。“大哥這麽說我都好像是曆曆在目了。”仲禮邊說邊抹眼角。
“唉,不過這園子沒了她,沒了那些草藥倒像丟了魂似的。”壽禮搖搖頭:“我如今反而不太適應,總覺得冷清清地。”
“那麽,她現在和姑爺一起過得還好?”
“給陳述元治病那段時間倆人就已經有心了,隻是沒說開而已。如今陳少爺病已大好,阿敬又注意關心調養,兩個人如膠似漆。
她婆婆心裏歡喜,對阿敬自然也不會差。四妹的事情一了我可算放下個大大的包袱,為這個我送給劉先生一塊田黃印石、封去五十塊銀元做謝媒禮,他是有功勞的呀!”
“應該、應該。就是我待會兒也要去謝他呢。”仲禮連連點頭,忽然想起件事來問:
“大哥,我路過時去看過二哥,聽他說好像四妹的婚禮非常簡單,連陪送的嫁妝也不過三箱而已,是真的麽?”
“他這麽告訴你的?哼!”壽禮不滿地皺皺眉:“他這個人,隻曉得拍達官貴人的馬屁,哪兒還把家擱在心上?”
“嘿嘿,也不是全不顧家。二哥置辦的那個小窩不錯,一色紅木家具,新嫂子也極俏媚。加上玉鈴兒也在那邊,我看他不回來情有可原嗬。”仲禮揶揄地說完噗哧笑出聲。
“他就這點本事!”壽禮輕蔑地說:“如今抱上東洋人的大腿更不得了,誰都不放在眼裏,我更算個屁!
四妹的婚禮他沒參加,這個家似乎和他沒關係似的,還說三道四?阿敬婚禮是簡單,那是她自己的意思,也是親家的意思。
如今戰亂多事,搞那麽風光地招人麽?箱子少幾個有甚要緊?分給四妹名下的田畝和銀票可一點不少地陪嫁過去了,那可都是真金白銀嗬!”
仲禮默默聽了,拍拍大腿道:“這筆嫁妝足夠他一家子吃喝十幾年的,大哥做事公道我心裏有數,二哥的話你也別放心上,就當個糊塗人說了些不著三、兩的話罷。”
壽禮看著自己的兄弟,帶著笑意點頭:“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真好,你軍旅數載倒成熟多了。也難怪,如今是帶幾百兵的人麽,前清那會兒可是個啥官職?千總還是遊擊?”
“說到這個不提也罷。”仲禮揮揮手:“你知道,我本就不是為‘官’才當兵。如今它更像個包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說著他低下頭去,眼睛裏的光芒也明顯黯淡。
“哦,究竟為何?是你信裏提的那些事嗎?”
“是嗬。仲禮雖身為軍人,但也有自己的道理。什麽人可殺什麽人不可,是不能隨便的。軍隊殺人不分青紅皂白,會使軍心混亂、難分敵我。
士兵搞不清誰是敵人,軍官沒了進攻方向,這和四麵楚歌、手足無措的楚霸王有什麽兩樣?一旦士氣受挫,要想恢複它就得費十倍的力氣,他們以為這是容易的事嗬?”
他重重地歎口氣:“大哥,你是沒見山裏的情形。好多村莊都被夷平了,器物砸毀、房屋燒掉、糧食牲畜給搶走。
不是共軍幹的,是軍隊,還有各路還鄉團、鏟共軍、保安團等等。那些愚民急於報複,抓到的人隨便按個通共的帽子,砍頭、槍斃、火燒,還有好多難以形容的。
這已經不是剿匪了,就是發泄!遍地屍骸、處處血泊,有什麽好處?我反對的就是濫殺,難道不該麽?大動幹戈剿匪為的什麽?我真搞不懂了。
上次咱們抓二郎神,後來把他公審、槍斃,這才是‘剿匪’,為讓地方安定、百姓安居。可他媽的把女人拿來侮辱、男人活埋的做法算啥?
那不比土匪還過分?為了表示不同於紅軍,老百姓喊我們‘白軍’,你知道為什麽?因為我們所到之地盡是白骨和灰燼!
現在赤黨再說我們壞,不用宣傳老百姓都信。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嗎?”
“他們這樣做……總出於某些考慮唄?”
“啥考慮?先前說是為把百姓和共匪分開,後來講是清算和鏟除。如今倒好,就是想殺,連他娘理由都懶得找了!”
“唉,算啦老三。”壽禮見他氣憤難平連粗話都冒出來忙勸解道:“世上多少這樣的事,哪能一碗水端平?
那些人隻想報複是根本聽不進話的。你說他濫殺,他還覺得你袒護。真這麽想可就不好辦啦,說不定影響你的前程。”
“我不怕,撤職?殺頭?有本事來呀,急了老子也殺他一夥子,看誰厲害!”
“你這不是鬧氣嘛,一個國軍營長殺鄉紳?那這通共可就做實了。”
“那老子就把旗子改了投共軍去!……”
壽禮跳起來走到門口看看,見院子裏靜靜的,三牛正靠在月亮門上和常順嘻嘻哈哈地逗弄門房朱四養的小黃狗。
他轉回來輕聲嚴厲地說道:“老三,這個話隻能在這兒講,出去說不得,不可逞一時口舌之快哦!”
“這個你放心,我有分寸。”仲禮滿不在乎地笑笑,把駁殼槍扶扶,翹起腿來開玩笑地問:“大哥這麽緊張,真怕我去做紅軍?”
“唉,我夠煩的啦,別再出個紅軍羅。”
“啊?這是什麽意思,‘再出個紅軍’?”
“哦,我是說你別再給我添亂。”壽禮急忙掩飾:“老二那東西成天昏天黑地已經夠不讓人省心。
五弟在安慶也沒個消息,六弟學校裏常鬧事我擔心得很,正琢磨是否先接他回家來住。你要投紅軍,家裏還不反天?
我倒是希望你回來幫我,與其在隊伍上受氣,不如見好就收。反正你回來這保安大隊的隊長還是你三爺的位置,一樣帶兵麽。”
“我也的確這麽想過。”仲禮點點頭,拿茶杯喝了口,放下說:“不過,就算離開隊伍,也得先把弟兄們安置好。
尤其那些跟著我的老兄弟,不能讓他們委屈了。哼,隊伍裏這種事見多啦,頭腦離開下麵親信大多呆不住,必須事前安頓。”
“唉,陳家的人總歸是比較善的。”陳壽禮苦笑:“你要安排誰,提前說聲,我這裏給你接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