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空蕩蕩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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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隊伍在離霍縣四、五裏地的時候團部派出的騎兵傳令趕了上來,說團長怕部隊中埋伏,下令停止前進等待後續大隊到來。
    但斥候們也歸隊了,報告說城裏紅軍的確在撤退,並且城郊的百姓講主力中午過後便已出城,現在城裏隻剩下少量後衛和赤衛隊以及搬運物資的人。
    “街上忙亂得很,連縣蘇維埃的院子都已經走空了。”偵察斥候說。
    “咱們的人呢?就這麽看著他們逃走?”李桐覺得奇怪,那城三麵湖水隨便派點人截斷阻擊不就好了?
    “不清楚,城南一帶沒見著有隊伍。聽說昨日確實有大隊敵人到城南,可不知為何挖好戰壕沒有使用,連夜離開了。”
    “營座,咱們怎麽辦?”幾個連長圍在李桐身邊盯著他拿主意。
    這仗打得真是亂七八糟!李桐看看他們心裏清楚,這幾個肯定覺得區區若幹赤衛隊好對付,所以暗自遞著眼神,打起了到縣城去刮一番的盤算。
    不過,真要如斥候所講,如果敵人主力已撤,就算有留下的少量後衛也擋不住自己幾百正規軍的攻擊。
    再說他對霍縣十分熟悉,有這優勢,不甘心將光複的首功讓人,於是李桐決定先設法將這幾塊料鼓動起來,由他們助自己成功,說不定鬥大的勳章就到手了。
    他清清嗓子,對他們說:“弟兄們,團座有令讓咱們停止進攻,大家都已經知道。不過方才斥候講城裏紅軍已經逃走,隻留下少許斷後。
    咱們做軍人的按理應該服從軍令才是,這可讓我真的有點難辦。服從命令,剩下赤匪也會溜掉,不服從吧,這……。”
    “我們明白,營座是兩頭為難。”一連長迫不及待地搶話說道:
    “可,團座在後頭二十幾裏外哪知道這邊實情?再說我們是做什麽來的?不是剿匪麽?總不能看著他們從容鎮定地離開卻袖手旁觀吧?”
    “就是、就是,這話在理!”三連長晃著大腦袋說:“咱在前邊最曉得、最清楚,他知道個鳥啊。俗話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婆婆媽媽地那還叫打仗麽?”
    “營座,以卑職愚見,既然團座有話,我們不能抗命,但見到赤匪置若罔聞也不行。不如這樣辦,”二連長認真地比劃著:
    “我們先靠近去接火,封鎖南門出口,再派一個連截斷城西水門和橋梁,同時上報說我部已經圍困守敵,等待大部隊支援。其它的到現場看情況再做決定。”
    “嗯,這個辦法好!”其他幾個連聲附和。
    “就這麽辦!叫傳令回去向團座答話,然後全火速進抵縣城。如赤匪果真逃走,必定沒力量把守全城,估計他們肯定將後衛放在北門和東關和桂係打阻擊。
    一連和三連、補充連佯攻南門,二連長你悄悄繞過去出其不意地攻打水關,占領橋頭。
    我營務必一起行動,是否進城要看敵人守衛力量強弱決定,不行就在外麵虛張聲勢,切不可蠻幹!都清楚了?”
    在得到大家滿意的齊聲應答之後李桐宣布立即行動,卻暗暗扯住二連長袖子低聲授意:“先前加強給你的補充排暫不歸編。
    但記著,占領水關後別那麽快攻西門,如果守衛顯得混亂、倉皇,你就從容些,一麵張開聲勢,一麵遣人將縣政府奪了再說。
    若真個把四門都封住,就算是赤衛隊,人家沒了活路,調回頭來拚命也不得了。
    放開西門拿下水關,你先呼應我這邊進城,進去也好多個打架的幫手。懂嗎?”
    “營座高見,卑職佩服!”看著二連長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李桐聽著他的恭維感到十分受用,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傍晚,第一聲槍響在城南打起來,而且還有火力排的迫擊炮彈落入城內爆炸,加速了城裏的混亂。
    二連趁著暮色隱蔽地接近城下,從一段無人把守的水關城牆搭人梯登城。
    在赤衛隊員發現有情況時已經有十幾個人衝到了水關裏,迅速拔掉紅旗並打倒了警衛者。
    一則紅色武裝主力已離城,二則注意力被其它方向吸引,所以二連沒費力氣。
    他們迅速派一個排佯攻西門,另一個加強排向城裏滲透,配屬的補充排則在一個班加強下向南門夾擊。
    守衛南門的少量守軍不提防背後出現漏洞很快失守,李桐帶著主力進入霍縣。
    缺乏武器、彈藥和作戰經驗,又沒有得力指揮者的赤衛隊迅速逃散。
    他們沿著街道往北邊抵抗邊撤退,有人大聲喊著:“去西門、去西門!”,於是不少人又折返,調頭向西。
    冒著城牆上如雨的子彈,逃命的人流不斷被打斷、打散,但仍有些奪路而出朝橋頭猛跑。
    不幸的便被身後追來的槍子打倒,將手長長地伸出去叫:“別丟下我、救命!”
    城門洞裏出現了追兵。他們時而停下來瞄準、射擊,直追到橋邊。
    有個兵拉動槍栓朝那蠕動求生的身體開了一槍,另外幾個圍住個重傷者商議一陣,發出哄笑,然後他們便在那人竭力的咒罵中將他四肢托起,拖到橋上,“噗通”聲丟進河裏去了。
    城頭上升起了國軍的旗幟,標誌著霍縣又回到了政府手裏。
    東關大街上走來十幾個衣衫襤褸的俘虜,其中兩、三個穿著紅軍製服,其他人應該是赤衛隊員或蘇維埃分子。
    李桐背著手瞧著他們從自己麵前走過去,若有所思,像在欣賞,又像是考慮什麽很棘手的事。
    三連長滿嘴酒氣地跑過來興奮得兩眼冒光,不知道說了些什麽。李桐隨口說了句:“唔……,好。”
    那家夥立即拔槍朝俘虜跑去。不一會兒,排槍轟鳴把李桐嚇一跳,思維也清晰了。
    “什麽事?”他吃驚地問。
    “營座,犯人給槍斃了。”三連長大聲回答。
    “什麽犯人?”
    “咦,就是抓住的那幾個頭腦哇!”
    “誰讓你槍斃的?我還沒審問呐!”
    “剛才我問你怎麽處理,是留是殺,不是你說‘好’來著嘛?”
    “嗨!”李桐跌腳,這才看清不遠處牆角倒著幾個男女的屍體。
    “剩下的不要殺了,否則咱們花這麽大力氣拿什麽去報功?”他說完,回頭找胡副官:“去縣政府!”
    “營座還是等等吧,現在城裏亂哄哄地,赤匪餘孽可能還沒肅清,萬一冒出個槍手暗中打一槍……?”
    “我說你這個人怎麽總前怕、後怕地?有手槍班跟著哩,怕什麽?”李桐不耐煩起來。
    他也不理胡副官,自己上了馬,在眾人的簇擁下離開,聽見後麵三連長口齒不清地教訓俘虜們說:
    “你們都他媽有福氣,要不是營座不讓殺,這會子一個也活不成!”他暗自苦笑著搖頭,心想這人打仗夠勇,但太過粗魯了些。
    剛走到第二個街口,就看見兩個穿藍布衣服的人跑到街心,扭臉看見他們忙回身往巷子裏鑽。“什麽人?保護營座!”
    胡副官說著威嚇地朝天放了一槍,手槍班立即圍攏把李桐拉下馬來裹在中間。有幾個路過的士兵聽到槍聲跑來,問:“什麽事、什麽事?”
    “有赤匪,往那裏麵去了,快追!”
    士兵們立即呼叫著衝進巷子裏去。不多時響了幾槍,然後他們便說說笑笑地推搡著兩個人出來,亂叫著:“胡副官,抓住啦,還有個女的!”
    “長官,把這妞兒交給我們吧,咱使使不礙事的!”
    “別胡說,營座在這裏呢!”胡副官嗬斥道,轉臉問李桐:“營座你看……?這幫小子沒別的,就是行軍這幾日給憋壞了,嘿嘿。”
    “隨他們,別弄死了就行。”李桐皺著眉心煩意亂地嘟囔著匆忙爬上馬背。
    胡副官招手叫過領頭的耳語兩句,樂得他蹦起好高,大叫:“長官英明!弟兄們,咱們樂去呀!”
    士兵們哄叫起來,便將那女俘虜朝一個院子裏拉,嚇得她大聲哭喊起來又踢又咬。
    那個男的咆哮一聲撲向眾人,卻立時被推倒了,還未等他爬起身,幾個人上去皮帶、拳頭地一陣痛打。
    最後有人用槍托在他頭上搗了下,終於讓他昏迷過去。於是有的扭住手腳、有的托臀抱腰,眾人開心地架起那女的進了院子。
    剩下兩個將滿頭是血的昏迷者拖到拴馬樁前綁好,也迫不及待地跟了進去。
    李桐無心觀賞這等風景,隻是緊緊地咬住牙關在馬背上晃身子。
    離縣政府還有一條街的時候,忽然從經過的一家院子裏傳來女人淒慘的哭嚎和廝打聲。
    “唉,不知又是哪個遭殃了!”李桐心中憐憫卻無能為力。
    正歎息,忽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高聲道:“你們這些白狗子,怎麽不遇到紅軍呐?”
    “籲!”李桐一把勒住馬,吃驚地回頭,聽見有人發出句咒罵,接著便是兩聲槍響。
    “你們愣著做什麽?還不快進去看看?”李桐喝道。那個大個子的班長立即帶了三、四個人踹開門衝進去。
    李桐也下馬走進院子,瞧見一個兵正舉著手蹲在地下,一個穿長衫的男子倒在窗前的血泊中。
    他快步走過去附下身一看,狠狠地跺腳,然後蹲下將那人抱起來,輕輕地叫:“楊天雲、楊天雲,你怎麽樣啊?”
    楊天雲微微睜開眼,血不斷從傷口處裏流出來,樣子很可怕。“李……?是你麽?是……你的兵啊?”
    突然大量的血從他嘴裏湧出,楊天雲嗆了幾聲,便將身子向後一挺,死了。
    自從出兵到現在李桐一直在部下麵前努力克製、壓抑著自己,這時看到好友死去他憤怒了。
    他放下楊天雲走向屋裏,見兩個幾乎赤裸的兵龜縮在牆角,被手槍班的兩個人監視著,床上向裏倒著一個年輕的婦人還在啜泣,身上蓋了件破爛的旗袍,露著兩條腿。
    李桐猛地轉身出來,徑直朝門口走去。胡副官追上來問:“長官,這……,怎麽處理?”
    “這三個兔崽子給我拉到市場上斃了,曝屍三天!全城戒嚴、禁止傷害百姓,違令者無論何人殺無赦!”
    李桐聲音有些顫抖,心想這可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下令殺人啊。他忽然發現腳有些軟,不得不讓馬弁將他扶上馬去。
    “找口好棺材把裏麵的屍首埋了,發五十塊大洋撫恤家屬。”他聲音沙啞地吩咐說。
    戰爭無法避免死亡,其中最可憐的是無辜者的死。李桐可以容忍手下對敵人、俘虜的殘暴行為,卻不能容忍殃及百姓。
    尤其死者還是他學生時代的友人,這像一根沉重的巨木,壓斷了他的承受力。
    楊天雲出身於士紳家庭,不能為赤色政權所容而逃來此地容身,竟不料如狗一般地死在個兵痞的手裏。
    戰爭究竟是要救民於水火,還是置民於水火?李桐腦子裏空空如也,心裏似乎也是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