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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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仲禮帶著部隊駐紮在縣城西門外圓通寺。
    由於即將開拔,也出於軍事保密的需要,團部下令抓緊時間檢查裝備,除後勤人員外不得擅自外出,即使請假必須由兩級軍官許可且每人不得超過三個小時。
    雖然軍紀嚴厲,但一來這裏軍餉、補貼收入比別處高而且從不拖欠,二來吃得好,又禁止軍官體罰士兵,所以大家都規規矩矩遵守著命令,無人怨言。
    這讓軍營門外的商販們頗為失望,因為門口兩側甚至豎了牌子,上麵寫了:“軍營重地,此牌前三十步內禁止喧嘩,違者拘禁!” 兩千人在這裏住著,卻安靜得令人詫異。
    諸事安妥,仲禮把隊伍交給李雄,自己帶了王四、司務長劉小梳和一名勤務兵進城去拜訪縣長並交代後續。
    公務已畢,出來上了黑龍,仲禮忽然拍拍馬頸抬頭想想,從王四手裏接過韁繩說:“好久沒見洪升了,你瞧黑龍搖頭晃尾的樣子。要不咱們去他那裏轉轉?”
    “團座,劉司務長這邊要趕著去領上麵撥的彈藥和補給,我看咱們兩個去看洪升少爺,叫他倆還是抓緊時間辦事要緊。”王四勸道。
    “嗯,你很有長進,知道輕重了。就這麽辦。”陳仲禮叫過劉小梳,把要點吩咐一番,然後同他們分開各自辦自己的事。
    洪升住處在東關內,離縣政府並不太遠,馬匹一路碎步很快來到十樣街三十八號縣立中學正門口。
    守門人吃驚地鞠著躬迎出來:“兩位長官,你們是來找人還是公幹呐?”
    “我侄子陳洪升在這裏上學,麻煩你叫他出來一趟。我馬上要開拔沒那麽多功夫,隻想見見他便走。”仲禮開門見山。
    “哦、哦!”看門人顯得有點為難:“不過……,現在正上課,進去叫學生……,這恐怕不大好吧?”
    “老頭兒,你怎麽這麽多話?”王四生氣地喝止他:“我們團座的話你難道聽不懂麽?”
    陳仲禮攔住王四的無禮,忍了忍說:“我這一去也不知什麽時候回來,也不知還見得到他不。你權做好事,替我走一趟我不會虧待你。”說著摸出個五角的硬幣來丟給他。
    那人咧開嘴,露出右側的大虎牙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
    “我可不是為長官這點賞跑腿的,你幹的是流血流汗的差事,咱自然盡力幫你。兩位請下馬稍候,我去去就來。”
    說完轉身匆匆朝那三層西洋式樓房走去。王四盯著他的背影忽然笑起來:“我說怎麽看著別扭,原來這老家夥是個跛子。”
    陳仲禮下了馬,把韁繩遞給身後的王四,背著手在門口前的草地上來回踱步。過了陣子,忽然聽到些騷動。
    不少學生從窗戶後麵露出來,嘰唧喳喳地驚奇看著這位年輕的、穿著筆挺校官製服的軍官和他英俊、強壯的馬兒。
    當洪升飛奔著跑出來,後麵急急忙忙地跟著腿腳不便的看門人,仲禮臉上的嚴肅才換成了開心的笑容。
    “嘿,小夥子,我和黑龍來看你啦!”他高興地攏住洪升的肩膀,驚奇地發現是那麽結實、圓滑,每一塊肌肉都硬邦邦地。
    “三叔,你們要開拔?唉,能帶上我多好!”洪升羨慕地看著他的皮帶和手槍套。
    “瞎說,你是長房理應繼承家業,哪有吃糧當兵的道理?”仲禮拍拍他的脖頸微笑著問了幾句功課如何、老師怎樣教課的話。
    正說著,忽然注意到個穿青色棉布旗袍的女先生從樓裏出來,款款地向他們走來。“咦,這是誰呀?”仲禮輕聲問。
    “是我的老師,她姓張,教曆史和地理的。”洪升馬上回答。
    這時那女子已經走近,開口道:“我的學生都沒心思上課了,所以我來看看是哪位長官這麽有本事,吸引了他們的注意力呢?”
    “張先生,這是我三叔。”洪升語氣帶著自豪:“他是我們第三區的保安總指揮,淮西營的營長,現在當團長啦!”
    “淮西營?聽說過。我還以為陳先生定會是個滿臉刀疤的莽漢,沒想到你很年輕呐。”
    張先生說著,目光大膽地上下打量,弄得陳三爺有些狼狽,於是幹脆迎著她的目光冷笑一聲回應道:
    “我以為學校裏教小孩子的都是老夫子,卻沒有想到……。”他忽然覺得話有點唐突不好再說下去,急忙用假咳來遮掩。
    張老師抿嘴一笑伸出手,大方地自我介紹:
    “張淑春,雖然教孩子們卻不是老夫子的中學教員。陳團長的想法可不新派呀,如今的世界早就變化了,你該多見識些新東西才好。”
    仲禮摘下手套捏住這隻溫暖、柔潤的手,它那麽小,讓這個軍人不敢用力,似乎生怕把它弄碎了。
    “哦?好啊。看來張女士必定見多識廣,等我從戰場上歸來以後可否再來討教?”仲禮性格裏最不服輸的一麵被她激出來,昂起頭大聲回答。
    不料洪升扯他的袖子,輕輕說:“三叔,張先生到法蘭西、德意誌和日本國都去過,知道的事可多哩!”仲禮聽了皺皺眉、咽口唾沫沒說話。
    還是張淑春見他尷尬,笑著說:“長官要出發,臨行來看望侄子我可以理解。不過我的課才上一半,還望你們長話短說別耽誤他聽課為好。
    我就不打攪了,等閣下凱旋之後咱們再會罷。”說完轉身離開了。
    仲禮出口氣,自言自語說:“沒想到這麽眉清目秀的人兒也能做先生,這個世界可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樣了。”
    “我們學校有三位女先生,不過張老師是最漂亮、最年輕的。”洪升抬頭看著仲禮說:“而且也最聰明、心也好……。”
    “小鬼,你想說什麽?”陳仲禮把他頭發胡嚕了幾下:“告訴你,你爹寫信來說如果我有機會見你,要讓你少畫畫兒,多學點正經有用的東西,你記住了?
    這次去打仗不知怎麽的,我心裏總覺得和以往不大一樣,所以特地過來和你說,免得咱們沒機會講了。”
    “三叔怎麽會沒機會講,你打完仗回來不就可以見到我了?”洪升不解。
    陳仲禮苦笑一下沒做過多解釋,和他又說幾句其它的,看看時間問洪升:“我得走啦,你不騎黑龍遛達一圈麽?我在這裏等你。”
    洪升抱著黑龍的頸子撫摸它的麵頰歎口氣回答:“三叔軍務在身,再說我也不能太招搖了,這城裏比不得鄉下……。”
    “嗯,蠻懂事的。”陳仲禮扶鞍上馬,笑道:
    “看來和那女先生還能學到些東西,我也放心了。你回去聽課罷,若有什麽事情可以去找華嚴寺的老方丈,他能幫你。”
    說完讓黑龍小跑著離開,跑出十幾丈遠回頭見洪升還站在原地搖手,便也在馬上揮揮鞭子。
    然後對跟上來的王四小聲笑道:“媽媽的,沒想到在這裏還叫個女先兒上了一課。”
    “嘿嘿,團座注意沒,那女子細腰寬臀,可是個能生養的呢。”王四猜到些仲禮的心思,小心地遞話道。
    “是麽?唔……,鴨蛋臉、膚色也白淨,但不知出身怎樣?要是能活著回來,老子一定再來會會,看她到底有多大本事!”
    “呸、呸,這是啥不吉利的話?咱們隻會出師得勝,怎麽能夠……,你可別嚇唬我了。”王四說完朝路邊草棵裏又啐一口,引得仲禮發笑。
    但這次出征他心裏卻實在高興不起來,再也不說話,一路向城門直接奔去。
    看著他倆離開洪升的興奮勁漸漸散去,想起父親讓三叔帶來的口信他不禁鬱悶。要說他自己的心還是喜歡繪畫。
    那無拘無束的生活,在藍天下描繪田野、植物和勞作的人們,在少年看來是多麽豐富有趣。
    雖然家裏有數不清的土地和店鋪,但洪升既不願單調地整日埋頭於土地,也不願意麵對算盤、賬簿上那些枯燥的數字,他不明白父親怎麽有那麽大興致去琢磨這些?
    在洪升看來,父親一生沒太多的樂趣,他既不知道花卉不同生長時期不同的姿態,也體會不到各個季節中河水有不同的心情。
    父親也許覺得這是自然發生的,沒什麽稀奇,但洪升卻知道裏麵的奧妙,這些拜他的老師們所傳授。
    尤其是和自己姐姐私奔的許方嚴和……張先生,一想到三叔麵對張先生時的囧樣洪升不禁微微發笑,他覺得自己好像發現些什麽,不過……還沒看準。
    可以得到自己在田間地頭找不到的答案,所以洪升還是蠻樂意去學校的。
    可能是受父親影響,他不像別的富家子弟那樣高傲或冷淡,而是和所有人都能說笑玩耍。
    從六叔上中學開始家裏就停了帶陪讀的規矩,洪升更是破天荒第一個住校的。
    霍縣私立慈善中學是在民政科居間下,由幾家寺院、大戶商賈和皖西天主教會出資共同建立,聘請德國人貝恩做校長,引進歐洲教育方式。
    但貝恩通常一個月隻來校察看兩次,校務委托給教務主任—法國留學歸來的曾旭敏打理。因為這個背景,這所中學的管理相對開明,內容也更廣泛和實用。
    下個學期,洪升沒像多數富家子弟那樣選修宗教,那樣將來可以免考進入省城教會學院,他自作主張偷偷選修了美術和地理。因為擔心父親幹預,他沒告訴。
    但這麽躲躲藏藏地總不是個事,火是包不住的,要是四姑(阿敬)在還能護著些,可聽說她如今要生小孩子,想來也指望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