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烤紅薯

字數:6220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山河劫 !
    夜裏洪升翻來覆去。睡在下鋪的曾嶺眯著眼睛伸出頭來小聲問:“幹嘛呢?睡不著?”
    “嗯,心裏有點煩。”他小聲回答。
    “嗨,我說,你以前可沒提過有這麽個當大官的叔叔。嘖、嘖,騎著大馬多威風嗬。
    哎,你知不知道他管多少兵啊?我聽我舅舅說,一個警察局長可以管四百多呢!”
    洪升在黑暗裏微微一笑沒回答這個話題。曾嶺是朱縣長的外甥,他眼裏警察局長就已經頂天了。
    洪升忽然轉過身來俯身向下麵問:“哎,想不想出去走走?”
    “啊?這麽晚?熄燈後出去會挨罰的。”曾嶺有些擔心。
    “怕他什麽?”洪升撇撇嘴:“你要膽小就算了,我一個人去!”
    曾嶺自然不服這個膽小的批語,立即頂道:“那有什麽,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好呀,走,外麵吃烤洋芋去!”洪升立即拋出自己的提議。
    兩個少年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洪升踩著下鋪的邊緣跳下地,伸手抓起夾棉長褂,和曾嶺一起踮著腳尖溜出房間。
    樓道裏隻有支昏黃搖擺的蠟燭照明,把他們的影子誇張地投射在牆上。
    木板樓梯每聲吱呀作響都讓人心跳,好容易挨到最後一級,洪升迅速拉開門衝出去,卻不料外麵地上是薄薄的一層白雪,讓他才跑出幾步就滑了個屁墩。
    後麵的曾嶺剛合上門,聽動靜回頭一看“撲哧”樂出聲來,忙自己掩住口,小心翼翼地上前拉起他,低聲說:“恭喜、恭喜,新年頭場雪跌跤交運道。”
    “放屁,你怎麽不跌個試試?”洪升咧著嘴揉著,四下裏張望番,拉起夥伴,半躬著身子向校門跑去。
    校門實際上是用鐵條鉚接的一個對開柵欄,翻過它對這倆來說並非難事,隻當心不要吵醒看門人就可以了。
    轉眼工夫他們就站在大街上,被有燈火的方向飄來的香氣給吸引過去了。
    “怎麽賣?多少錢?”曾嶺問。
    “一角五分!”洪升熟練地替賣家回答。
    “你怎知道?”曾嶺瞪起眼睛。
    “這位小先生常來,是我的老主顧哩。”老板說完,笑眯眯地稱了兩隻烤得噴香的紅薯,然後報價:“正好兩斤,收你三角錢。”
    洪升伸手付賬,曾嶺好奇地伸出手要抓,口裏說:“這東西怎麽吃?要剝皮麽?”
    不料一陣火熱的灼痛讓他幾乎跳起來,洪升看了嘿嘿地笑:“誰叫你著急?這東西才出爐的,正滾燙哩。”
    “我看他也是手拿的以為沒事,誰知道這麽燙?”曾嶺說完伸手俯身抓起雪來要往手上抹,被洪升一把拉住了:
    “幹嘛?剛燙傷的地方不能立刻用涼東西激它。疼的話你抹些唾沫在上麵,多少可以緩解些。”
    “你怎麽什麽都懂?”曾嶺頗羨慕地看著他問。
    “你呀,家裏傭人太多,從來也沒挨過、也沒人教,所以不知道。”
    “你家就沒傭人麽?”
    “有雖有,不過我才不會讓他們管著哩。”洪升接過用蒲葉包卷的紅薯,謝過老板,遞了個給曾嶺,邊走邊教他如何咬開一處放些熱氣,然後慢慢吃那裏麵的紅瓤。
    吃著熱呼呼的東西身上也暖和許多,兩個人邊走邊抬頭看頭頂紛紛飄落的雪花。
    洪升覺得有點飽,打個嗝,心滿意足地歎口氣:“我早就琢磨著要夜裏溜出來吃烤洋芋了,一直沒得機會,今天有你幫忙總算完了這個心願!”
    曾嶺高興地笑了,他喜歡洪升身上那種快樂、豪爽、寬厚又帶些俠義的感覺,這和自己的膽小性格成鮮明對照,令曾嶺一直很羨慕。
    他不明白洪升每天的愉快從何而來,所以當他發現好友情緒的微小變化時他有些擔心。
    “喂,你三叔來看你,怎麽你不喜歡麽?看他騎的那大黑馬多漂亮,後麵還跟著馬弁呢,真威風啊!
    我要是有這麽個叔叔、伯伯的該多好……。”曾嶺說著、說著聲音低下去。
    洪升拍拍他的肩膀。他知道曾嶺從小沒了父親,隨著母親寄居在舅舅家,受慣他人的白眼和嘲笑。
    學校裏甚至有人給他個外號叫“曾阿龜”,形容他膽小的性格。洪升卻對曾嶺相當寬和,不大計較他性格中的弱點。
    相反,有個年齡相仿的曾嶺在他身邊亦步亦趨使洪升感到住校的生活並不孤單。
    “我不是不喜他來,是因我父親托他帶話的緣故。”然後洪升便將自己選修了美術的事講了,苦笑說:“要是讓老爹知道他會很生氣的!”
    “你爹生氣什麽樣?非常可怕麽?他會打你麽?”
    “他很少打我,好像從小到大就兩次。他連長工、丫頭們都不打、不罵,一般說來脾氣是蠻好的。”
    “那你怕什麽?”
    洪升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不發脾氣,但看我一眼就讓人心裏緊繃繃地。總之,他是父親麽。”
    “唉,我根本不記得爹的模樣,所以也不明白你說的這種感覺。”曾嶺歎口氣。
    “小曾,等將來中學畢業了,你打算去做什麽?”
    “嗯……,”曾嶺望著天上的星星琢磨一下:“也許……,還是去找個工作吧?比方銀行什麽的,我掙到錢就讓娘搬出來住!”
    “怎麽,舅舅欺負你們?”
    “雖未如此,但總不是自己的家嗬。”
    “嗯,有道理。然後你再娶個漂亮媳婦伺候她,這樣就圓滿了。哈哈哈……”洪升打趣地開起玩笑。
    不料曾嶺居然反戈一擊:“你還說我哩,家裏早早就說下媳婦了,畢業以後回去守著良田、畫著美景,不愁吃穿,多愜意啊!
    哎,對呀,你還沒說呢,你媳婦長得什麽模樣,見過麵嗎?”
    洪升不好意思起來,忸怩地回答:“見是見過的,以前她總和我姐在一起……。”
    “是個什麽人家?”
    “她祖父是大清的秀才,父親雖然沒的早,但也有才學的……。”
    “哎呀,還是書香門第呢!”曾嶺推了他一把。
    “他父親歿後家裏就不行了,還是我爹辦學校時薦他哥哥做校長,這樣才漸漸好起來。”洪升說著眼前出現竹子的笑容,不禁歎口氣。
    “又歎什麽氣?你不喜歡她?”
    “那倒沒有。雖然不是十分漂亮,但生得還好。我們小時候也一起淘氣過,怎會不喜歡?不過我不高興家裏這樣早替我訂親,好像這就能夠把我栓住似的。”
    “唉!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嗬,要是我能被這麽栓一下……不,哪怕是栓個十下、八下我都樂意!”
    “這就是立場問題了。”洪升見他不明白便解釋道:“你看那邊的街道,很黑對不對?可如果有人在那裏走路,他會覺得有那樣黑嗎?不會的。
    所以說身在其中的人是一種感受,旁的人又會是另一種感受,站的立場不同,結果就不同。”
    “咦,好像是這個道理啊!你怎麽想到的?”曾嶺十分驚奇。
    洪升笑了:“這可不是我想的,開始學畫的時候老師就告訴我,要學會從別人的立場、角度去思考,才能了解事物的原來麵貌,否則隻是自己單方麵的認識,叫主觀。
    咱們一般時候做、想、行都隻考慮自己,所以才覺得凡別人做的都不理解、不明白。
    要是大家能互相理解,天下興許就沒有這樣多打打殺殺,也可能沒有爾虞我詐、爭權奪利了。”洪升說完站起身拍拍身上,說:
    “該回去啦,時間長被人發現可不大好。”曾嶺表示同意。
    兩個人沿著街道往回走,曾嶺追問洪升女方的長相如何,洪升無論如何不肯說。
    正揪扯不清的時候,忽聽見後麵有急促的腳步聲,伴著有人高聲喊:“站住、抓住他,攔住那幾個學生!”
    街道上寥寥的幾個行人立即都消失了,洪升一把將曾嶺拉到路邊小巷裏藏住。
    隻見幾個學生打扮的年輕男、女飛一樣逃過去,後麵跟著跑來七、八個上氣不接下氣的警察。
    “哎喲,我的媽,這幫小東西腿腳快得……賽過秋蟹,硬是要拖死我哩!”為首的警察捶著胸在岔路口站下,問:“哎,你們幾個小子,說說咱們走哪啊?”
    “長官,我們哪裏曉得他們走哪邊?不如分頭追好了。”其中一個回答。
    “喂,你們是追嫌犯麽?可是幾個赤黨?我一看就覺得他們像!”忽然街邊因為躲避而停下的一輛人力車上有人搭話。
    “啊,什麽人?喲,楊少爺?這麽晚了怎麽在街上走?”
    “我去個朋友家裏的應酬,不想回來晚了。你們要追的那幾個往這邊跑了。告訴你,分一半人沿著追下去,另一半從東街繞過去迎頭截住,再沒個逃脫的!”
    “好、好,多謝少爺提醒,你路上可要小心些。要不要我留下兩個弟兄護送?”
    “沒事,學校就在半條街外,近得很了。你們趕緊忙公務去罷。”
    那幾個警察先謝過,然後分頭按那楊少爺說的追趕去了。
    人力車重新跑起來路過巷道口時洪升看見上麵坐一個得意洋洋的胖子,裹在毛領的厚衣服裏麵驕傲地過去,回頭輕聲問曾嶺:“是誰?好像在哪裏見過的。”
    “楊胖子,乙班的。這條蟲子不是好東西!”曾嶺恨恨地回答。
    洪升沒說什麽,拉著曾嶺從暗處出來急急地趕路,外麵太亂他想趕快回去。
    不想已經看到校門時曾嶺一把拉住洪升,兩個人馬上躲起來。從他們正對方向罵罵咧咧地走來幾名警察,走近時見他們每兩個人架著個人。
    前邊是個女學生,嘴角似乎有些血跡,後麵的男生臉上也像是挨了打。
    那個為首的警察在後麵不時用棍子在他背上戳戳,口裏恨恨地道:“媽的,我看你能逃到哪裏。腿快?回去我先打折它!……”
    黑影裏的兩人屏住呼吸等他們過去了才出來,急跑幾步來到校門,重新翻進去,依舊躡手躡腳地進樓、開門。
    等他們重新在各自床鋪上躺下的時候,洪升忽然俯下身低聲問:“小曾,你剛才說楊胖子是乙班的,他家很有錢麽?”
    “嗯,”曾嶺回答:“他爹是合肥做藥材的仁和堂老板,他雖是小房生養的,但卻是他爹唯一一個兒子,所以很受寵哩!你問他做什麽?”
    洪升沒回答,仰麵躺下,咬著牙齒想想冒出一句:“你說得對,這條蟲子不是好東西,而且還是條毒蟲呢!”
    是夜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