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兩種傾向
字數:8326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山河劫 !
“嘶!”瀧井皺眉:“你這樣說,好像也有道理。好吧,我會去提醒大家。不管怎麽說,我們江華社所有成員是不支持全麵戰爭的,一定會為此做出努力!”
“在下也相信您所說。隻有中國穩定,南京政府從容鎮壓了共黨在內的所有叛亂,這塊土地才能真正為東亞和平、中日親善做出貢獻。
若是讓共黨在得手,你我無法立足不說,日本在中國的利益也都無法保證了。那時別說租界,就連日本商品的售賣都絕無可能。
像我家肯定是要被共產的,這樣采購機器設備的生意想都別想!”
瀧井深以為然地重重點頭:“所以南京的政策是‘攘外必先安內’?”
“您理解得很對!”
“但是正如去年本國外務省發表的聲明(即天羽聲明),日本是很擔心南京玩弄‘以夷製夷’那套把戲的!
如果不是這樣,也不會放如此多兵力在大陸上,這牽製了我們很多力量,給排除歐美勢力的大業造成了困難。”
“所以日本擔心的是‘遠交近攻’?”
“正是!這難道不是中華的傳統麽?”
“恐怕瀧井先生誤會了。”
“哦?”
叔仁放下刀叉:“所謂‘遠交近攻’者,大秦的國策,目的是破除割據、一統華夏。
彼時以秦之力能夠挑戰六國,所需要的不過是個優先取舍,以期達成目的。而今華夏豈能以大秦相比?
內亂不止、西洋人就在臥榻之側,哪裏具備執行這等國策的條件?
以我看,百年之內都無此等可能!大清至今的積弊,根本不是朝夕可以改變的,故而貴國多慮了。”
“未必。”瀧井搖頭:“貴國政府依靠英美先逐走我國,再將列強一一驅走,這樣的算盤你說沒可能麽?”說完,他抿口酒,卻注意觀察著叔仁的表情。
“如果不考慮地理、文化等要素,這樣想是有道理的。”叔仁也拿起酒杯:
“如今的中國雖然龐大,但是疾病纏身,日本雖小卻靠著努力躋身世界之林。
時代變了,不再是中華帝國的年月,這點汪兆銘先生已經有清楚認識和論述。
至於那位,他自是在日本學習、生活過的,又豈能看不明白?”
“那他還縱容排日、抵製日貨?”
“不這樣怎行?”叔仁苦笑放下酒杯:“1927年英美為扶持他拿出了那樣的誠意,後來又支持他完成北伐,他豈有不知恩圖報的道理?
再說,他現在才有多大力量,敢和英美抗衡?日本年產鋼五百幾十萬噸,中國才區區四萬噸而已,拿什麽來和你們一起抵抗英美?
瀧井先生要和人打架也要找個身強力壯的,不會找那骨瘦如柴者給自己做幫手吧?”
瀧井“撲哧”地笑了:“這倒也是,當年黑龍會幫助同盟會,其實就是希望一個強有力的大陸政府和我們站在一起,以免日本孤立作戰。”
“對嘛,所以現在日本其實最該做的不是對南京打壓,而是誠心實意幫助他反共、完成土地改革,穩定中國內部環境才對。”
叔仁為他斟上紅酒,然後說:“隻有騰出手來,並使中國國內具備一定實力,南京才會與日本攜手以東抗西。
現在就逼他,操之過急倒會適得其反。即便英美袖手旁觀,再次倒向蘇俄的可能性豈會沒有?”
“哦?你是這樣看的?”瀧井端了兩臂低頭想想:“好吧,我會仔細考慮並向東京的高層反饋。你這個意見很重要,也很有代表性。”
叔仁呷了口酒:“我說這個話是有根據的可不是信口開河。瀧井先生回去可以數數,南京政府的高管裏麵有多少所謂親日派?
如果不想聯日抗英美,以他的實力和對付共黨的氣魄,他想從政府、軍隊裏清除親日派還不是小菜一碟?
那為什麽這麽多年他都不這樣做呢?他留著這些人是什麽意思?這還不是明擺著嗎?”
瀧井微微點頭,忽然傾身向前壓低聲音說:“其實關於南京究竟是想抗日、還是聯日,在東京有截然不同的兩種聲音。
你看到了虹橋那邊的客人,其實他們很不願意派人來,是迫於首相的壓力不得不如此的。”
“唉呀,那就是說軍隊裏主戰派還是多數?”叔仁表示驚訝。
“可不是,有些人不耐煩,也不想等。軍人嘛,他們更喜歡直來直去地做事情。日語裏麵有個詞形容這類笨蛋的,叫做‘豬突’你知不知道?”
瀧井學著豬往前奔跑的樣子,逗得叔仁哈哈大笑。
“不過可以理解,他們隻有打仗才能升職、拿軍功獎勵嘛!”叔仁說:“隻不過這種心情如果幹擾了政治和外交,那就不太好了。”
“沒錯!”瀧井嚴肅地表示同意:“吾輩堅持文化開國,助陛下為萬世流芳的聖明君主,絕對不能允許武人誤國的事情發生在今天的日本!”
說著,激動地一拳擊在桌麵上。由於聲音有些大,周圍桌都往這邊投來驚異的目光。
叔仁趕緊起身道歉,並用法語向店裏的經理致歉,瀧井也表示了歉意,此事才算平息下去。
叔仁並不信瀧井能在大局中起多少作用,畢竟有1932年的犬養毅遇刺事件在前,文人內閣能把武人集團關在籠子裏多久是個微妙的問題。
他不過通過瀧井了解軍部派遣上海要員來滬目的和原因,同時給日本人上點眼藥而已。
但,這還不夠。叔仁認為有必要和荻原榮次接觸,這是冒險的,因為荻原顯然比瀧井更狡猾。
軍人出身的瀧井身上還有幾分類似中國江湖氣的東西,但是這個所謂商人荻原,卻讓他嗅到了幾分敵人的氣味。
不管怎麽說,叔仁還是向李大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大衛關注地把手放在他肩上:“你可要想好了,這麽一來,荻原有可能注意到你。”
“我想過這個問題,”叔仁回答:“協助小開做事可能會使我暴露在cc麵前。以南京政權的特性來說,很難保證他們不把我賣給日本人。
與其早晚被動等待,不如借這次的機會自己揭開一角,來個猶抱琵琶半遮麵,讓敵人看不清我的真麵目,也許這樣更安全?”
“你這可是在刀尖上跳舞嗬!”李大衛驚奇地挑挑眉毛:“這樣做值得嗎?”
“目前還不知道能產生多大價值,隻是個想法而已。”叔仁回答:“瀧井相對簡單,我拿他小試了下。這個想法就是在和他談話過程中逐漸產生的。
我覺得自己可以扮演一個角色,也就是在我黨、cc和日本方麵建立個傳遞消息的橋梁,這個橋梁並不屬於任何一方,但大家都可以通過它往來交流。
所以……它的意義在於給三方高層留個哪怕將來大家互相翻臉,也能利用我傳遞消息、溝通意見的渠道,關鍵是這個渠道掌握在我黨的手中。”
他說完略帶不安地看向大衛:“你覺得這個渠道有必要嗎?”
“我懂你的意思了,有沒有必要我說不好。”李大衛聳聳肩:“我看這件事還是交給‘小開’來決定。在他同意之前,你先不要采取任何行動,不要主動去約荻原見麵。”
“好,我同意!”
過了幾天,大衛給叔仁使個眼色,兩人邊聊邊走上了頂層的露台。
“上級回複,小開覺得你的思路很有意思,他來滬後會和你溝通細節。”大衛說完笑笑:“咱們組的工作重點也會發生變化,你最好有個思想準備。”
“那,和荻原的接觸?”
“可以進行。上級說荻原實際是外務省在江淮地區的特務負責人,你和他接觸要小心,別讓他嗅出什麽。
目前我方比較感興趣的消息,是希望了解日本到底想對付蘇聯還是想南下華北,以及二月政變後文人內閣對軍部的影響力……。”
當荻原笑眯眯地和叔仁坐在一起,品嚐天婦羅和雜煮鍋的時候,叔仁表現得像個虛心的學生般向他提問。
“陳先生今天想了解的東西看來不少嗬?”荻原注意地看了叔仁一眼,以前的交往中他似乎並沒感到對方對日本這樣感興趣。
叔仁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說:“荻原先生有沒有感覺到,我現在的日語也越說越好了?”
“嗯,確實如此!”荻原點頭:“快要像個日本人了,有什麽原因嗎?”
“那是經常和日本朋友們一起交往的緣故,有了學習語言的環境和動力,學得自然就快!”
“哦?你說的朋友也包括瀧井吧?”荻原拉下臉來。
“嗬嗬,您說的是,也包括瀧井先生,不過,我可沒有偏向你們哪位,一視同仁的!”
“哈,所以你把單子交給三浦?”
“瞧您說的,我不是從東井買了很多嗎?”叔仁說完,為他斟酒並說:“家兄來電話,說貴社的卡車很好使,他希望可以再買十輛。”
“嗯,這個好說!”荻原馬上大度地揮揮手,忽然他想起什麽來,問:“最近你們購買車輛很多,有什麽原因嗎?”
“哦,家兄想成立一支車隊,萬一打仗的時候河道沒法走船運貨了,得有其它運輸手段才行嗬!”叔仁不動聲色地回答。
“打仗?你聽說什麽消息了麽?”荻原問。
“前幾天不是東京軍部派人來虹口嘛,華商都在傳說可能要打起來。”
“咳,那件事和打仗無關,隻不過是尋常的視察而已。”荻原輕描淡寫,眼裏卻閃過一道光。
“哦,那也還是要做好準備。總之仗還是會打嘛!”
“嗯?”荻原將手頭的酒杯放下:“陳先生這麽認為嗎?”
“南京也這麽想,我覺得他們肯定注意到上海日本軍人數量的增加了,貴國政府應該也已經注意到上海周圍國軍的調動。
我發出的貨總找不到開往蚌埠的車皮,這還不能說明問題?
當然,有共軍、有兩廣鬧事,但這些的後麵不可否認也有增強華東防務的原因吧?”
“你是個觀察細致,很用心的人。”荻原點點頭:“不過我還是認為離戰爭尚早,大可不必杞人憂天。”
“但貴國在華北增兵了,國民政府很緊張呀。”
“這就對了,讓他們緊張些,不要總是排斥日本嘛!日中都是黃種人,沒理由不親善。”荻原夾起塊茄子蘸了醬油放入口中,天婦羅發出清脆的酥響。
“嗯,太好吃了!在日本沒有那麽多蔬菜品種,天婦羅也就缺了許多趣味。”荻原遺憾地歎息,然後抬眼看看叔仁,浮起幾分笑意:
“看來陳先生今天這頓飯我是不能白吃的,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些什麽?”
叔仁擺手:“我可是誠心誠意來請教,把您當作先生一樣。按說我和日本人相處時間也不短了,但我發現自己還是不夠‘知日’二字。
比方說……,日本報紙總是講日華親善,但是軍隊卻說的是‘全麵戰爭’。究竟誰才是日本真實的聲音?這種情況叫人很費解。願先生可以教我。”
“兩個都是日本嗬。”荻原嗬嗬地笑起來。
“這,這怎麽可能?一個國家,難道不該隻有一個聲音嗎?”
“如果在其它國家確實如此,在日本這就再正常不過。”荻原微笑著告訴他:
“從文化上來說,日本人喜歡模糊的表達,不是一或者二,這個或者那個。
所以,內閣負責招募兵員、提供軍需和武器,決定打仗和怎麽打的卻是軍部,這是一種奇妙的平衡。”
“這樣嗬,所以外務省的回答和將領們的表現是不一致的?但是,怎麽會這樣呢?難道不應該首相負責一切並作出決斷嗎?”
“嗬嗬,文官們想的無非是怎樣代價最小、利潤最高而已。”荻原冷笑一聲:
“他們都是些短視、膽小,沒有戰鬥精神的家夥!”他瞧見叔仁一臉目瞪口呆的樣子:“怎麽?把你嚇到了?”
“您……公開批評自家的官員?”
“那又怎樣?若依著他們,哪來的朝鮮和滿洲國?日本現在恐怕還獨力麵對列強哩!”
“這麽說,您是讚成‘以武促談’的?我又不明白了。”叔仁皺著眉頭端起雙臂問:
“您不是軍人出身,怎麽會和他們站在一起呢?軍人為的是出人頭地、留名史冊、創下不世戰功為後人敬仰,您是為的什麽?”
“為了日本的未來和大和民族的幸福嗬!”荻原把手一攤:“那樣狹小的國土上能養活多少人口?能容納多少工業?有多少礦產和各種資源?
不說別的,中華蔬菜種類就比我們要多十幾倍,所以在這邊能吃到如此豐富、價格便宜的天婦羅,在日本卻吃不到的。
我們這些人在這裏工作過的日子不知道比國內好多少倍!但我不是個自私的人,當然希望全體日本人都能過上這樣的生活!
要達到這樣的目的,非得貴國政府合作不可,它不合作反而將日本視為仇敵,所以我國軍隊不得不教訓他,直到南京認識錯誤為止!
因此,強有力的軍隊是必須的,沒有武力做後盾,日本恐怕今天還是中華陰影下的落後國家,就如越南那樣任人擺布。
一個有民族自尊心的人怎麽可以讓這種事情發生呢?”
兩人又談論些別的,漸漸話題圍繞著列強展開。荻原開始評價它們:自私的英國人、頑固的法國佬、古板的德國人、狡猾的美國人……。
這時叔仁插進來說對不起,您說誰我都沒意見,美國人可是什麽生意都和你們做,又是橡膠、又是石油,造車、造船、賣飛機,你這樣評價他們是不是不公平?
荻原哼了聲,說告訴你,美國人最壞,他們想讓日本去打蘇聯,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他們的鬼主意!
叔仁嗬嗬地笑:“美國討厭共黨嘛,當然要讓你們打蘇聯,不然難道叫你們武裝好了去打他自己?”
“我們才不會上當!”荻原帶著醉意搖晃著身體:“西伯利亞倒是廣闊,可那地方有什麽?就算有,都凍在冰層下麵,挖出來代價太大!
這方麵我們在滿洲已經有教訓,不能再往北了。再說,那些凍土帶、荒無人煙的原始森林,既不能產大米,又沒有勞力可以用,真的沒啥意思。
美國想當然地以為我們會攻打蘇聯,他們不知道,也不能理解日本對於領導亞洲,擺脫歐美的大義感和責任感。
他們企圖讓我交惡蘇聯,然後陷在冰天雪地裏,這樣就永遠不會對美國造成威脅了,他們就可以永遠獨占貴國這個聚寶盆。呸!他們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