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緒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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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下雨在上海有兩種,秋初是溫和、浪漫的,和著桂花淡淡的香氣,猶如款款而來的少婦,風情萬種;
待到秋深便是一場雨、一場寒,那雨便成了愁腸,成了癡男怨女筆下最可惡的東西。
多倫路與橫濱路路口的花町咖啡館裏常能看到各種文化人。
有的望著鴻德堂的飛簷發呆,有的正奮筆疾書,看那興奮、著急的樣子想要拚命抓住什麽,似乎稍縱即逝的不是別個,乃是他的靈魂或者生命。
不過也有個別的。叔仁麵前放著咖啡壺,杯子裏的熱氣正嫋嫋升起,他饒有興致地看著一名自稱畫家的家夥在給某位摩登女郎畫素描。
那時候西洋式樣的穿著大行其道,那女子穿著連衣長裙外麵套件西裝上衣,學著畫報上巴黎女人的樣子擺出姿勢。
叔仁不由得想,這女子要是到了三河原會不會被當作腦子有毛病?想著他禁不住笑了下,女子頭來嫵媚的一瞥,畫家則極為不滿。
恰好這時候門開了,李大衛將手裏的雨傘交給維特(侍應生),自己抹了下額頭走過來和他打招呼:“哎呀,總算辦妥了!還好咱們海關有人,不然英國佬又要多事!”
叔仁明顯鬆了口氣:“辦妥就好,我還擔心有人泄露,看來老江找的那批碼頭兄弟還算靠得住。”說完看看左右:“怎樣,家裏有什麽消息?”
“明確了,聯蔣抗日。”李大衛借著用手帕擦臉的機會輕聲說。
叔仁怔了下:“好!”
“怎麽,你不同意?”
“互相掐了這樣久,終於到握手的時候,這心裏還是有點……。”叔仁搖搖頭:“死了的人可怎麽說呢?”
“此一時、彼一時。”李大文低聲道:“決定了要以民族為先,當然有人想不通,但必須服從!”
叔仁低頭一會兒,點點頭:“我服從,也許後麵可以想明白這裏麵的道理。”
“那你得趕緊。”
“什麽意思?”
“小開要來,他需要你協助。”
“什麽時候?”
“等通知。”
叔仁皺眉:“為什麽選我?我可是大地主的兒子,哥哥還是保安團聯區總指揮!”
“那又怎樣?決定了,那就是信得過你。”
“我……不明白。以前還要開除我呢?”
“嘖,叔仁你怎麽還記仇了?”
“不是記仇,是這個、這個轉變也太大了!”
李大衛也有點沒招,他沒好氣地瞪了半天:“反正他指名道姓了,要不信你,能這樣?”停了停又說:“不過這下你可要暴露身份。”
“啊?”叔仁嚇一跳:“為什麽?”
“他要帶你去談判,和那邊的高層……。”
禁不住咽口唾沫,叔仁皺眉輕聲問:“對了,你沒告訴他們我六弟在南京?”
“早說過了。”大衛笑笑:“小開說他已經調查過,沒問題!他是他,你是你。注意保密就行。”他說完一口喝幹手裏的咖啡:
“多謝你請客,你以後英文名叫傑克,不過內部會叫你十三。瞧這眉頭皺的,不喜歡這個稱呼是吧?他起的,不怪我。走啦!”
說完揮揮手,心情愉快地到門口接過傘,然後迅速衝進雨裏去了。
自從被告知歸屬特科以後,這還是叔仁第一次聽說組織上會有人來,並且自己的任務是協助對方和國民黨方麵談判。
談判他已經是輕車熟路,這兩年為三河投資做事他參加了很多次,對象有中國人有洋人,但是兩黨之間怎麽談?這還是頭一回!
而且……,他不大明白,這難道需要自己暴露嗎,那為什麽還要去談判?
做地下工作最忌諱暴露,一旦發生這樣的情況就說明自己身邊周圍的人可能都存在暴露的危險。
小開出於什麽考慮要讓自己暴露呢?他想不明白。身份藏不住了今後還怎麽工作?
想到工作,他忽然得到個啟示:既然小開身份也是暴露的,那他怎麽還能工作?他能,你陳叔仁為什麽不能?
這麽一想叔仁放心了,不過忽然之間要“聯蔣”他還是轉不過彎子,想想那些被害死的同誌,陣亡的戰士,還有蘇櫻……。
他咬住嘴唇,努力控製自己的憤怒。是的,做地下工作沒有權力發泄自己的七情六欲。
待他走出來,一輛黑色轎車從身後開來,在街口拐角處他上了車。往前開了一段,司機舒龍輕聲問:“怎麽,不順利嗎?我看你情緒不高的樣子。”
“沒什麽,老家有消息,說要聯蔣抗日。”
車身晃了下,舒龍問:“消息準確?不是搞錯吧?”
叔仁搖頭:“我轉不過彎來。”
“哼,這麽突然我也轉不過來!”舒龍歎口氣,過了會兒說:“不過也有道理,上次發通電不是說嘛,民族存亡之際當放下一切,專以抵抗外侮為首要!”
“唉!話是這麽說,可我老覺得那些犧牲的同誌在眼前晃,一下子讓我去和他們握手,我、我做不到!”
舒龍沉默片刻,他知道叔仁的性子,所以給他些時間。眼看快到寓所,舒龍問:“離家不遠了,咱們是回去,還是再轉轉?”
叔仁抬起濕潤的兩眼,點點頭:“再轉轉吧,我現在的心情……不好這樣子回去見她們的,讓我平複一下。”
舒龍答應聲,方向盤一轉,車子沿著街向日本橋、虹口公園方向開去。
往常都是這樣,叔仁心情波動的時候便讓車子多轉轉,他唯有用這種方式排解,雖然時不常要應付讓他們停車接受檢查的日軍士兵。
還未到公園門口,看見前邊有海軍陸戰隊、陸軍和警察組成的聯合檢查站。
“咦,這是有什麽活動嗎?”舒龍說著穩穩停車,一名少尉看到他們嘴角浮現笑容向他們走來。
“辛苦了,友田君,這是怎麽,不能過去了嗎?”叔仁搖下車窗微笑著同他用日語打招呼,他如今已經可以說得相當純熟了。
“喲,這不是陳先生嗎,你怎麽……好像有些萎靡的樣子?不舒服嗎?”
友田在這一帶執勤見過叔仁很多次了,他把雨衣的帽兜向後推推說:“今天有大人物經過這裏,所以戒嚴了過不去。”
“哦?你們來得這麽多人看來派頭不小哇!”
“高級長官嘛,都這樣,”
“沒關係。”叔仁揮揮手:“昨晚幾乎一夜沒睡,那個啥來的。今天實在太困就想找個地方看看風景,什麽也不想做了。”
友田大樂:“你要當心身體哦,仗著比你年長我得說幾句經驗之談,這種事情差不多就可以了,女人明天還會有的!哈哈!”
叔仁做個鬼臉:“好吧,我服從管理,友田君你繼續辛苦,我們沿著河轉回去。找時間再聚,你僅僅口頭上介紹經驗可不行嗬!”說完笑著搖上車窗。
友田敬個禮心裏很高興,這個公子哥不僅有錢而且和許多上層人士關係很好,經營長屋租賃的友田家還從未攀上過這樣富有的人。
想想自己的年紀,他覺得這位陳先生挺和氣,而且沒有有錢人的驕傲,這樣的人脈自己退役後興許用得著。
舒龍從後視鏡觀察著後麵,說:“如果是軍部的大人物來,會是為的什麽呢?”
“肯定不是什麽中日親善、花好月圓。”叔仁沉默了下:“幫我給洪升那邊掛個電話,詢問下小六在不在南京?”
他想想又說:“然後你和肖秘書說下,請她幫忙給三浦商社問問瀧井是否在上海,明晚可否一起用餐?”
“你急著去打聽虹口公園這事?瀧井不會起疑心吧?”
“放心,我會注意分寸。”叔仁笑了笑。舒龍已經完全進入角色,不但是司機,而且還是個稱職的搭檔了。
洪琳雖然也積極要求進步,還參加了工人夜校的學習,但他的經驗與舒龍相比還差很多,像剛才這樣的提醒他是沒法及時想到的。
如他所猜測,瀧井果然在上海並很快約了時間、地點見麵。
這是個法租界裏的西餐廳,安靜並且客人絕大多數是歐洲人,這樣他們說話可以比較放心。
叔仁先告訴瀧井人家東京商社來抗議過了,貌似對這邊和三浦係的往來很不高興。
瀧井聽了輕蔑地“哼”了聲說不用搭理這些過氣的家夥,然後輕聲告訴叔仁三浦係支持的是當今執政的首相,東井那幫人和軍人走得太近是沒有前途的。
“以文馭武,在你們這裏如此,在日本當然也是如此!”他肯定地說:“什麽時候也輪不上武夫當政的,陳先生你說是不是這樣?”
“可是……,”叔仁看看左右:“昨天不是有大人物到上海……?”
“哦……你說這個呀?”瀧井端著紅酒“哧”地笑了,擺擺手說:“不用放在心上,軍部派人來約束那些躍躍欲試的家夥而已。
有些人總以為南京的軍隊是紙糊的,他們對幾年前的慘痛傷亡視而不見,這種家夥腦子裏缺根筋,任由他們胡來還行?
所以得有人時常過來敲打下,你們怎麽說來著?鞭策對嗎?”
叔仁對他亂用典故有些哭笑不得,他搖搖頭:“您可別忘了,曆史上還出過安祿山呢!誰能保證那些人裏沒幾個想恢複武家政治的?
萬一……,那可不光你們,我擔心本地的生意也要跟著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