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月色溶溶霜華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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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宴後,顧行霖單獨把顧行樾叫到摘星樓,問他:“今日之事,你怎麽看?”
    顧行樾微微一笑,道:“有意思的很。”
    顧行霖:“怎麽說?”
    顧行樾侃侃而談:“薑氏避居蓬萊近百年,薑權繼任宗主後開始到處活動,原來竟是衝著這擎首去的。隻怕這老頭是有備而來,隻是沒想到生了個蠢兒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卻讓他好生頭疼。”看了眼顧行霖,笑道:“兄長可要小心了。”
    顧行霖挑眉問道:“我要小心什麽?”
    顧行樾:“這些年,顧氏一家獨大,你擋了別人的路,自然是要小心些。”
    顧行霖會心一笑,“繼續。”
    顧行樾:“至於其他世家麽,都知道這種事輪不到自己頭上,但抱一顆大樹乘涼總是沒錯的,隻是此時不知花落誰家,那便兩邊都不得罪。不過,要說起這抱大樹的功力,當屬蕭寒江最是得心應手,薑權需要什麽,他便遞什麽話,可卻句句不落下顧氏,一碗水端平,不愧是混過官場的。”
    顧行霖:“你怎知他不是私下與薑權商議好的?”
    顧行樾:“據我所知,薑氏與蕭氏同日抵達邙山,私下未曾會麵。之前兩家也沒有私交,而蕭氏有南朝為後盾,應不屑與薑權為伍。”
    顧行霖滿意的點點頭,又問:“尹紹如何?”
    顧行樾搖了搖頭,語氣是少有的認真,“捉摸不透,我至今未猜出他此行的目的。若單看他今日行徑,倒頗合我心意。隻是倘若是我做出這種事,隻怕二叔又該教訓我,怎的換了尹紹,他竟還覺得有道理。”
    顧行霖談了口氣,道:“二叔是對你嚴苛了些,可他從來對事不對人,你若收斂些性子,也不致總是惹他不快。尹氏最近還在活動嗎?”
    顧行樾答道:“自尹紹入住歸來峰後,便不再活動了。”
    顧行霖“嗯”了一聲,又問:“你以為,元宏此行,所為何事?”
    顧行樾想了想,“許是招安?顧氏鼎立中原,水路、陸路押運都離不開顧氏弟子,還有洛陽的幾家商號,隻怕早已成了別人的眼中釘。”頓了頓,望著顧行霖,“兄長可有對策?”
    顧行霖:“等群英會結束,把洛陽的所有商號都關了。至於押運,照常進行,切記不可與官府起衝突。”
    顧行樾:“兄長,行樾有一事不明。”
    顧行霖:“何事?”
    顧行樾:“修靈人不涉廟堂事。顧氏為何有此家訓?修靈兒女有抱負者大有人在,入朝、參軍有何不可?”說到後麵,言辭激蕩,眼神中透漏著這個年紀本該有的男兒氣概。
    顧行霖臉色突變,沉聲道:“我看有抱負的人是你吧?!你為了幾家商號,要置祖宗遺訓於不顧嗎?”
    顧行樾沒想到他反應這麽大,出聲辯駁:“我沒有!”
    顧行霖盯著他,提高音量斥道:“沒有最好!如果有,趁早絕了這個念頭!”
    從未見顧行霖如此激動過,顧行樾漲紅了臉,依然爭辯道:“我隻是不明白!倘若當朝君主是有識之士,我修靈人便助他治國平天下又如何?倘若他是昏君,我便揭竿而起,為民除害……”
    “閉嘴!”
    隨著這聲“閉嘴”,甩到顧行樾臉上的還有一個巴掌。打過之後,二人皆愣在當地。從小到大,這是顧行霖第一次打他。
    顧行樾詫異的望著顧行霖,片刻後眼圈泛紅,甩袖離去。開門時差點撞到喬敏之。
    顧行樾已離開多時,顧行霖仍看著自己的手發呆。
    喬敏之上前,輕聲道:“他隻是一時義憤,總會想明白的。”
    顧行霖此時才回神,“你都聽到了。”
    喬敏之:“我無意偷聽。去梅楓別院找你,他們說你在這裏。”
    顧行霖:“無妨。找我何事?”
    喬敏之:“是明洲。你已七日未去看他了,今日又不肯睡,吵著非要見你一麵才肯罷休。”
    顧行霖閉了閉眼,扶額道:“是我疏忽了。這便去。”
    廣雲峰,薑權房中。
    薑守成跪在地上,薑權將茶盅摔在他身前,薑守成不敢閃躲,碎瓷片劃過手背,瞬間沁出血珠。薑權沉聲罵道:“混賬東西!平日裏為父是怎麽教你的?!技不如人不知反省,還處處惹禍。小不忍則亂大謀!我苦心孤詣,今日全被你給毀了!”
    薑守成爬到薑權腳下,抓住薑權褲腳,顫聲道:“爹!本來就是那尹紹不知好歹,我不過是說了他兩句,不會影響大局的。”
    薑權一腳踹中薑守成心窩,恨鐵不成鋼的罵道:“你若是有那顧行霖的一半爭氣,我也不必如此憂心!今日你口出悖逆之言,被尹紹抓住把柄,我便失了先機,不能再去爭奪擎首之位,必然要把顧行霖推向那個位置。”
    薑守成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後方想通此中利害,仍不甘心道:“即便如此,也不必讓給顧行霖,爹,我們——”
    薑權氣得胡須都要翹起來了,“蠢貨!你今日在眾世家麵前落下口實,我若一意孤行,便是告訴修靈界我早有此野心,到時必遭整個修靈界唾棄,還能有誰心甘情願聽我號令?‘還未坐上擎首之位,便要以擎首之名號令天下’,尹紹以一言堵死了這條路。眼下之計,唯有先把顧行霖推上擎首之位,再徐徐圖之,我薑氏還能博一個賢德之名。”
    薑守成不敢再多說什麽,心下對尹紹的恨意又多了幾分,連帶著顧行霖頭上也記了一筆。過了一會兒,見薑權稍稍消了氣,又小心翼翼的問道:“爹,那我與行柔妹妹的婚事——”
    薑權緩了神色,啐道:“哼!這件事你最好不要再搞砸了。明日摘星結束後,我便向顧天圻提親。”頓了頓,又道,“你最好摘得星旗,給薑氏長點臉麵!”
    薑守成欣喜萬分,忙向薑權磕頭,“是!是!孩兒定當加倍努力,爭取摘得星旗!”竟是把白日裏輸給尹紹和謝泠的事忘到腦後,仿若明日一定能摘得星旗討薑權歡心。
    薑權卻依然眉頭緊鎖,“隻要你與顧行柔成親,我便不怕他顧天圻不幫我。隻是顧天城那個老頑固,卻是棘手的很……”回頭見薑守成一副懵懂的樣子,更是心煩,擺手道,“罷了!你且去吧。”
    薑守成得了赦令,迅速起身退出。
    歸來峰,摘星別院。
    顧行樾回到摘星別院,見謝泠正在門口等他。輕輕舒了口氣,踱步上前,問道:“找我何事?”
    謝泠回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笑臉,“今日我表現如何?”
    顧行樾輕笑,“差強人意。”
    謝泠:“我可是連贏七場!”
    顧行樾抬了抬眼皮,道:“畢竟還是輸了一場。”
    謝泠白了他一眼,“明日我隻輸一場,進入前八自是不會有問題的。”
    顧行樾:“哦?還沒打,就認輸了?”
    謝泠:“你也知道啊,那尹紹我肯定打不過。”
    顧行樾:“為何讓元勰?”
    謝泠:“我沒有讓他,是他打贏了我。”
    顧行樾:“那就奇怪了,他贏了你,薑守成贏了他,而你又贏了薑守成。若不是你讓了他,難道是元勰對薑守成放水了?”
    謝泠扁了扁嘴,爭辯道:“你也知道,打架這種事情,一半靠實力一半靠運氣,興許……興許就是他跟我打的時候發揮的比較好呢?”
    顧行樾挑了挑眉,“這我倒是不知,我打架從來都是靠實力的。”
    謝泠不欲與他爭辯,連忙扯開話題:“我今天來,其實有別的事情問你。”
    顧行樾:“何事?”
    謝泠:“隻要明日進了前八,便有資格進摘星樓。我也知道,摘星樓的玄機你定是不會透漏給我的……”
    顧行樾嘴角微翹:“你不問怎知我不會透漏?”
    謝泠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問:“那——那你可會給我透漏一二?”
    顧行樾正色道:“入摘星樓者全憑個人本事出來,你也不例外。”
    “你——”謝泠方知又被耍了,也不理他,繼續道:“我隻問你一句,是不是隻要修為高就一定是過關最快的那一個?”
    顧行樾:“不是。”
    謝泠點了點頭,方道:“那便成了。”
    顧行樾失笑,“修為高都不一定過關最快,怎知你一定是過關最快的那個?”
    謝泠轉了轉眼珠,笑道:“因為我運氣好呀。”
    映著月光,這笑容格外明媚,顧行樾隻覺胸中鬱氣瞬間紓解。長舒一口氣,道:“起風了,走吧,送你回去。”
    謝泠笑著搖頭道:“不必送,幾步路,我可以自己走。”
    顧行樾回頭衝她一笑,謝泠沒再說什麽,跟上他的腳步。
    廣雲峰,司雨堂。
    顧謹言進門後,兩側門扉自動合上,顧天圻立於堂廳正中。顧謹言向顧天圻行禮,“掌座,您找我。”
    顧天圻並不做聲,行至顧謹言身前,展開右拳,一隻玉簪躺在手心。
    顧謹言看著玉簪,道:“不錯,是我送給四小姐的。”
    顧天圻:“你還知道她是四小姐?!你明知道她與薑守成已有婚約,為何還要做出此等逾越之舉。”
    顧謹言抬頭直視顧天圻憤怒的目光,回道:“我不希望她過得不幸福。”
    顧天圻沒想到一向溫順的顧謹言竟能頂撞自己,喝道:“你憑什麽認為她嫁給薑守成就不幸福?嗯?”
    顧謹言:“薑守成不行。”
    顧天圻:“薑守成不行,那誰行?你嗎?!”
    顧謹言:“沒有發生的事情,屬下無法保證。但是,我會用我的生命對她好。”
    顧天圻怒極反笑,“你的命?嗬嗬,你的命!你知道你自己是什麽身份嗎?你的命值幾個錢?”
    顧謹言像是沒有察覺顧天圻話語中的羞辱之意,雙手提起衣擺,跪於顧天圻身前,“與身份無關。屬下是真心喜歡四小姐,還望掌座成全。”
    顧天圻將玉簪摔在顧謹言身前,碎玉紛飛,猶如他的愛情,不知所終。
    恰在這時,門被撞開,顧行柔從外麵跑進來,見到這副場景,快步上前跪於顧謹言身側,“爹爹!”
    待看到滿地的碎玉時,淚如雨下,她不顧一切的去撿那些碎片,手被紮破尤不自知,顧謹言攔住她,對她道:“你先回去,待我與掌座說清楚,自會來找你。”
    三夫人趕到時,顧行柔已哭成一個淚人。
    顧天圻運靈力將門重新關起,對李氏斥道:“不是讓你看好她嗎?怎麽又讓她跑出來了!”
    李氏摻起顧行柔,對顧天圻道:“事已至此,又何必強求。謹言這孩子也是你我看著長大的,並不比那薑守成差。到底也是知根知底的,老爺不如就去回了薑氏,也便罷了。”
    “婦人之見!”顧天圻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四個字,平日裏他待下溫和,極少如此動怒。又指著顧行柔道:“你當他是真心待你麽?他明知你已許嫁薑氏,還來招惹你。若是真心待你,薑氏已上邙山,他為何不親自來找我提及此事?偏要等我找上門來他才肯認。”
    顧行柔哭道:“爹爹,不是這樣的。是我,是我去招惹他。都是我的錯——”
    顧謹言依舊跪於堂中,柔聲道:“四小姐,不必說了。今日,掌座既召我來此,屬下便把話都說清楚罷。請三夫人帶四小姐回去休息,我有些話要單獨與掌座談。”
    顧行柔還不願走,顧謹言看著她道:“你若信我,便回去等我。”
    顧行柔方在李氏攙扶下抽抽搭搭的離開。
    顧行柔走後,顧謹言開口問道:“若屬下早日來向掌座提出此事,掌座可願成全我與四小姐?”
    顧天圻冷哼一聲,並不答話。
    顧謹言繼續道:“便是掌座不找我,我也打算今夜來見掌座。近幾日我私下調查薑守成,查到一則鮮為人知的秘辛。他風流成性,不知收斂,在蓬萊已有數名姬妾,因薑宗主管教嚴厲,不敢在島上放肆,便在東萊私設別院,豢養女眷,下至七歲女童上至三十少婦皆不放過,甚至……”
    顧天圻胡須微顫,沉聲道:“說下去!”
    顧謹言:“甚至有男童少年亦在其中。屬下鬥膽,薑守成似有龍陽之好!”
    顧天圻:“放肆!你以為在我麵前胡言亂語幾句,我就會聽你擺布毀掉婚約嗎?簡直是癡心妄想!”
    顧謹言從袖中掏出一張字條遞給顧天圻,“掌座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查證。這是東萊薑守成私設別院的地址。”
    顧天圻接過字條,看了看收進袖中。
    顧謹言繼續道:“即便今日掌座不願成全謹言,也請三思,為了四小姐的終身幸福,不能將她推入火坑!”
    顧天圻:“這件事我自會查證。若果真如你所言,我自會思量。倘若被我查出你編造謊言欺瞞於我,也自會找你算賬!”
    顧謹言向顧天圻重重磕了個頭,“如有半句虛言,但憑掌座發落。”
    顧天圻:“你先下去吧。”
    顧謹言起身,又道:“還有一事,屬下方才答應四小姐去見她,望掌座應允。”
    顧天圻不置可否,率先離開司雨堂。顧謹言衝他離開的方向行禮,“多謝掌座。”
    到得顧行柔院內,顧謹言敲了敲房門,顧行柔跑來開門,臉上依舊梨花帶雨,拉過顧謹言上下打量,急切問道:“爹爹可有責罰你?”
    顧謹言握住她的手,回道:“掌座沒有責罰我。”見傷口已包紮過,應是李氏幫她處理的。便稍稍放下心來,從懷中掏出金創藥遞給她,又道:“這是二公子托人從蓬萊帶回的上好金創藥,每日換一次,三日便好了。以後切勿如此衝動,不過是一支玉簪而已。”
    顧行柔眼圈又是一紅,“那是你送我的玉簪!”轉而又低聲泣訴,“是你送我的第一個禮物。”
    顧謹言心中一慟,溫聲道:“是我不好。日後再挑一支更好的送與你。”
    顧行柔聞言轉悲為喜,問道:“真的?”
    顧謹言點頭,“時候不早了,四小姐早些歇息吧。”
    顧行柔抬頭盯著他,“都這時候了,你還稱呼我‘四小姐’?”
    顧謹言張了張嘴,幾經猶豫,終於說出口,“柔兒。”
    話音未落,二人皆麵色緋紅。
    顧行柔低頭淺笑,沉默片刻,又想起一事,急聲問道:“婚約之事……”
    顧謹言:“暫時掌座應不會再提此事了。”
    顧行柔又是一喜,“此話當真?”
    顧謹言微笑點頭,見她淚盈於睫卻眼含笑意,更加惹人憐惜。
    兩人依依惜別,顧謹言替她關好房門,待屋內熄了燈,才邁步離開。
    歸來峰,摘星別院。
    顧行樾送謝泠回房後折返回來,衝牆頭喊道:“出來吧。”顧謹言足尖輕點,飛身而下,如一隻飛燕落於顧行樾身前,未驚起一絲塵土。
    顧行樾:“見過三叔了?”
    顧謹言點頭。
    顧行樾:“東西也給他了?”
    顧謹言:“給了。掌座說會去求證,婚約之事,雖未明言,應不會急在這一時了。多謝二公子。”
    顧行樾輕笑:“謝我做什麽。”
    顧謹言:“若非二公子提示,謹言怎會抓住薑守成這個把柄。”
    顧行樾:“我不過是個猜測,要謝還是謝你自己手腳利索,僅三日便摸到他的老巢。”
    顧行霖哄顧明洲睡下,已過戌時。出門時,正見喬敏之獨自立於楓林下,月色溶溶,形影相吊。秋意漸濃,楓葉已開始著色,顧行霖望著她的背影,滿山紅葉前,這一道白色身影,倔強而孤獨。
    “夜深了,小心著涼。”
    喬敏之回身,見是顧行霖,問:“明洲睡了嗎?”
    顧行霖:“睡下了。”
    喬敏之點了點頭,道:“你也早點休息。”說罷轉身走開。
    顧行霖沉默片刻,在她身後開口,“敏之,我欠你良多。”
    喬敏之沒有回頭,道,“你不必這樣想。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一人一劍披著月光從容而去,踏碎了一地霜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