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夜下詠歎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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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戰鬥科宿舍到高塔,正常速度走需要四十分鍾,如曦卻磨唧了接近倆小時才不情不願地入塔。
    塔內采用現代簡約的裝修風格,配色大氣幹淨,裝飾能減則減,沒有半點好客的表示。底層空闊,燈光略暗,冷冷清清。關門時掀起的涼風在如曦的後脖頸上撩過,她猛地回頭,自己把自己嚇了一激靈。
    她在空蕩蕩的一層兜了個圈子,繞到電梯門口。上電梯之前要輸入密碼,如曦用一根手指緩慢至極地按著,故意連錯九次,尋思著會不會觸發什麽“自動鎖塔”的保護機製,電梯停用,將蒔闇封鎖在高層。
    ……答案顯然是不會。
    上塔,已然十點過半。
    塔頂呈環形,是俯瞰全學院的最佳地點。以電梯所在為中軸,周圍環繞落地窗,玻璃的顏色可在深藍、墨綠與無色之間切換。
    蒔闇側身坐在沙發上,手中端著一杯白葡萄酒,黑衣映得酒色清靈明黃。電梯開門時,他正舉杯飲啜,唇角濕潤,喉結攢動,半眯的黑眸漫不經心地向如曦瞥了一眼。
    她緊張地站在電梯門前,快速打量四周。陳設極其簡單,所有家具都獨一份,完全沒考慮過會有第二人。當她看向沙發旁邊的茶幾之時,不禁皺了下眉。
    地上有四個空酒瓶。
    如曦大概能想到蒔闇等了她多久,既有些過意不去,又忍不住腹誹:他又沒規定來的時間,就這麽喝著幹等。若是自己拖到淩晨一點,他豈不十瓶酒也下肚了?都能擺起來打保齡球了……
    蒔闇手腕一抬,半杯酒滑過喉嚨。微酸的香氣泛在空氣中,清醇而攸然;可酒水入腑,熱氣緩緩上灼,炙浪滾心潮。
    他側過臉,對如曦麵無表情地勾了下食指,道:“過來,倒酒。”
    如曦走近,端起所剩不多的酒瓶,隻為杯中添了一口的量,黃玫瑰色將將沒過杯底。
    蒔闇抬眸,邪美的目光在她的麵上劃過,冷聲道:“繼續。”
    如曦聽話地給他添了不起眼的半口。
    蒔闇哼了一聲,不悅道:“小家子氣,沒意思。”
    他手腕傾斜,酒被他隨手揚灑在如曦身側,隻留空杯在指間打轉。
    酒香四溢,濃鬱的醇香絲絲縷縷鑽入她的鼻中,帶著醉人的氣息。如曦卻沒有半點享受的閑情,眼睫低垂又偷偷抬起,不住地瞧他的臉。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身體的錯覺,被酒水潑過的空氣由沁涼緩緩變得炙熱,她外套下的後背滲出薄汗,半透貼身的薄薄針織衫。
    蒔闇淡淡道:“我若叫誰晚上來,他下午便會守在門口。隻要我不傳喚,他便半步不離地蹲幾個小時。”他將酒杯一扭,杯口對準如曦,“你真是有膽子,敢讓我等你。”
    如曦趕忙賠笑:“是我初來駕到不識時務。抱歉抱歉,你因為我生氣多不值得。”
    蒔闇睥著她擠出來的笑紋,哂笑道:“你的道歉真是半點誠意都沒有。”
    他冰冷的口吻和炙熱的空氣交織,如曦的心口一縮一舒,不寒而栗。她咬了咬牙,決定改變姿態,於是頂著他道:“我能出現在你的麵前,這就是最大的誠意!還需要多說什麽呢?”
    蒔闇麵色更沉,俊美無儔的臉上仿佛蒙了一層讓人見之便想拔腿狂跑的黑霧。
    “嗬,你就裝吧。”
    他的指節微微加力,手中的酒杯就如雞蛋殼,玻璃發出“吱吱”的輕響,一觸即碎。
    如曦趕忙上前一步,雙手扶住酒杯的兩端,就像鳥兒保護脆弱的卵,將其小心翼翼地救下。她將杯子放到茶幾上,轉回身子,如履薄冰地道:“沒有,我是說真的……”
    蒔闇冷哼,眼眸幽深,極其不爽地道:“好啊,那你告訴我,暮天樞和你說什麽了,這才讓你下定決心?
    如曦糾結了半天,磕磕絆絆地說出實話。
    “暮會長說……其實,你……是個很好的人。”
    此滿含褒義的句子一出,入蒔闇之耳,好比火上添薪。躁動的怒意頓時火光衝天,他驀地起身,影子覆在如曦的身上,似寂夜乍臨,光線皆避退。
    二人僅有咫尺,如曦隻覺被黑焰燎烤,腳下連連倒退。蒔闇唇邊掛笑,狀若悠閑地步步緊逼。如曦退出沒幾步,後腳踩到牆根,她的動作一滯。
    蒔闇跟進,順勢抬起右手“啪”地按在牆上,拇指正好蹭過她的耳廓。如曦不住往後仰頭,直到後腦“咚”地撞在牆上。他湊近了,俊美到極致的臉孔散發出讓人喘不上氣的邪異。
    鼻息一塊一慢地混在一起,似入海口的衝撞與融合。
    如曦的心跳再也刹不住車,如同擂鼓,聽得一清二楚。
    蒔闇盯著她的眼睛:“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如曦幹咽了一下,小幅度地搖搖頭。
    蒔闇嘴角的戲謔讓如曦心裏發毛。
    “來我的地盤給我發好人卡,你到底是真傻,還是演傻子把智商賠進去了?”
    如曦毫不遲疑地道:“我是真傻。”
    蒔闇笑得邪魅:“你以為我是那種知道你智商有貴恙,便將你無罪釋放的爛好人嗎?”
    如曦強作鎮定地推了推作為二人間唯一障礙物的眼鏡:“是的。”
    蒔闇手掌一鬆,勾著指尖撥弄她圓潤小巧的耳垂。如曦隻覺汩汩熱流往她的麵上湧,麵孔發燙,雪白般肌膚沁上薄緋,似落英與飛雪的同台。
    他微微眯起眼,隨後湊到她的耳畔,喃喃道:“既然你要裝傻到底,那我告訴你,演員是要有奉獻精神的。”
    如曦用蝸牛爬的速度往另一側挪著腦袋,嘴唇微微打顫。
    “你想怎樣?”
    蒔闇那漆黑的眸光在她紅透的麵上一勾,似笑非笑地吐出三個霸道的字。
    “取悅我。”
    他的呼吸蒙在她的臉畔,熾熱且有壓實感,仿佛被什麽貼著摩挲,又是如此細膩撩人。
    這正常人都會又怕又激動到發抖的時刻,如曦的反應卻出乎預料。
    她抬手抵在他近在咫尺的身前,不輕不重地一推,將二人的距離略微拉大。她輕咳一聲,開口答應:“好。”
    蒔闇一怔,頗為玩味地瞅著如曦嬌豔欲滴的臉與正兒八經的表情,覺得這人還算有幾分新意。他嘴角輕翹,問道:“你要如何做?”
    如曦道:“我沒什麽本事,但有兩個還不錯的特長。”
    蒔闇撤下架在她身側的手,讓她如蒙大赦。
    “說。”
    如曦正了正神,認真道:“打架和唱歌。”
    “噗。”
    蒔闇沒忍住,毀形象地笑出聲。
    居然有人在他麵前說自己擅長打架?
    他可是一巴掌便打出了隕石坑。
    這已然不是班門弄斧,更像是井底之蛙鼓著腮幫子喊:天距離我如此之近,簡直觸手可及,呱!
    但他聽得出,如曦說得如此鄭重,或許這是遇見他之後,她最為發自內心的真話。
    蒔闇悠然地走回沙發,調侃道:“打架就免了。”
    如曦推好眼鏡,把呼吸調勻,暗暗給自己鼓足了勁,道:“那你願意聽我唱歌嗎?”
    蒔闇慵懶地半躺半臥,一副愛理不理的大牌觀眾模樣。他伸出食指,指尖的方向從如曦的所在轉到落地窗前,表明:去那兒站著唱。
    如曦背對玻璃站好,身後襯著廣袤的星夜,雪白的麵孔渙上日光燈的柔色。
    蒔闇半合著眼睛瞥了她一眼,淺淡道:“開始吧。”
    如曦深深吸氣,幾十上百首拿手的曲名在腦中如走馬燈般掠過。但歌曲名錄還沒劃到底,她的心底突然響起熟悉的旋律,瞬間把思緒打斷,霸道地踢開了所有選項,腦中僅此一曲——
    那是一首無名的詠歎調。
    曲子是如曦自己編的。她總會望著無垠的星空,默默地想著自己的親生父母。旋律不知不覺便成型,逐漸化作耳朵蟲,最終被她寫下來。
    歌詞是養父曾經給她看過的一首短詩,據說是他給某一屆北方審議團負責人收拾東西時找到的遺篇。配她清幽淒婉的曲正合適,而且寥寥數行中巧合地藏了她的名字。
    唱此曲的衝動仿若鬼使神差,壓也壓不下去。如曦的目光輕柔地落在那哪怕躺著也燃燒出漆黑氣焰之人,心頭有些發緊。
    哀婉的曲,他會喜歡嗎?
    她的首唱,他會捧場嗎?
    她在心裏搖頭數下,卻點了一下。
    他是人人談之色變的獨行者,是獨坐空飲之人。或許他俊美無雙的外表下還藏著什麽,或許陰晴不定的性情背後,有常人難以觸及的什麽……
    或許吧。
    想至此處,如曦開口便唱。
    “我集千山雪,天霽沐光霞。”
    “冰寒身亦如,霜冷心難訴。”
    “長夜奉晨曦,清輝滿天地。”
    “流年作一日,悲歡不自知。”
    她的聲音清明而飄渺,清唱卻似有琴聲相佐。仿佛在夢中相逢的絕唱,抒出心底深藏的情與殤。
    蒔闇眯起眼睛,臉上的玩世不恭收了幾分。他沒想到朗如曦這大大咧咧、機靈古怪的女孩,會在此時為他唱悲情的詠歎之曲。
    人間獨行,每個人都有獨屬的寂寞,難賦於口。
    悲傷的人偏愛悲傷的歌。
    哪怕被無數昂揚的高調快歌激起歡情,心之所屬,仍是悲歌。
    哪怕白日之際多麽三五成群談笑風生,夜下隻影,孑然一身。
    蒔闇不知如曦是,如曦賭蒔闇尤是。
    同類的心情,此刻被心照不宣地相連。
    “四顧,顧影尋歡。”
    “墜淚,淚化冰淩。”
    “欲尋,尋得離愁。”
    “愈求,求來轉世。”
    夜色彌彌,冷月無聲,群星薈萃。
    唯美的詠歎調在夜色中回蕩,嫋嫋娜娜,不絕如縷。
    蒔闇望著她的身姿,如霧裏看花,隔霧望山。他見過無數滄浪,卻很少有此般滌心的清流。金風玉露一相逢,他那繁鬧的世界,不被理解的心,就此安靜下來。
    一如被拯救。
    然而此感慨未成形便煙消雲散,他不禁揚起唇角,嘲笑自己竟真的閃過從此向善的“歪念”。
    多麽荒謬!
    他淡淡地望了眼頭頂的燈。
    “啪!”
    燈罩在他的眼神中炸裂,燈泡化粉,片光零落,彌散成漫空銀沙。
    蒔闇沐著黑暗,坐起身,翹腳悠閑地靠在沙發上。他的下頜微抬,唇若朱丹勾出的細弧,魅惑的目光在彌彌夜色中勾魂攝魄。
    周圍暗下來,視界黑白,其餘的感官頓時變得敏銳。
    如曦驀地提起心。
    蒔闇的表情玩味,等她嗓子發幹、喉頭發顫,繼而聲音跑調,接著她便會慌得失措,像個在雪地裏撲騰被染上一身白的麻雀。
    這是如此有趣的場景。
    但蒔闇預料的情形又沒有出現。
    飄揚入夜的歌聲沒有絲毫變化,她的嗓音清朗,吐字很慢,落地窗的玻璃泛著月華,影影綽綽地映出她纖細窈窕的倩影。
    如曦非是不怕,而是唱歌便是她平靜下來的辦法,久而久之便形成條件反射,連表情也變得安詳謐然,宛若祈願的天使。
    蒔闇心裏升起一股邪火,在體內不受控製地流竄。他感覺如曦反客為主,泰然自若中窺去了自己的秘密,這是對他霸權的侵犯,正如玩弄權術之君視知心人為大敵。
    他斷然不能容忍。
    蒔闇睥著如曦,呼吸加重,眼中踴躍的暗芒如煙波蒸騰,染得夜色更濃。他的拇指壓上中指尖,無名指和小指鬆鬆握拳,緩緩加力,手指繃緊。
    這個響指,會將她的外衣連同身上的零碎全部震碎,把她的鎮定徹底打破。
    然而二指即將搓動之時,他驀地一皺眉,指節的力度猝然繃住。
    因為如曦合上了眼睛,十指相扣,放在心口。
    曲漾星夜,情入歌喉。
    她是如此虔誠。
    “孑然為命,隕身改運,淪得入紅塵。”
    “貪一晌夢,有你作陪,空守也罷休。”
    “此生情定,卿不知。”
    蒔闇麵上邪魅而輕挑的笑緩緩消失。
    淒美動人的唱曲,為他躁動的心蓋上冰雪織成的白紗。
    大概是心中的憐惜作祟,抑或是因為看不到想要的反應而索然。這幹淨得如天山晴空的女孩兒,他忽然不想碰了。
    至少,現在不想。
    主旋律再次重複。
    她合著眸,渺不過染盡長夜的清歌。
    他聽著歌,美不及揉著淺光的黑眸。
    心之共鳴,終被承認。
    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