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玄關真形圖14貧賤者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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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春桃、梅可夫居住的房屋是一片棚戶中的一間,大片的用建議的木板、苫布湊合起來的房屋摩肩擦踵,建設者將之盡量密集,隻留出了可以容納一人通過的小道——一條是通向大門的主道,另外便是左右岔開的單向小巷。旦春桃、梅可夫租住的就是第三排最深處的一間小棚。
各種糞便、泔水、飯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籠罩了整個棚戶區。安心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朝裏麵“擠”。
不時和一些蓬頭垢麵的女人、孩子擦身而過,在衣服上蹭了一片又一片的汙漬和臭味、鼻涕,鞋底也沾了不少泌物。正在忙碌的女人、孩子的聲音此起彼伏,在耳邊喧囂,他不得不大聲的一路“唱名”一路往裏走:“我是偵探安心,請大家讓一下,我是來查案子的……我是偵探安心……”進了盡頭,終於見了旦春桃、梅可夫二人住過的屋子,這才鬆了口氣。這頗具羞辱意味的“唱名而入”,一步一唱,彰顯主人的威儀和客人的順服的儀式,竟用在了這樣的地方,也隻能說是“賤極而貴”了。而接下來……一會兒完事之後,他還要“唱名而出”。
安心掀開門簾,棚戶中黑咕隆咚的,過了須臾才漸適應光線看到了裏麵的情形。棚戶內的床鋪、衣櫃、木箱、盆、碗都已被搬空了,什麽都沒有留下。空蕩蕩的棚戶看起來比被狗舔過的還要幹淨。
安心的呼吸為之一窒,還是怪他太年輕,千算萬算沒算到案發現場會被人直接搬空這個結果——
這裏的人實在是太窮了。
……
至於“搬空”的過程,安心也沒有去猜——左右都是人,等一下找鄰居來問一問就清楚了。
倘說是居住在城市裏的磚石房屋中的人對鄰居家的故事還會有些不確定,需要猜測的話,那麽這樣的棚戶區,每一戶人家也都是透明的——木板不僅僅做不到隔音,就連下雨天都是外麵下大雨,屋裏下小雨,等到了晚上一抬頭,還能從縫隙裏看到天空的星星。加之又太過於“密集”……
這就是一個不存在秘密,所有人都彼此透明的地方。
但——
安心還是將棚戶裏麵的每一寸角落都細細打量了一遍……雖然,理所應當的沒有任何收獲。
可做偵探、查案就是這樣的:不能因為感覺已經找不到線索了,就忽略掉這個地方。所有邏輯的基礎,都要落實在這樣實地的偵查、目擊者的陳述上的。這一步功夫是基礎,在這個基礎之上,才是一些主觀的、邏輯的思考。他是一邊查看,一邊對比卷宗上的記錄,在心裏進行了模擬、還原……
“旦春桃死亡的時候,是躺在床上的,床是在這個位置……這個位置靠近東北角,牆角有一個口子,用報紙堵上了……”
“這裏應該是櫃子……”
“這裏……”
……
“這麽大的口子、這麽硬的風,而且他們隻有一個毯子……她應該是得了風寒。這個等一下問一問就清楚了。她應該是服用了維多命……”
安心著重的檢查了靠床的位置。像牆角漏風這樣的細節,卷宗上卻沒有記載——這實際上也是他要親自過來看一看的原因。卷宗上很多東西是不會寫的,口供問詢方麵倒是會很詳實——但將語言轉變成了文字,就顯得冷冰冰的。可對於人這種複雜的生命而言,語言往往是“言不由衷”的。
一個人的言辭的表述,往往和內心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有一些是因為表達的功能缺陷,是客觀的做不到,有一些卻是下意識的、主觀的忽略——並不是為了刻意去隱瞞什麽,這些本就是人性。
所以該問的還需要當麵去問一問,去走訪一下。在問的同時去看一看這些人是否是有“言外之意”……
……
一件空蕩蕩的棚戶,安心足足在裏麵查探了一個小時。鄰近的棚戶中也息聲了——那些女人、孩子都帶著好奇,傾聽這裏的動靜,等待著什麽。
……
安心從棚戶中掀開簾子出來,便轉身問旁邊的鄰居。這個鄰居是一個頭發蓬亂,一臉烏漆嘛糟的女人。
“這位夫人……我是偵探安心,這裏有幾個問題想要請教你一下,可以麽?”他說的很客氣,還用上了“夫人”兩個字。女人的蓬頭垢麵讓他不喜,甚至覺著惡心,但她依舊是配得上“夫人”二字的,也配得上別人的禮貌——這一個敬稱不應因對方的蓬頭垢麵、貧窮不堪就“羞辱”了。這是安心的教養,這種教養,半不自主的被這個遊戲同化,就變成了這樣的腔調。
蓬頭垢麵的“夫人”笑出一嘴大黃牙,說:“偵探先生,我知道您要問什麽……他家死了人,還是早上發現的。”
“嗯。”
“本來那個女人就是個妓女,以前就染上了病,住在這裏又染了風寒。本來也是活不了多久的——窮人嘛!死了也就死了,找個毯子卷一卷,扔到城外就行了。可誰讓她男人的身份不一樣呢,聽說是梅家的少爺,是私奔出來的……那群警察,就是一群鬣狗,聞著味道就過來了……”
女人喋喋不休,以她的視角講述了旦春桃的死亡。在她看來,這個死亡本就是沒多少好說的:
一身病,還染了風寒,能扛過去才是小概率的奇跡。這在富貴人家或者不算什麽,可都住了貧民窟了,這就是不治之症,隻能寄希望於奇跡。
這本也不會是一個“案件”的,可梅可夫的身份卻讓它變成了一個案件:這是一個充滿油水的對象,可以搾出不少的好處。這個貧賤的女人,用自己最真實的感觸,揣測出了這個案件的“真相”——是的,假如梅可夫不是梅家的公子,這根本不會成為一個案子,貧民們住的棚戶區病死幾個人,太常見了。甚至於大街上那些連貧民窟都住不起的……不也是每天都會死不少?
……
“裏麵的東西呢?”
安心又問。
女人說:“當天警察來過之後,裏麵的床就被房東拉走了。裏麵的櫃子,也被人搶走了。我們家得了一個碗——挺精致的,就是碗口有一個缺口,不過不影響用。還有個盤子和人搶的時候打碎了,焗一下,還能使喚……”女人說的時候,有些不好意思——畢竟搶人的東西,沒法子理直氣壯。可她又覺著這就是應該的——她是如此的貧窮,這些沒人用的東西,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不正常嗎?
安心又回頭看了一眼旦春桃、梅可夫住過的棚戶,衝女人點點頭,說:“好的,多謝你了,夫人……”
再又去問了其他鄰居,還是類似的問題,得到的結果也是大同小異的。
出了棚戶院子,安心便上了馬車,和馬車夫說:“去安心偵探事務所。”回事務所的這一路他都在搗騰棚戶區采訪的內容,心靈中衍生出一些悲憫:“他們太苦了。為何他們會如此的苦,住在那種地方?他們生了病,竟隻能硬挺著等死,活著都成了了不得的運氣……為何如此的悲涼?”
他知道一個抽象的、看不見的答案——剝削。可是他卻無法去理解什麽是剝削,又為什麽會如此。
一直到了事務所,他都在想。直到馬車夫開門,叫“安心先生”,他才恍然驚醒過來。從車上下來,他很隨意的問了車夫一個問題:“你說——這個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的窮人,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生命如草芥呢?”
馬車夫聳聳肩,說:“安心先生,我隻是一個馬車夫。這樣的問題,應該是大學中的教授和您這樣的文化人才會考慮的。”
安心說:“那麽,你認為答案是什麽呢?我隻是有些好奇。”
馬車夫想了想,說:“大概,是他們太過於懶惰和放縱了吧。我曾聽兩個坐我車的大人物議論,說如果他們勤勉一些,會克製自己。每個月多結餘出幾個銅板存入銀行,那麽過上三十年,他們就可以擁有一比不菲的資金——然後,可以用這些資金投資磨坊、麵包房,從而改變自己的階級……”
“哈哈……”安心聽得笑,馬車夫看他笑的開懷,也就跟著笑了起來。安心笑足了,才止住笑,問:“你認為這個答案是對的嗎?”
“應該……是對的吧。畢竟是大人物。”
……
“不——這個答案是錯誤的。這也隻不過是銀行家們掩蓋自己貪婪和無度的一個學術化、經濟化的修飾罷了。那些最窮苦的人的幾個銅板,孤立起來不起眼,但假如他們都存進了銀行,那就是一大筆錢。銀行可以用這些錢去投資,銀行家們會因此發財——你看,他們自己不需要拿出任何的本錢,用儲戶的錢,就可以給自己創造大量的財富。而儲戶……可憐的人啊,他們甚至還要支付一些儲蓄管理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