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新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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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天色未亮。
    “立冬有多久了?真是越發冷了。”季意如還沒睡舒服,便被冉懷早早喚醒,像衣架子一般被一件件服飾套上。雖是冬日常服但也是繁複的緊,也需得早起,不然要是因為這是耽誤了家朝就難看了。
    “算起來有一個月。”冉懷小心地捧來一套精美的組玉佩,將係壁係於革帶,“不過似乎今年是要格外冷一些。”
    “怎麽說?”季意如微微皺眉,畢竟農業社會對天氣十分依賴,季意如自然格外重視。
    冉懷一邊將係壁下端遍施透雕的珩玉以及壁、瑗等一一理順,一邊回道:“沂水已經開始結冰了,比去年早了許多天。”
    聽冉懷這麽一說,季意如心中焦慮的同時,忽然想起前幾日還在凜凜寒風中建造郎囿的民工們,想著待會兒便要將這是妥善處理。
    等到各項事情照規矩一一辦妥,東方也露出了魚肚白。季意如緩步邁上前庭的高台,而太陽也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橙紅的陽光鋪灑在遠處沂水及其南北岸的雪地上,被朝陽照透的水汽氤氳,如夢似幻,宛如仙境。暖色的陽光灑在古樸莊嚴的正殿上,廊下整齊列隊的士兵手中打磨鋥亮的銅戈迎光閃爍。
    感受著漸漸溫暖的陽光,季意如穩穩地登上最後一階。
    “宗主到!”
    迎著家臣們各異的眼神,以及侍衛的高呼,季意如緩步走到首位,心中暗自鬆了口氣,雖然走動過程還是有玉璧輕微的碰撞聲,但也算是成功地避免叮叮當當響個不停的尷尬局麵。
    “拜見宗主。”眼見著季意如轉過身,眾位家臣跪拜行禮,異口同聲地呼道。
    季意如也是頭一回見這陣仗,隻覺著口幹舌燥,下意識舔了舔嘴唇,“諸位請起。”
    眼見得差不多,季意如便率先落座,宣布家朝開始,“今日議政,諸位可以暢所欲言,不必拘謹。”
    隻見季意如話音剛落,便一人起身上前道:“宗主,臣有要事稟報。”說話之人滿頭斑白,衣著樸素,正是季孫氏家宰公山顯。
    季意如也知道此人在季孫氏中的地位崇高,連忙應道:“先生,請講。”
    公山顯微微一禮,正色道:“稟宗主,今早得報,沂水在前夜開始結冰,算起來比往年早出八日之多,可見今年冬天將比往年寒冷。如此,一來要準備更多木炭以及冬衣以備嚴寒,二來要提防東夷因獵物匱乏而下山擄掠。”
    季意如正有麵對嚴寒的擔憂,而公山顯這麽一說,倒是瞌睡碰到枕頭。
    “我正有如此擔憂,準備物資之事還要勞煩先生。”季意如頓了頓,“至於後者,老祁、慮癸何在?”
    “臣在。”二個中年人上前聽令。
    “命你二人為費邑司徒,協助南蒯做好防備。即日啟程,不得有誤。”季意如這般吩咐也是有道理的。
    如今的費邑宰是故去重臣南遺之子,此人依仗著父親的功勞很是倨傲。而季孫意如也不是客氣的主,於是兩人便互生嫌隙,奈何此父子二人在費邑的軍隊之中素有聲望,季意如也是動他不得,隻好派老祁、慮癸借著防備東夷的由頭前去分權。
    待二人領命出了正殿,又有一人趨步上前道:“臣陽貨(陽虎)有事稟報。”
    季意如看著眼前長得忠厚老實的年輕人,簡直不敢相信這便是《論語》中提到的那個奸臣。倘若季平子知道當初他以“貨有益而無害”起名的陽貨險些葬送了季孫氏,不知會是怎樣的表情。
    “講。”對於這個危險分子,縱然季意如知道此人從前季平子賞識,卻是演不出什麽好臉色。
    不光陽貨覺著季意如語氣反常,堂下坐著的諸位家臣也微微側著腦袋相互交換眼色。
    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陽貨都站出來了,豈有退回去的道理,便硬著頭皮回到:“稟宗主,昨日曾茂去了營地,今早又不見其人,此事不得不防啊。”
    聽聞此言,季意如心中一凜,麵上卻是不變顏色,轉而詢問公山顯,“先生可知此事。”
    “請宗主恕罪,臣觀宗主閉門不出,不許群臣探望,其中頗有蹊蹺,便令曾茂率兵於外,以備有變。”公山顯趕緊趨步上前請罪。
    雖說公山顯此舉出於公心,但還是讓季意如十分忌憚,不經宗主允許,家臣就可以任意調動軍隊,實在是讓他有些無法忍受。遠的不說,就說南蒯一人便讓他十分難受了。季意如心中有些不忿,麵上卻是不表露出來,且先混過這次家朝再說。
    “陽貨,你先退下。這本是我的過錯,將事情隱瞞了許久,讓諸位心憂。”季意如先是誠懇地向堂下眾人表示歉意,又搖搖頭,哀歎一聲,開始胡說八道,“傳言說我病了,確是如此,隻是病不在身,而在心中啊?”
    不待眾人接話,季意如輕輕站起身,走到堂下,環視一番周圍的家臣們,繼續說道:“那日我回府之後,確實略有不適,便想著小憩一會兒,卻不曾想越睡越沉,做了一個噩夢。”
    眼見著季意如欲言又止,陽貨連忙出聲接話:“敢問宗主夢到何物?”
    季意如心中暗暗叫好,奸臣也是有奸臣的好處,便又做悲痛狀道:“樓台宮室皆成灰燼,山河千裏盡成焦土。”季意如說完閉上眼睛,深深吸氣,“更為奇怪的是,當我醒來卻是想不起許多事來,故而幾日裏閉門不出,才堪堪理清思緒。”
    季意如此言一出,四下皆寂,家臣們或麵露驚恐,或眉頭緊鎖,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說話。畢竟這還是先秦時期,人們十分敬畏鬼神,將無法解釋的現象都歸結於上天的預示和懲戒。
    沉默許久,德高望重的公山顯感覺越來越多的目光匯集在背後,不得已才緩緩說道:“宗主所夢,該是昊天賜下的警示。如今魯國國小民貧,周遭狼群四顧,局勢每況愈下,可惜魯國之內也是暗流湧動,人心向背。如此多事之秋,宗主之夢,正應此景啊。”
    所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堂下群臣頓時就炸了鍋,也顧不得禮儀交頭接耳,你一言我一語,整個正堂躁動起來。
    “肅靜!”冉懷站在堂前大吼一聲,霎時穩定了隱隱要喧鬧起來的氣氛。
    “諸位,既然昊天將警示降下,便是不忍生靈塗炭,不忍我季孫覆亡。如此我當奮發圖強,以為表率,而諸位也應盡心竭力,恪盡職守,以報昊天恩情。”說著季意如又環視堂下群臣,“當此之時,諸位可有良謀?”
    話音剛落,便有一青年男子起身出列,趨步上前,其人身形修長,豐神俊朗,正是季孫家宰之子公山不狃,“稟宗主,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子泄,直說無妨。”季意如正色道。對於這位曆史上最終因為政見不合,最終徹底與季平子反目的心腹重臣,他是一定要徹底收為己用的。畢竟他季意如是講道理的當代好青年,可不是無法無天,囂張跋扈的季平子。
    “臣以為,魯國之患恐不在他國,而在蕭牆之內。我季孫手握重兵,位高權重,國君已是忌憚萬分。事實上,百年積怨之下,這曲阜城已是一口滾滾油鼎,一旦有奸人作祟,便會熱油迸濺。臣以為既然執政之位在叔孫,宗主不若轉而他居,將這爛攤子交與叔孫,我季孫自去厲兵秣馬,整頓吏治,以備有變。”
    “子泄之言有理,不過我該轉居何處啊?”季意如微微頷首,表示讚同,不顧群臣驚詫,又接著問道。
    “依臣之間卞邑是為上選。”公山不狃快速回到。
    “看來子泄早就是成竹在胸了,可費邑城高而民多,商賈雲集,經營已久,何以棄大城而就鄙邑?”季意如笑了笑,心中暗道此子甚合我意,又接著問道。
    公山不狃恭恭敬敬地拜倒:“宗主心中已有計較,有何必問臣呢。”
    “哈哈哈哈——”季意如放肆地笑了笑,“好!我意已決!諸位回去各司其職,加緊準備,明日我便麵見君上,轉而居卞。子泄留下,其他人便回吧。”
    “散朝!”冉懷適時高呼。
    “臣告退。”眾家臣紛紛告退。
    待家臣們離去,季意如才吩咐道:“冉懷,你去取些魯貝分發給郎囿民工,便說是嚴冬裏的補償。子泄你隨我去後庭走走。”
    “額,宗主這不妥吧。”公山不狃不敢答應,畢竟後庭有府裏的女眷,他一個家臣在後庭走動實在是太無禮。
    “哈哈哈,我已將侍妾女婢全部遣散,隻留下冉懷和幾個服侍的寺人。如今你大可去得。”季意如拍拍公山不狃的肩膀笑道。
    “宗主這又是何必呢?堂堂的魯國大司徒的府中豈能無一女子。”公山不狃打趣道。
    “我為宗主,身為表率,當此之時,應當克勤克儉,又豈能留戀於溫柔鄉中。”季意如認真說道。
    “此時何患之有,宗主何不直說呢?”公山不狃看了眼一臉認真的季意如。
    “子泄不也沒說嗎。”季意如輕笑道。
    公山不狃搖頭輕歎:“也是,如今費邑是去不得了,南蒯此人居父功以自傲,本就是個敗類,如今卻是明目張膽地征召士卒,如今已有六千之眾。而眼下我們隻有不足五千士卒,一旦他起了賊心,將局勢攪渾了,反倒讓他人撿了便宜。”
    季意如點點頭,收起笑意:“是啊,我派老祁、慮癸二人前去,也隻為試探其人,若是他聰明就該分出兵權。”
    二人說話間,便到了一路走到了中庭。
    一絲絲寒風透過門窗縫隙鑽進偌大的殿宇,黃色的燈焰微微搖擺,將微弱的光芒投射到一張粗糙的皮卷上。仔細打量,原來是一副地圖,而地圖前正站著兩個青年人。白衣者侍立於側,赤衣者負手而立,正是公山不狃與季意如二人。
    “宗主請看,我季孫城邑大致都在東蒙山與尼丘山之間,西北有卞邑臨近曲阜,東南有防邑邰邑分別與鄅國莒國相鄰,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倘若能除去夷人之患,便是個可靠的去處。”公山不狃歎息道。
    “夷人也是人,隻是不服教化,以魚獵為生罷了。待到大雪封山,食物匱乏之際,自然會下山掠奪。”季意如微微搖頭,並不同意公山不狃後半句話,“轉居卞邑之後我欲派人入山與之協商,若能化幹戈為玉帛,又何必興兵勞民呢?”
    季意如畢竟是後世之人,看問題的眼光與古人頗有差異。在他看來,不論是在中原人還是東夷、淮夷、百越乃至狄人都是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中華兒女。他們隻不過是迫於生存以及文化差異而與中原人交惡。和諧共存,互相交融,汲取彼此可取之處才是長久之計。
    當然這些都是出於互相尊重的前提之下,如若是對方蠻不講理,凶殘成性,侵害百姓,那也必須貫徹“雖遠必誅”的理念。
    對於長期聽聞夷人之害的公山不狃而言,季意如的說法實在是有些荒謬,在他看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說法更具說服力。“宗主前些時日,不是還欲剿滅之麽,今日為何又要懷柔之呢?”
    季意如被問得一愣,畢竟他也不知道季平子的態度。“額,我在夢中好似曆經一番生死,頗有所悟,已不再是從前的意如了。”
    季意如回想來到此間的幾日裏的見聞,一時感慨萬千,不待公山不狃接話,又道:“如今天下看似風波平靜,實則是暗流湧動,波譎雲詭。所謂平分霸權,不過是喪失霸權的遮羞布罷了,當今的晉楚已遠非昔日的晉楚了。”
    季意如微微搖頭,又看向公山不狃。“縱然二者仍是六千乘的大國,可是人心已散。晉國的卿族各自為政,平日裏勾心鬥角,紛爭不斷,楚子昏庸,荒淫無度,重用佞臣,如此種種皆亡國之兆也。”
    公山不狃有些不解,問道:“可這又與魯國何幹?與夷人何幹?”
    季意如思索片刻又道:“當然有關,我且問你,晉楚失霸之後,誰最有機會成為新的霸主?”
    “吳國。”公山不狃稍加思索便脫口而出。
    季意如本來是覺得吳國崛起不就是曆史大勢麽,脫口一說,沒想到似乎點醒了公山不狃,於是隻好接話道。“說說看。”
    “晉楚吳三國淮上紛爭數十年,如今看來晉國既然未邀吳國參與弭兵之會,便是鞭長莫及,拋下吳國不管,意欲犧牲吳國耳。可惜晉人不曾想,吳人勇猛,居然能幾次挫敗楚軍。以當今形勢而言,楚國腐朽,每日積弱,吳國興盛,每日愈強,依我看至多兩代,吳人必定能大敗楚人。”
    公山不狃說著又指了指魯國南方。“原來如此,彭城,彭城乃要害之地。適時吳人必經彭城北上,以圖稱霸。而彭城周圍淮夷四顧,如此以來東夷便是決定局勢的要害之一。”
    看著一臉激動的公山不狃,季意如微微錯愕,又道:“倘若楚國勝了呢?”
    事實上季意如始終認為曆史存在一個大趨勢,即便是他的到來對這個世界有所影響,但應該不至於使得根底深厚的楚國陡然亡了。
    “楚國若是勝了,或再無可敵之國。”公山不狃皺眉道。
    季意如看形勢不對,這要是再說下去,他肚子立刻就沒貨了,趕緊轉移開話題。
    “不過日後之事誰又說得清呢,隻是須知眼下魯國或說我季孫危機深重罷了。”季意如不再看圖,又從案上拿起一卷竹簡遞給公山不狃,“子泄請看,這是我新製之曆,你看比之當下所用之曆如何。”
    季意如前幾日飽受舊曆之苦,實在是沒弄明白現行曆法究竟是怎麽回事,便在公曆基礎上加上二十四節氣做了這新曆。
    這下輪到公山不狃一臉錯愕了,捧過竹簡看了許久,又把竹簡雙手奉還。“這這這,宗主勿怪,臣卻是不善曆法,宗主或可詢問梓慎大夫。”
    “好吧。”季意如接過竹簡,點頭道。
    沉默間,冉懷回府複命打破了尷尬氣氛。
    公山不狃適時說道:“宗主,眼下轉居卞邑之事事務繁雜,若是無要事吩咐,臣便告退了。”
    “子泄稍候。”季意如喚住公山不狃,又從腰間解下一塊玉璧遞給他,“將它轉交給令尊,持此玉璧便如我親臨。這幾日倘如有奸猾之輩不服號令,無需問我,令尊可自行決斷。”
    捧過季意如的玉璧,公山不狃深深吸了一口氣,“謝宗主。”
    “去吧。”季意如點點頭。
    “臣告退。”
    季意如望著公山不狃的背影遠去,心頭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呼出一口長氣,又轉身回到簡陋的地圖前。
    “事情都辦妥了?”季意如問道。
    冉懷趕忙上前回道:“辦妥了,匠人和庶民都對宗主感恩戴德呢。”
    “那就好,來幫我掌燈。”季意如一邊看圖一邊說著。
    冉懷聞命便捧過油盞,走到季意如跟前。燈光照亮了季意如所指的地方,宋國。既然季意如穿到魯國,那麽宋玉容該是大概率穿到宋國,畢竟他一個半吊子曆史愛好者除了宋國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和宋密切相關的。
    季意如看了一眼在一旁掌燈的冉懷才想張口又算了,想來他也不可能知道宋國茫茫人海中某個叫玉容的人。
    冉懷迎著季意如的目光說道:“宗主是有什麽打算嗎?”說完冉懷便將目光移至季意如胸口,以免顯得咄咄逼人。
    “魯宋兩國很久沒有互相聘問了吧?”
    “的確如此,宗主是想與宋國交好麽?”
    季意如聞言卻是不說話,隻是輕輕歎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