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下欒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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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看著上百輛馬車裝載過半,欒平隻覺著雙腳凍得快要失去知覺時,才聽見遠處傳來士卒的腳步聲與車馬聲。
    “竟然還不走,這樣久了,恐怕已經是凍壞了。”季意如遠遠便看見欒平還端正的站立在已經消融大半的雪地上。
    積雪融化,路麵濕滑,季意如隻得待到車馬停穩,在曾茂的攙扶下方才小心地下了車,緩步向府門走去。
    欒平看見季意如漸行漸近,於是轉過身子,便要行禮,卻是被後者打斷。
    “不必多禮。”季意如關切道,“天寒地凍的,有什麽話,先進屋再說。”
    欒平聞言先是一愣,又跟上季意如的步伐,疑惑道:“大司徒何出此言呢?”
    “你若是隻為回訪之事而來,大可早早離去,畢竟是我無禮在先。”季意如回頭看了一眼欒平不待其回答又道,“然而你卻是久久佇留,不願離去,這不就是有話要說麽。”
    “實不相瞞,平真有許多話說。”欒平躲過迎麵而來的一對搬運木箱的兵卒,“一來是為昨日的不快,二來是有些疑問想要請教大司徒。”
    “昨日的事還是算了吧。”季意如對不遠處的陽虎揮了揮手,示意他過來。“哦,對了,還不知道你叫什麽。”
    “在下欒平,字子橫。”欒平回道。
    “欒氏,你是晉國人?”季意如也曾聽說過晉國卿族之中有欒氏,卻是不知道欒氏已被六卿族滅。
    “這。”剛走到近前的陽虎聽聞此言,頓時露出一臉尷尬之色,撇頭看向欒平。
    不料欒平心中古井無波,反而是回敬陽虎道:“無妨,都是陳年往事了,沒什麽好避諱的。”
    說完欒平又對季意如道:“先父正是昔日欒氏宗主之弟,十七年前,欒氏被誣謀反,慘遭族滅,隻餘先父與我二人僥幸生還,避難於齊國。不久先父病故,我便來魯求學,師從梓夫子。”
    季意如得知原委頓時覺著尷尬萬分的同時又心中一凜,隻怪自己近日裏享受超高規格的待遇有些膨脹了,昨日一言不合就掀桌子,今早又借著外出名義想要刻意為難梓慎,到現在又問出愚蠢的問題。
    想到盛極一時的欒氏,隻因一句誣陷之言,轉眼覆滅,數以千百計的欒氏族人,隻剩下眼前的一根獨苗,季意如被權勢蒙蔽的大腦瞬間清明。隻有時刻保持警惕,才能在這個禮崩樂壞的季世生存下去,否則他季氏也終究難逃曆史上湮滅的宿命。
    “這是我的過失,還望吾子海涵。”季意如誠懇地道歉,畢竟是滅族的深仇大恨,人家嘴上不說,心裏肯定十分不舒服。
    此言一出,欒平立刻回拜道:“不敢當,大司徒過謙了。”
    “我可不是故作謙卑,是真心希望你能原諒我兩日來種種無禮之處,你的遭遇我能感同身受,今日之季氏危如當日之欒氏啊。”季意如上前緊握住欒平雙手感慨道。
    陽虎眼見這宗主這般舉措,心中有些不忿,難不成叫他過來是看戲的,插話道:“宗主,外麵風大,還是進屋暢談吧。”
    “好。”季意如自然是從善如流,“哦,把事兒忘了,陽虎你帶人去市集將並非緊要的金玉珠寶換作糧食,銅料。明早祁愈領兵兩千開路,你隨其押運糧食輜重先往卞邑,我後日再走,不必等待。”
    “諾。”陽虎領命告退。
    待到陽虎遠去,季意如趕緊請欒平進屋詳談,一改近日倨傲之態。
    二人坐定,季意如開口打破沉寂:“你怎麽不問問我為何要離開繁華的都城,去往偏僻的鄙邑呢?”
    欒平回道:“這是大司徒的私事,我恐怕不便多言。”
    季意如道:“但說無妨,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還請吾子試言。”除卻這一點之外,季意如其實動了收下此人的心思,因為季氏不缺人,但缺乏像公山不狃一般的有些見識的人才。欒平有著曲折的身世,又隨梓慎學習多年,加之他舉手投足的那種穩重勁,季意如就覺著眼前之人會是個人才。
    “既然如此,我便試言之。”欒平點點頭,又道:“其一,雖說卞邑不及曲阜繁華多矣,但也不是大司徒口中偏僻的鄙邑,而是有民五餘萬的大邑,其處地勢險要,扼守蒙尼兩山之間的河穀平原的同時又臨近曲阜,若有異變,大司徒也能聞訊而動。”
    季意如微微頷首,正色道:“那麽其二呢?”
    欒平拜道:“我不敢言。”
    “家仆都忙碌在外,此間隻餘你我二人,有何不敢言。”季意如直盯著眼前表現謙恭的欒平。
    “誅心之論如何敢言。”欒平沉聲道。
    季意如聞言便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卻是不怒反笑:“何以見得。”
    欒平接道:“大司徒昨日與夫子府中一敘,我便知之矣。‘加固堤防、疏通河道、蓄積湖水、整修水利、廢止舊曆、改用新曆、事在人為、天道遠人道邇。’這些不都是出自大司徒之口麽。大司徒誌向遠大、務實求新,非旁人所及,故而大司徒所求亦非旁人所及。”
    “知我者欒橫也。”季意如笑道。果然欒平的政治嗅覺比季意如想的還要靈敏,如此人才還是隻身在魯,不收為己用那會遭天譴的。“對了,你不是還有話要說麽,請講吧。”
    欒平聞言起身拜道:“平此番前來一為代師回訪,二來便是請大司徒不要禁絕舊曆。”
    季意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欒平卻是不卑不亢地回道:“請大司徒留存舊曆。”
    季意如深深地吸了口氣,抑製住心中騰起的怒火。“你在雪地裏等候如此之久就為了和我說這些。”
    “大司徒欲行新曆,卻未必要禁絕舊曆不可,竊以為兩曆同行,不出數年,新曆必將更得人心,屆時反對的聲音自然會消失,大司徒欲成胸中之誌,凡事便不可操之過急。”
    聞言季意如便知道自己又想當然了,且不說魯國之中那些周禮的衛道士將會如何與自己作對,便是那些個與季氏積怨的人勢必會為反對而反對,說不得還會慫恿國君與“大逆不道,破壞周禮”的他反目。
    “也罷,我便隻在季氏發布新曆,至於魯國便不做強製。”季意如隻好妥協,也算是賣欒平一個麵子。“隻是季氏之中尚缺此類通曉天文曆法之人,不知吾子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欒平卻是不做猶豫一口答應下來:“平甘效犬馬之勞。隻是我還須拜別夫子,才能入季氏任職。”
    季意如卻是沒想到欒平這般爽快地答應了。“好好,這是自然,待你拜別梓大夫之後,再詳談新曆之事。”
    送走欒平,季意如欣喜之餘也隱隱有些不安感,可以說季氏現在正處在最虛弱的時刻,曆史上季平子也是因為南蒯的叛亂遭受了不可逆的重創,使得在與公室的戰鬥中處於弱勢,要不是叔孫和孟孫相救,季氏就得宣告覆滅了。
    如今季意如就如同季平子一般麵臨前所未有的兩難局麵,公室和臣僚都想找準時機推翻季氏,每每想到這一點季意如便是寢食難安。南蒯這個心腹大患無論如何他都要想辦法除掉,畢竟曆史上他造反了。季意如可不認為自己有能力讓一個兵力比自己還強的叛臣回心轉意。
    “宗主,照您的吩咐祁愈、公輸敘等人已在中庭等候,另外公鉏大夫說不願前來參加夜宴。”
    “無妨,該做的我都做了,這麽多年過去了,大伯還是對往事耿耿於懷。”季意如搖頭歎道。實際上對於季意如而言這世上的近親隻有寥寥數人,他本想與他們相互取暖以填補來到此間無依無靠的孤獨感,怎奈何即便是幾位近親也是離心離德,互生嫌隙。
    大伯公鉏因為喪失了理應由他繼承的宗主之位,心有不忿,祖父武子在時就處處與之作對。
    三叔公鳥和二弟公之爛泥扶不上牆,整日遊手好閑,一事無成,耍小聰明倒是厲害,總喜歡搞些小動作。
    姑姑孟季是小邾國的國君夫人,很是疼愛弟弟們,平日卻難得一見。
    四叔公若和三弟公父靖倒是仁義君子,或許將來會大放光彩也說不定。
    “對了,慮癸二人可有消息回報?”季意如緩步向議事堂走去,忽然問道。
    “此去費邑二百八十裏,最快也要一日才可抵達,想來明後兩日應有回信。”冉懷回道。
    “你說他二人會不會怨我將其置於險地啊。”季意如望向遠方忽然喃喃道。
    “想來不會。老祁、慮癸素有賢名,無論是國人野人都愛戴他們,想必費邑宰也不敢拿他們如何。”
    “是麽。”季意如臉上似乎升起一絲淺笑。如今他是主,南蒯是臣,臣子若是叛主便是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誅之,這便是他占據了天時。費邑兩麵環山易守難攻,要是硬碰硬攻城,他季意如耗不起,這便是南蒯占據了地利。所以關鍵還是看人和了,希望老祁、慮癸不要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