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溫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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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安,上海!
    從明媚那裏回來,傍晚居然下起了雪,雖然下得沒那麽急色,房頂、樹梢、石楠、山茶等植物上卻也很快如塗了一層白粉,天氣便明顯冷了。
    難怪上午會覺得有些熱,穿得並不厚,走點路,還能熱出汗,原來是在溫雪啊!
    竇豆覺得老家把這種下雪前的氣溫升高現象稱作溫雪,把下雨前的氣溫燥熱稱為“溫雨”,很有詩意,也很形象。
    這裏的溫字應該是一場天氣變化前預熱預警的意思吧。
    終於下雪了,還挺給力,下得能堆起一個小小的雪人了。
    這樣的天氣,很適合躲在窗子裏,安安靜靜地看外麵的世界,由五顏六色慢慢變白,天地間瞬間就幹淨了。
    更適合安安靜靜地相思,雖然不明了應該一心一意地思念誰,總歸那處管著思念的腦細胞,它就是那樣頑強地脈動著,虛席以待,越安靜越活躍,越寂寞越悸動,不讓你六根清淨。
    那就想家吧,還有一個星期就放年假了,可以回家跟父母團聚了。哦,想想都很開心。老家不止有爸媽,還有火烈和賈婷婷、孟慶影等一幫青春相伴的老“相好”。
    倪憲鵬家。
    下雪的時候,在上海的另外一方天地,白鐵原也在隔著窗子看外麵的世界。
    雪花紛紛揚揚,讓她想起老家的大雪。
    “逃”出來已經一個多月了,目前雖偏安一隅,今後自己何去何從還不知道。
    玻璃窗很大,帶著一個單人床大小的飄窗,白鐵原坐在上麵的蒲團上,麵前放著一個方型小茶幾,一杯清茶。不知道已經坐了多久,下雪了,天冷了,茶也涼了,
    心也跟著顫栗起來。
    兩年前,母親去世前幾天,老家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房簷上一排冰掛垂了二尺多長。 那天,母親一反之前的昏迷不醒,異常的清醒,總是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
    白鐵原給她喂了點水,她說,“喝點水心裏舒服。”自己得是多蠢,就不明白,那時的母親,大約五髒六腑都被癌細胞腐蝕了,內裏肯定是火燒火燎的痛,而自己竟一直聽信身邊所謂有經驗的老人言,說人進入彌留之際,啥也不能再喂給她,他們是要帶著一副幹幹淨淨的身體走的!
    母親很安靜,似乎對所發生的和即將發生的事,都心知肚明,但她什麽都不說,就那麽安安靜靜的,連她的親弟弟千裏迢迢地趕來見她最後一麵,她都視而不見。
    就剩白鐵原自己一個人在病房裏時,白鐵原忍不住問她,“媽媽,您知道您自己的情況嗎?”
    “知道。”
    知道您還這麽平靜?或者正因為知道,您才這麽平靜?
    白鐵原忍不住痛哭失聲,“媽媽,我的好媽媽……”
    白鐵原跪在母親的病床前,您一輩子上過戰場,經曆過血雨腥風;唯一的兒子英年早逝,經曆過白發人送黑發人;唯一的孫女至今失聯,一直心存牽掛;女兒又遇人不淑……您不哭不鬧不抱怨,這樣的媽媽把白鐵原心疼的要窒息。
    “媽媽,您這些天,看到大哥了嗎?”聽說,人在彌留之際,總會看到已去世的親人。母親如果能看到她的兒子,也是個安慰吧。
    “沒有鬼!”
    母親這是在安慰自己嗎?她知道自己膽小,怕黑怕鬼。
    白鐵原再次泣不成聲,“媽媽,好媽媽,從今天以後,女兒再也不怕鬼了!”
    媽媽麵無表情地對她說,“不哭!”
    白鐵原卻哭得更傷心了……
    白鐵原擦了擦眼角的淚,歎道“再也不用擔心父母冬天冷不冷,夏天熱不熱,生病了難受不難受了。如今,不管走到天涯海角,都沒有自己牽掛的人了,也沒有牽掛自己的人了。”
    白鐵原突然很想作畫。
    她花了一夜的時間,畫了一幅名為《雪原》的水粉畫。
    第二天是個星期天,倪憲鵬一早起來,打算吃過飯就去接兒子出來。
    白鐵原帶著一雙熊貓眼從廚房裏出來,問道,“早飯做好了,現在吃嗎?”
    倪憲鵬手裏拿著洗臉毛巾,矮下身子端詳了下白鐵原,“你這是,一夜沒睡?咋了?失眠了?”
    白鐵原錯了錯身子,說“沒事。現在吃的話,我就擺飯了。”
    倪憲鵬衝著白鐵原的後腦勺問道,“真沒事?有病的話咱就去醫院,別拖著。”
    白鐵原很利索地把飯菜端了出來,“咋這麽囉嗦,都跟你說了沒事,你快點洗臉,一會兒飯該涼了。”
    倪憲鵬厚臉皮地笑笑,“這就嫌棄上了,好吧,洗臉。”
    飯桌上,兩人邊吃飯邊聊天。
    倪憲鵬問道,“還有六天就放假了,過年你有什麽打算?”
    白鐵原沉著臉喝粥,她還沒從昨晚的情緒中走出來,強行擠出個笑臉看向倪憲鵬,“我打算去三亞。”
    倪憲鵬把捧在手裏的粥碗放下,看著白鐵原的臉說,“你倒是瀟灑,羨慕不來。”
    白鐵原幹笑了下,心說,你是羨慕不來,一年裏從頭忙到尾,好不容易有幾天年假,還得隨著千軍萬馬往老家跑,跟父母團圓。
    不過,那也是我羨慕不來的啊,子欲養而親不在。
    有家才能落葉歸根,沒家隻好四處飄零。
    “你能回家跟父母團聚,也是我羨慕不來的。”白鐵原盡量語氣溫和地說,她怕自己的消極情緒破壞了倪憲鵬的好心情。人家一大早心情愉悅、巴巴地等著接兒子,享受天倫之樂呢。
    倪憲鵬其實也很擔心觸動白鐵原的傷心事,說話也慎重起來,“好吧,咱們彼此羨慕,各自安好,過個開心的好年。”
    倪憲鵬吃完飯後,洗漱了下,就走到門口換鞋子,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對白鐵原說,“我今天帶鵬鵬去上海天文館玩,中午不回來吃飯了。”
    白鐵原手裏拿著正刷著的碗,從廚房裏伸出頭來,“今天中午不回來吃飯了,晚上呢?”這段時間以來,賈鵬鵬家經常有親戚朋友上門,各種理由請他陪客吃飯。
    倪憲鵬說,“再說吧,等我電話。”
    白鐵原心說,中午不回來吃飯,那可太好了,正好可以補補覺。
    倪憲鵬下半晌回來後,一頭紮到自己臥室裏沒出來,半天沒動靜。
    晚飯時,白鐵原敲了敲門對他說“吃飯了。”他悶聲悶氣的應了聲“知道了。” 出來了往桌邊一坐,拿起筷子悶頭就吃。
    白鐵原看了看他,他這才想起,還沒飯前洗手呢,他把筷子放下,起身到洗手間裏洗把手,回來後,繼續悶不作聲的吃飯。
    白鐵原柔聲問道“怎麽了?遇到麻煩事了?”
    倪憲鵬鬱悶地說“一年裏就一次他們都不同意,這家人做事太絕情了。”
    “怎麽了?” 白鐵原放下手中的筷子,問道。
    “我想帶鵬鵬回家過年,給他爺爺奶奶稀罕稀罕,今天下午跟他們商量半天,好說歹說都不同意,說過年時,他們家也有很多親戚要見鵬鵬,鵬鵬又不是他家親戚的爹娘老子,找借口也不會找個靠譜的。鵬鵬在他家親戚麵前就真的那麽重要?不就是故意使絆子,不想讓鵬鵬跟他爺爺奶奶見麵!不就是故意不想如了我的願!” 倪憲鵬氣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白鐵原心說“夠自私的,一年到頭跟你們在一起,過年了,還不讓人家一家人團圓一次,太損了。”但是大實話不能說呀,說出來不是火上澆油嗎?
    “哦,這樣啊,這有什麽好想不開的。他們也是為孩子好,過年路上車多人多不安全,孩子又小,來回的折騰多受罪呀,萬一有個什麽三災六病的,兩家大人還不後悔。”
    “一年不就這麽一次嗎,他爺爺奶奶專門在家等著我們回去的。” 倪憲鵬氣得直吼。
    在這裏吼有什麽用?有種衝老丈人吼呀。老丈人家裏有點屁事你跑得比兔子都快,被人如此為難、拿捏,還不是自己慣的。
    “你回去就代表了,好好跟老人家解釋一下,他們也能理解,大家都是為孩子好。”
    “不是等我們回去過年,他們早就去北京我大哥那裏了。”
    “他們現在去也來得及呀,不然,你讓他們到上海來過年,正好也可以看看鵬鵬。”
    “他們不願意到上海來,說我這裏連鍋碗瓢勺都不齊。”
    “你對他們說,缺什麽我們給他們買什麽。”
    倪憲鵬看了看白鐵原沒說話,白鐵原一想也是,畢竟自己隻是個保姆,老人們覺得沒擔待,不是自己人,他們當然願意跟自己的兒子媳婦孫子在一起了。
    白鐵原就沒再堅持,心說“是呀,自己算老幾呀?哪有立場去倪憲鵬家出謀劃策。”
    “過年,你打算怎麽過?”倪憲鵬問道。
    “早上跟你說過了。”
    “鵬鵬帶不走,我也不想跑我哥那裏過年。”
    “哦,你是打算一個人留在上海了。”
    “你出去旅遊可不可以帶著我?” 居然可憐巴巴的,像隻轆轆饑腸看著主人吃飯的大狗。白鐵原這小同情心,差點就泛濫。
    “你也要去?”
    “嗯,行嗎?”
    “行是行,帶你去哪呢?你喜歡哪裏?”
    “你不是說,你要去三亞嗎?機票買了嗎?”
    “今天買也來得及。過年了,旅遊景點人應該不多。”
    “沒買票就好辦。廈門、海南、台灣,哪裏都行?出國也行啊。”
    “出國的話,我沒那麽多錢,我的畫如果賣掉了,就能帶你出國了。”
    “你什麽意思?嫌棄我?我還不夠可憐嗎?父母那裏不能回,你又嫌棄我,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倪憲鵬誇張地說。
    白鐵原心說這就演上了,剛才還義憤填膺呢。
    “唉,打住吧,我啥時候嫌棄你了,你這個人真是,我怎麽發現你現在越來越會撒嬌了!”
    “哈哈,就興你們女人撒嬌,不興男人撒嬌呀?”
    “說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話,一個大老爺們兒。”白鐵原打趣道。
    “你要說給誰聽呀?你不怕別人想歪了?”
    白鐵原知道他故意揶揄自己,就笑了笑,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沒說話。
    倪憲鵬心說“是呀,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麽就會撒嬌了呢?別說白鐵原會笑話,自己都覺得可樂。想俺倪憲鵬堂堂七尺男兒,走出去誰不說俺夠漢子、純爺們!原來,不光被男人寵著的女人會撒嬌,被女人慣著的男人也會耍賴。”
    倪憲鵬陰霾密布的心,終於雲開霧散。
    “最近可有什麽新作品?咱們這次旅遊,你把畫架帶上,可以隨時作畫寫生。”
    白鐵原被他的好心情影響到了,心說,還沒說好到哪旅遊呢,就開始規劃上了。
    “快點吃,吃好了給你看一樣東西。”
    “啥好東西?”倪憲鵬不由得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白鐵原吃好以後,也沒像往常那樣等著他,而是收好自己的碗筷,到廚房裏兀自洗刷起來。
    倪憲鵬把所有的剩菜都倒進自己碗裏,一通扒拉,飛速地把盤裏碗裏的飯菜都吃個精光,又把它們送到廚房裏給白鐵原刷,順便拿了一塊抹布,把餐桌擦了又擦。
    然後到衛生間裏刷牙、洗臉,又給自己倒了杯茶,就乖乖坐好,罄等著白鐵原的好消息了。
    白鐵原收拾好,給自己抹好護手霜,就把自己昨夜創作的“雪原”拿了出來,放在倪憲鵬麵前,倪憲鵬趕緊把自己手裏的茶杯放到一邊,“哦,又有新作了,我來欣賞欣賞。”
    白鐵原站在倪憲鵬身邊,試圖從倪憲鵬的立場上審視自己的作品。她現在每畫完一幅畫,如果沒有倪憲鵬的評頭論足,她都覺得心裏沒譜。
    如果倪憲鵬讀懂了她的畫意,她就感到很欣慰,就覺得自己畫的很成功。 倪憲鵬如果沒讀懂,她就覺得可能畫得不成功。
    這幅名為雪原的畫,畫麵完全被豪無纖塵的白雪覆蓋,隻有高高低低、遠遠近近一簇簇疏疏落落的枯草,孤零零地展露在不平坦的原野上,其中有一簇紅色的枯草,異常冷豔地傲立在雪原之上。
    看了一會兒,倪憲鵬說“太寂靜了,寂靜得冷嗖嗖的。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冷豔絕倫?鐵原,你這心也太冷、太寒、太孤寂了,拒人於千裏之外呀。說句大煞風景的話,我都想跑到你這畫裏,在那太過平靜的雪地上,踩出一串腳印來。”
    他回過頭來,看看白鐵原“你不會是在跟什麽人賭氣吧?今後就打算過著不被人打攪,遺世獨立的生活?”
    “沒有,跟著感覺走,就這麽畫下來了,很多時候,我的思路還沒有你解說的到位,在我自己的世界裏,往往很模糊。”
    “很榮幸,我成了你的知音,說不定,你以後成為大師,我也就跟著成為著名評論家呢。” 倪憲鵬也被鼓勵到了。
    “就這水平,還能成為大師呀?”
    “這水平怎麽了?我看很多著名畫家也就是運氣好,如果機緣巧合,你這水平,絕對也能成為大師。”倪憲鵬這話有鼓勵,但也並非言不由衷。
    “成為大師,也是做保姆給我的靈感。”
    白鐵原從倪憲鵬手裏接過畫,認真地尋找倪憲鵬所說的遺世獨立、拒人於千裏之外……
    畫的時候,她內心是很複雜的。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無父無母無親人的可憐蟲。她更是個失敗的女人,窩囊的妻子,不孝的女兒,無兒無女的孤家寡人……
    她一無所有……
    她一無是處……
    “真的?以前你都不畫的?”
    “以前也畫,但是隻能算是塗鴉,而不能叫創作。”
    “為什麽?”
    “沒心情,沒環境,創作是需要有個安靜的環境,自己的世界的。”
    “明白,你原來的世界,紅塵滾滾、軟紅十仗。我這裏對你來說,就是世外桃源,我反而成了桃源之外的武陵漁人。”
    白鐵原秒懂,“是呀,是呀,我這是雀占鳩巢了,我反而比你在家裏呆的時間長。”
    “哈哈,如果按時間算,你得倒找我錢,因為,你比我使用的時間長。”倪憲鵬開玩笑說,白鐵原不由得也笑了。
    這一笑,傾國傾城,也滌蕩了下雪後帶來的抑鬱和自我否定的心情。
    倪憲鵬覺得他差點被白鐵原的笑容灼傷。他那一懷老寒潭似的心湖,突然就略過一股楊柳風……
    “那以後我付你住宿費。”
    “說不定以後我窮困潦倒了,還就指望著你這點住宿費當生活費呢。”
    “那我還是不付住宿費了,不能讓你潦倒呀。”
    “潦倒了呢?潦倒了呢?”倪憲鵬厚皮賴臉的說。
    “潦倒了我養你。”白鐵原豪情萬丈地說。
    “這可是你說的啊,這可是你說的啊,以後可不許賴帳,我今後就指望我們鐵原養我了。”
    “貧嘴吧你,咋就成了你們鐵原了?”
    “咱倆現在不是住在一個屋簷下嗎,那不就是同居關係嗎?”倪憲鵬不要臉地說。
    倪憲鵬心想一輩子不要再結婚了,這樣的日子挺好的。但是前提必須是鐵原一輩子給我當保姆,一輩子畫畫給我看。
    白鐵原白了他一眼,“還以為你是個正人君子呢……”
    倪憲鵬笑得很開心,“哈哈,原來呢?”
    “原來也是個不正經。”白鐵原把畫卷了起來。
    “哈哈哈哈……”倪憲鵬向前一步,矮著身子湊到白鐵原耳邊小聲說。“鐵原,不如咱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可好,抱團取暖。”
    倪憲鵬說話離得太近,呼氣都噴到了白鐵原耳邊,酥酥麻麻的,很不舒服,白鐵原撥了撥自己的耳朵,“不好,誰要跟你抱團取暖一輩子!”
    倪憲鵬摸著鼻子,仍然一副死乞白賴的樣子膩在白鐵原身邊,白鐵原心說,今天沒喝酒呀,咋就耍起酒瘋來了?太不正常了!遂把他推到一邊,拿著畫回到自己臥室,把門關上。
    防火防盜防倪憲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