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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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地一聲玻璃門被推開,值班大廳內寥寥無幾的工作人員愕然抬頭。隻見一支全副武裝的人馬疾步衝了進來,為首那人黑西裝白襯衣,精悍幹練而麵容秀美,正是申海市監察官沈酌。
    “這、這是做什麽?”
    “這裏是a級防衛重地,沈監察您不能上去!”
    值班守衛們回過神來,立刻圍上去全力阻攔。然而沈酌一言不發,大步流星走向樓梯,他身側的行動小隊不由分說推開守衛:“讓開!”“執行公務!”
    “這是中心區,不是你們申海,你們不能硬闖!”
    “快!緊急匯報中心監察處,快!”
    空曠安靜的值班大廳頓時亂做一鍋粥,有個守衛撲向警報電話,然而還沒抄起聽筒,遠處沈酌拔出槍來,頭都沒回——
    砰!
    電話碎片四濺,混亂霎時一靜。
    “十大監察全球執法,阻礙公務一律就地羈押。”沈酌疾步上樓,同時扭頭吩咐手下:“封鎖醫院,嚴禁出入,直升機備降樓頂。”
    “是!”
    這座常年安靜、戒備森嚴的進化醫院,頃刻就被完全攻破了。
    收到防空警報的中心區監察處還在一路鳴笛風馳電掣,醫院的各個通道早已被荷槍實彈的申海人馬迅速把守。淩晨昏暗天幕中,轟鳴由遠而近,一架塗著申海標識的巨大直升機緩緩地降落在了醫院樓頂上。
    一陣急促的腳步從消防樓道迅速上來,隨即門被重重推開。沈酌帶著羅振和楊小刀大步流星穿過走廊,前方盡頭的一號特護病房門口貼著姓名標簽——蘇寄橋。
    突然羅振啊了一聲:“那不是……”
    病房門前長椅上,一道側影緩緩起身,是嶽颺。
    “我猜你差不多會這時候來。”嶽颺淡淡地笑了一下,“尼爾森再千方百計阻攔也沒用,你一定會找到救回那個白晟的辦法。”
    可能因為頭頂燈光慘白,嶽颺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蕭索,但沈酌視若無睹:“你想繼續阻攔我?”
    “……我隻是不希望你冒險。”嶽颺深深地看著他,目光中似有一絲痛苦:“沈酌,我認識你五年了,從沒見過你為了一個人這麽豁得出去……”
    沈酌冰冷打斷:“我現在一定要進去抽蘇寄橋的血,你又能怎麽辦?”
    嶽颺陷入了沉默,背著光的那一麵仿佛棱角分明的石像。
    少頃他緩緩道:“……那我就隻能動手了。”
    沈酌不再跟他廢話,扭頭吩咐:“楊小刀。”
    楊小刀一言不發,隨手把肩上那個一向大到離譜的書包扔在腳下,水泥地麵轟然一震。
    嶽颺微微眯起眼睛,隻見少年神情有種沉默的桀驁,體型是發育期特有的精瘦,但肌肉線條深刻,體脂率低得可怕,打開書包從裏麵拎出兩個沉重的東西,隨便摜在地上。
    哐!
    哐!
    燈下反射出森寒鋒利的光,那赫然是一副鋼鐵打製的半指拳套。
    少年戴上拳套,屈伸了幾下手指。砰一聲震撼人心的重響,是他雙拳悍然一撞,兩個拳套中間頓時拉出了一道劈啪瘮亮的恐怖電弧!
    沈酌一指嶽颺,冷冷道:“攔住他。”
    話音未落,少年如利箭般淩空而至,嶽颺瞬間側身避讓,隻見咆哮電流擦身而過,如出閘的毒龍,把整座病房門打飛了出去。
    “不自量力。”嶽颺低聲道,轟然接住了迎麵而至的第二拳,腳下地麵飛暴而起,巨大的斫口一路延伸到了走廊盡頭!
    整個醫院都在兩個強a貼身肉搏的巨震中搖撼,沈酌穿過滾滾煙塵,大步走進病房,病床邊的生命維持係統在地麵抖動中不停震顫,發出嗶嗶嗶的急促報警。
    病床上,蘇寄橋靜靜闔目,全無知覺。
    他是那種一看就讓人覺得柔和善良的麵相,麵頰如玉黑發微卷,青海爆炸時所受的重傷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跡了,三年來時光在他身上凝固,仿佛再也未曾向前。
    這人不愧是a級進化的臉,醫護人員每天過來的時候動作都會下意識輕柔點,然而羅振完全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情,熟練地從采血包裏取出針管:“監察官,咱們取多少?”
    “……”
    沈酌居高臨下俯視著這張無辜的麵容,少頃輕聲道:“……我要是早把他抽成人幹,就不會有後來這些事了。”
    羅振識相地不再問,一針紮進蘇寄橋手臂靜脈,源源不斷的暗紅液體順著軟管迅速流進血袋,很快抽到血袋完全鼓脹,隨即隻聽——轟隆!
    巨響中楊小刀橫飛進門,整個人撞塌了半麵牆!
    塵煙嫋嫋中嶽颺箭步而入,迎麵一把薅住當頭撲來的楊小刀。他顯然已經被揍出了怒火,但麵對未成年又本能地不想下重手,僅僅千分之一秒的猶豫就被殺紅了眼的楊小刀一拳狠狠擊中麵頰,骨骼喀拉一聲,一口血沫頓時從牙關裏迸濺出來。
    嗚哩嗚哩嗚哩——
    窗外,中心監察處的車輛鳴笛由遠而近,沈酌一把拔出采血針:“走!”
    羅振眼明手快收起血袋,嶽颺一眼瞥見,劈手要上來奪,但身形剛一動就被楊小刀迎頭攔住,少年就像一頭凶性勃發的野獸,通紅眼眶裏滿是駭人的血光。
    ——就在那三秒僵持間,半空中傳來直升機迫近的轟鳴聲,窗外唰拉一聲放下了繩梯。
    砰!沈酌果斷一槍打碎玻璃,羅振配合默契地挎著采血包,淩空躍出窗戶,一把抓住繩梯爬了上去。緊接著沈酌把槍指向嶽颺,喝令楊小刀:“走!”
    然而初次噬血的野獸竟然置若罔聞,眼底凶相畢現,脖頸血管劇跳,死死盯著嶽颺不動。
    砰一聲沈酌一槍打在少年腳邊,厲聲:“楊小刀!”
    楊小刀如夢初醒,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麽,二話不說翻出窗外,很快爬上了直升機。
    一片狼藉的病房裏隻剩下嶽颺和沈酌,後者舉著槍一步步退到窗前,而嶽颺已經全然沒有了要去追的意思。這個公認年輕有為、前途無量的中心監察處長站在滿地廢墟中,用虎口拭去唇邊大片血跡,苦笑了一聲,舉起手示意自己已經放棄了。
    “你當真就那麽篤定自己不會死在第二重夢境裏嗎?”他頹然道,“還是說你為了破解白日夢,連以命換命的風險都顧不上了?”
    沈酌收起槍,淡淡道:“為什麽你跟尼爾森都那麽篤定我一定會死在第二重夢境裏?”
    嶽颺徒勞地:“你是十大監察官之一,你的生命安全比一個s級重要得多,你對目前和平局勢的重要性……”
    “是嗎?”沈酌打斷了他,似乎感覺有點可笑:“原來你剛才那番阻撓完全是出於對和平局勢的考慮,一點私心也沒有嗎?”
    遠處鳴笛迅速迫近,醫院大樓下,中心監察處的車一輛輛戛然而止,紅藍車燈此起彼伏。
    風從窗外灌進來,揚起了嶽颺的頭發。
    “……如果沒有私心的話,”良久他終於低沉地道,“我就不會瞞著所有人,一個人徹夜在這裏等你了。”
    明明多年來隻隔了一層窗戶紙,明明是兩人都心照不宣的事實,但親口承認總是不同的,尤其還在如此艱澀和酸楚的情況下。
    “……那你呢?”嶽颺頓了頓,抬頭看著沈酌的眼睛:“你為了破解白日夢不惜去死,難道你隻是舍己為人,一點私心也沒有?”
    “——你的私心又是什麽,沈酌?”
    “那邊!”“從那邊上去!”“包抄所有出入口!”……
    中心區一眾追兵的腳步從四麵八方包抄而來,緊接著衝上頂層,從半坍塌的走廊盡頭狂奔而來,緊接著紛紛都驚呆了:“沈、沈監察?”“嶽哥?!”“你們這是——”
    眾目睽睽之下,沈酌沒有回答嶽颺的問題,隻轉身抓住窗外的繩梯,冷淡道:
    “白日夢而已,別跟我死來死去的,不要以己度人。”
    在場的中心區監察員都一頭霧水,隻見半空中直升機立刻拉升,掀起呼嘯颶風,迅速把沈酌拽向了高空。
    “等等——”
    然而眾監察員還沒來得及拔腳撲上去,嶽颺一抬手,聲音疲憊:“算了。”
    他沒有解釋這滿地狼藉的局麵是怎麽回事,也沒力氣應付手下的關切和恐慌,更不想去看病床上不知道被抽了多少血的蘇寄橋;嶽颺向後靠在一堵半塌的牆上,然後順著牆慢慢滑坐在地,把臉埋在手掌裏。
    他曾經以為沈酌對傅琛是不同的。
    沈酌會對傅琛微笑,會用溫情耐心的眼神看傅琛,會在旁人打趣起哄時保持緘默;當時嶽颺還可以安慰自己,畢竟傅琛那麽出色,畢竟傅琛是s級,他跟沈酌站在一起不說天造地設,也起碼是合情合理。
    但直到今天,他才意識到,沈酌真正對一個人“不同”原來是這麽奮不顧身的模樣。
    跟是不是s級無關,跟出不出色也無關。哪怕白晟有極大可能性根本救不回來,哪怕他下半輩子當真變成無知無覺的廢人,沈酌還是願意為了他以身涉險,毫不計較、毫無條件。
    嶽颺無法再欺騙自己,他不是輸給了s級的傅琛,而是輸給了沈酌。
    從第一次相遇開始,他就隻敢藏在人群中偷偷凝視,從來不曾讓自己真正站在沈酌眼前。
    “嶽哥,嶽哥你受傷了!”“嶽哥你臉上是怎麽回事?”
    ……
    嶽颺嘴角破了一大塊皮,看上去有點狼狽。他疲倦地擺擺手,謝絕了驚慌失措要幫他上藥的手下,拿出手機打開郵件,手指在屏幕上懸空片刻,還是輸入了兩行文字:
    【目標血清已被shen監察取走】
    【我讓他取的,是我的責任】
    收件人,尼爾森總署長,延後六小時發送。
    尼爾森作為總署長的權限是很大的,哪怕他的專機還在天上,也足以調動地麵力量對沈酌做出阻撓,這延後發送的六個小時足夠為沈酌爭取時間了。
    嶽颺隨便丟掉手機,用力搓了把臉,深深呼了口酸楚的、滾燙的血氣。
    ·
    呼一聲重響,沈酌爬到繩梯盡頭,緊接著被楊小刀一手拉進直升機艙,艙門在身後重重關上了。
    “血袋呢?”沈酌一落座立刻問。
    旁邊的監察員探身迅速幫他扣好安全帶,羅振從前排把采血包遞過來,沈酌打開看了眼,臉色稍微放鬆,吩咐:“通知hrg實驗室立刻開始做準備。醫院那邊傳來消息沒有?”
    監察員早已了如指掌:“白先生情況穩定,腦部掃描從昨晚三點起就沒再惡化過,雖然沒法解釋,但大夫說是件好事。”
    沈酌沒有絲毫感情流露,隻簡單一頷首。
    然後他扭頭問楊小刀:“你怎麽樣?”
    少年已經卸下了精鋼拳套,蜷縮著身體坐在後排一角,身上帶著尚未散盡的、鐵和血混雜起來的味道,聞言沉默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受傷。
    沈酌卻把他黑t恤一掀。
    衣底下是精悍的腰肌,側腹赫然一塊拳頭大血淋淋的擦刮,應該是被嶽颺拳風活生生撕裂開的,所幸沒有深及內髒。
    “回去讓醫生幫你包紮下。”沈酌隨手拍拍他後腦,“不錯了,足足拖了三分多鍾。嶽颺心腸其實比一般進化者軟,不是個忍心對孩子下重手的人。”
    “……”楊小刀像頭毛發淩亂的小獸,如果他有尾巴的話此刻已經耷拉下去了,半晌才倔強地憋出來一句:“我以後會比他強的!”
    沈酌未置可否,不由莞爾。
    這孩子不愧是被白晟一手帶大的,蔫頭耷腦地在那坐了半天,好像突然回過了什麽味來,狐疑地抬頭看著沈酌:
    “所以那個嶽處長……”
    沈酌:“?”
    “尼爾森,榮亓,還有那個嶽處長……”
    沈酌一秒變臉,冷漠道:“閉嘴。”
    直升機呼嘯劃過清晨的天穹,硝煙未盡的進化醫院越去越遠。楊小刀悻悻地縮在沈酌身側,不時用純潔、正直而批評的眼神偷瞄他,但從表情看明顯是隻敢腹誹不敢言。
    ·
    申海機場。
    伴隨巨大轟鳴聲,國際總署專機向跑道俯衝降落,幾分鍾滑行後,銀藍色的灣流g550緩緩停在了停機坪上。
    “我是申海市監察官沈酌,我現在不能接聽,請在稍後留言……”
    尼爾森掛斷電話,麵沉如水。身邊的秘書低聲勸道:“也許shen監察待會就接了。現在他還在氣頭上……”
    “不可能。”尼爾森冷冷道,“沈酌從不在我身上浪費那些無用的情緒。”
    秘書一時語塞。
    “他一定是做什麽去了。”尼爾森狐疑地眯起眼睛,“但不至於……十大監察都被下過封口令了,沒人會告訴他那個辦法……”
    白日夢的破解方法是不可能一輩子瞞著沈酌的,但幸好他也不用瞞一輩子,隻要拖過24個小時的黃金救治期就可以。之後即便白晟真的死了,他也有絕佳的說辭能麵對聯合國安理會,畢竟他保下了沈酌的命——卡梅倫那老狐狸搞不好還得上門來謝謝他。
    唯一棘手的是沈酌。
    即便是奧丁之狼也不能接受與沈酌翻臉的風險,不論是從權利地位角度上來說,還是從全天下人都以為他根本沒有的私人感情上來說。
    白晟死亡那一刻,那個叫榮亓的進化者肯定會立刻來犯。他必須親自陪在沈酌身邊予以保護,那將是他挽回沈酌感情的唯一機會。
    專機艙門打開,尼爾森帶著隨從走下舷梯,第一眼就看見了停機坪上前來迎接的車,以及車門邊麵帶微笑的年輕b級進化者。
    ——尼爾森認識他,這人的名字叫陳淼。
    國際總署裏有幾百個a級進化者,很多人甚至都沒有在總署長麵前留下名字的機會,但尼爾森卻清清楚楚知道陳淼的年齡、異能、畢業院校,以及這個年輕人每次去巴塞爾出差時最喜歡逛的那家甜品店。甚至不僅尼爾森,國際總署裏很多身居高位的長官也都對這個年輕b級親熱客氣有加,原因很簡單,這個人是沈酌親手帶出來的學生之一。
    討好他不一定能討好到沈酌,但得罪他一定會把沈酌往死裏得罪。
    “——總署長!”陳淼快步迎上前,作勢就要敬禮:“真是太抱歉了,我們也是半個小時前才知道您大駕光臨的消息,監察官立刻就派我來專門迎接您……”
    尼爾森迅速按住了陳淼要敬禮的手,微笑著緊緊一握,任誰見了奧丁之狼這副和藹可親的麵孔都要懷疑自己眼睛出了問題:“你們shen監察人呢?”
    陳淼真誠地道:“鄙轄區唯一的s級進化者遭遇不測,監察官十分自責,覺得自己沒有行使好保護進化者的責任。”
    尼爾森笑容微凝。
    風刮過停機坪,眾人都陷入了難以言喻的沉默。
    “所以監察官開會去了。”陳淼滿懷歉意道,“明確管理、深耕細則,關於如何更好保護轄區內進化者人身財產安全的全體研討會。”
    尼爾森大概用了好幾秒才理解這段英文翻譯中的每一個單詞,那雙冰藍色的眼珠慢慢變成了風雨欲來的陰灰,然後張了張口,緩慢地、一字一字地加重語氣問:
    “……你們shen監察到底幹什麽去了?!”
    手機嗡地一聲震響。
    秘書低頭一看,臉色劇變,快步上前低聲道:“總署長,是嶽監察發來的通知。”
    尼爾森心裏已經有了最壞的預感,他拿起手機一掃,霎時閉上了眼睛。
    【目標血清已被shen監察取走】
    【我讓他取的,是我的責任】
    陳淼完全不用看就知道那消息是什麽,笑吟吟麵對著眼前這個淩駕於全球進化者之上的總署長,甚至連嘴角禮貌的弧度都沒變化半分。直到尼爾森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幾乎是從牙關裏道:
    “你們這樣做會害死沈酌,知道嗎?!”
    “總署長,”陳淼從容回答,“我是學長的人,我無條件信任並遵從學長下達的一切命令。”
    尼爾森深吸一口氣,終於明白自己無數次都沒法把釘子插進申海的原因是什麽了:“沈酌到底在哪裏?”
    “實驗室。”陳淼抬手看了眼表,挑眉勸道:“不過您不用趕過去了,白日夢異能藥劑應該已經培養出來了。”
    “……”
    “學長說他能做到,他就一定能做到。”年輕的b級進化者站在尼爾森麵前,語氣十分平靜:“他一定能帶白哥平安回來,就像他一直竭盡全力保護著我們所有人。”
    ·
    噗呲一聲輕微聲響,寒氣在培養箱被打開時一湧而出,研究主任小心翼翼捧出一支混雜著幽藍色光點的血清。
    那是利用蘇寄橋血清培養出的,能使人產生a級進化的基因幹擾素。
    “正常a級基因幹擾素可以維持40分鍾以上效果,但這支藥劑的培養時間太短,屬於階段性臨時產品,效果大概隻有30秒。”研究主任遞給水溶花,不由還是感歎了一句:“藥劑隻能作用於人類身體,幸虧水醫生現在是人身,不然還得臨時去找個人來……”
    水溶花麵無異色,接過藥劑,再一次向沈酌確認:“您準備好了嗎?”
    申海市的hrg實驗室坐落在進化專科醫院地底,規模與當年在研究院時不可同日而語,用業內眼光來看幾乎稱得上是可憐了。
    不過也幸虧如此,這座微型實驗室才沒有招來外界眾多居心叵測的目光,得以在申海市監察處的保護之下殘喘至今。
    白晟已經從特護病房裏被轉移下來了,雙目緊閉,沉沉昏睡,躺在實驗室正中的一張病床上。所幸s級身體素質強悍,持續二十多個小時的幻覺折磨並沒有對中樞神經和心肺係統造成太大影響,換作a級的話就算能從夢中醒來,身體上的後遺症也足夠去掉半條命。
    沈酌沒有回答,反手脫下西裝外套,坐在病床邊一張扶手椅裏,單手把白襯衣紐扣一顆顆解開。
    眾研究員早已訓練有素,把各色導線和電極片貼在他身上,一一連接生命監護裝置和實時腦部掃描,最後主任親自往他手背紮了一枚靜脈輸液針,輸液袋裏赫然是一種血色不明液體。
    水溶花奇道:“這是……”
    “神經元刺激劑。”沈酌襯衣隻係了兩個扣,修長脖頸線條蜿蜒,鎖骨向下隱沒進陰影裏:“當年hrg的衍生產品之一,一旦監測到大腦進入某種深度幻覺狀態就可以開始滴注,60秒內對大腦皮質造成強烈刺激,從而減輕幻覺影響。”
    “……會有後遺症嗎?”水溶花忍不住問。
    “會。95%的受藥者會在三天內突發性情大變。”沈酌說,“如果到時候我強迫你們加班,或者無理由取消你們的季度獎金,請你們勇敢地站起來反對我。”
    眾研究員都笑了起來。
    水溶花鬆開衣領,一針紮進自己側頸血管,幹淨利索地將血清按到底,微笑回答:“我們會等你醒來發三倍季度獎的,監察官。”
    一股屬於蘇寄橋的力量迅速籠罩她全身,異能輻射急劇提升,監測儀發出滴!滴!滴!的狂響。
    沈酌伸出那隻紮著針頭的手,用力握住病床上白晟的一隻手掌,平靜注視水溶花。
    下一秒,女醫生五指向沈酌唰然展開,幽藍光芒半空暴起,強悍無形的精神力撲麵而來!
    ——a級異能白日夢觸發。
    千萬致命碎光籠罩沈酌全身,瞬間他向後仰倒,五感抽離,現實中光芒雪白的實驗室如退潮一般迅速遠去。
    他的意識向下疾速墜落,沉進了熊熊燃燒的烈焰地獄。
    四麵八方,鋪天蓋地,都是恐怖的衝天大火。
    小男孩躺在地上,茫然注視著眼前因燒灼而開裂的地麵,半邊身體已經被燒成了焦黑的骷髏,手指血肉燒糊脫落,隻剩下光禿禿的焦骨。
    “……救命啊……”
    “救救我們……”
    不遠處那輛撞毀的汽車裏仍然斷斷續續地傳來呼喚,火焰中甚至傳來拍打車窗的絕望聲響,然而他真的走不動了。
    真的太痛了。
    有沒有人來救救我?他迷迷糊糊地想。
    有沒有人拉我一把,有沒有人會來救我?
    死亡突然變成了一個充滿誘惑又近在咫尺的選項。它那麽舒服,那麽輕易,隻要堵住耳朵不再聽、閉上眼睛不再看,隻要停下腳步沉沉睡去,就再也不會感覺到痛了。
    “對不起,”小男孩喃喃道,幹裂流血的眼皮越來越沉。
    我那麽努力地想改變因果,但我太弱了,我救不出你們……對不起。
    “……我們還活著,我們還活著啊!”
    “我們是你的爸爸媽媽啊!”
    “白晟!白晟!白晟!!——”
    仿佛一根滾燙的鋼針刺進心髒,五髒六腑劇痛痙攣。
    白晟遽然睜開眼睛。
    他喘著炙熱的血氣,再一次搖搖晃晃從地上爬起來,踉踉蹌蹌向前走去。碳化的腳骨在身後拖出焦黑痕跡,每一步都痛徹心肺。但與生俱來的瘋狂、耿耿於懷的悔恨、刻進骨髓的執念,都在脊梁中支撐著他,哪怕最後一刻被燒成碳也不能停息。
    不能倒下,不能倒下。
    八歲那年,血色長街盡頭,孩童用稚嫩的聲音發誓此生永遠不站在圍觀人群之後,哪怕未來刀山火海,也要站出去伸出第一雙施救的手。
    “往前走啊!”“去啊!”“就是這樣!——”火場外不知何時重新出現的眾多魔影發出一聲聲慫恿的尖笑。
    “去活活燒死吧!”“去燒成灰吧!”“哈哈哈哈——”
    群魔亂舞,遮天蔽日,興奮無比,但白晟已經聽不見了。他全身上下被烈焰包裹,幼小的身體被燒成了個火人,跌跌撞撞來到車門邊,用生命最後的力量向車內伸出手——
    就在這一瞬間。
    前方破開一道璀璨白光,勢如破竹、摧枯拉朽,將所有魍魎鬼魅一掃蕩平,四麵八方的魔影在慘叫中化作了扭曲的灰煙。
    緊接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白光中。
    小男孩愕然睜大眼睛,抬頭仰視著那個人攜光而來,如若神靈,擁有難以想象的容貌和鎮壓一切的力量,踩著烈焰與硝煙一步步走到自己麵前,自上而下地向他伸出手:
    “你要讓我等多久,白晟?”
    一刹那間,仿佛靈魂醍醐灌頂,小男孩瞳孔猝然擴大。
    他戰栗著抬起手,與神靈十指交扣。
    就在兩人掌心觸碰的那一刻,小男孩慘不忍睹的身體迅速長大、變高,皮肉覆蓋炭黑焦骨,赤裸血肉皆盡複原;白晟像一頭傷痕累累的狼王,緊緊擁抱沈酌,發出了一聲忍耐了十九年的、嘶啞到極致的哭泣。
    漫天大火悄然熄滅,一切慘景化為烏有。
    聲聲呼救終於消失了,扭曲燃燒的汽車如輕煙般散去。十九年前那對夫婦的靈魂得以安息,最後一次溫柔拂過愛子的麵頰,然後彼此纏繞盤旋,消失在蒼穹下。
    時光如迤邐長歌,將那個八歲孩童的慟哭遠遠帶上天際。
    “我很想救出他們,但就是做不到……”
    白晟半跪在地,俯在沈酌肩頭,一滴滴滾燙的液體滲進白襯衣裏,“我以為自己已經變得非常強大,我那麽拚命了,但還是做不到……”
    “你知道你為什麽能進化成s級嗎?”沈酌一手環過白晟的背,另一手按著他後腦烏黑的頭發,平靜地道:“不是回到十九年前改變因果,而是在未來做一個擁有絕對力量,能夠第一個從圍觀人群中站出來的人。”
    “是這樣的執念才讓你脫胎換骨,是因為你自己希望能保護每一個人類與進化者,進化才會賦予你世間最強大的因果律武器。唯有強者才會對弱小生靈常懷慈愛之心。”
    世界化作安靜的虛空,放眼望去無垠空茫。
    白晟哽咽的喘息漸停,像個茫然的孩子,緊緊擁抱著沈酌。
    “……真奇怪,”他夢囈般喃喃道,“我怎麽會在你麵前哭呢?”
    八歲那年開始就沒再嚎啕出聲的淚水與怨恨,原來並沒有消失嗎?
    仿佛堅不可摧的盾牌陡然瓦解,打磨多年的鎧甲輕易潰散;明明是最想要征服和占有的對象,明明是最想要在對方麵前展現力量的那個人,卻在對方伸出手來的刹那間,像風雪中渴望得到庇護的野獸一般,迫不及待發出了委屈的嗚咽。
    仿佛他早已知道,在這個人麵前示弱是可以的。
    在這雙秀美眼睛的注視下,完全可以收起利爪,攤開皮毛,袒露那些從不示人的難堪傷口,以及未曾愈合的淋漓血肉。
    白晟把沈酌緊緊錮在懷裏,用力把臉埋在他頸窩中,跪在地上小聲問:“你是來帶我出去的嗎?”
    他感覺到沈酌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清淡:
    “不,我是來送你出去的。”
    “……”
    一個可怕的猜測陡然浮現,白晟瞳孔無聲遽張。
    下一刻,沈酌輕而易舉推開他的懷抱,站起身來,低頭將冰涼唇角印在白晟的額頭上。
    “回去吧,24小時了,你已經沒有時間了。”
    “接下來是我自己的戰場。”
    ——伴隨那一吻落下,四周場景迅速扭曲、拆解、轟然坍塌;第一重夢境在沈酌強悍的精神力侵襲之下,如被鐵蹄踏平的城池,化作了遮天蔽日的齏粉。
    一座深淵巨口出現在沈酌腳下,把他整個人拽向第二重夢境;與此同時白晟卻不受控製地被推向高空,通往現實的白光從身後籠罩了他。
    一個滾燙暗紅的s重新出現在他心口,那是進化的力量終於開始一絲一絲回到體內。
    “……沈酌?”白晟眼睜睜看著沈酌毫無反抗,張開雙臂任由自己向深淵墜落,難以克製地戰栗起來。
    “你要到哪裏去,沈酌?!”
    ·
    “——成功了!”“真的成功了!”
    病床邊紛紛響起驚喊,隻見白晟的大腦掃描圖上,被幻覺控製的那塊區域從血紅迅速變淡,危險指數直線下降,長久凝固的眼睫微微一顫。
    “他要醒了!”
    水溶花一眼望向掛鍾,1:16pm。
    距離白晟被拖進夢境正好23個小時59分鍾,堪堪卡在了黃金救命線上。
    她鬆了一口氣,然而緊接著這口氣就沒能再吸進去——因為大腦實時掃描上的危險指數突然停頓了一下,毫無預兆凝固住了。
    緊接著,它就跟雪崩一樣直線急墜,幻覺控製的大腦區域急劇變成一片血紅!
    “怎麽搞的?!”
    “怎麽回事?!”
    “血、血氧在往下掉,病人又陷入了昏迷狀態!”
    四周一片喧雜,人聲腳步混亂,生命監測儀滴滴狂響。水溶花的視線從腦部掃描圖一寸一寸轉向病床上的白晟,終於發出了難以置信的聲音:
    “他……他跳下去了……”
    “他追著沈酌跟到第二重夢境裏去了……”
    深淵之上,遮天蔽日,第二重夢境的幻光幾乎要吞噬寰宇。但緊接著一道壯麗雷龍咆哮而至,那是s級充滿暴怒的一擊,將試圖把他送出夢境的千萬氣流一把撕成了碎片!
    深淵被完全擊垮,天地齊鳴震蕩不息,甚至連白日夢異能本身都發出了岌岌可危的撕裂聲。
    就在那滅世般的瑰麗盛景中,白晟衝破天地間無數層阻力,疾速撲向不斷下墜的沈酌,在狂風中竭力伸出手——
    這次換作我來帶你出去。
    天地陡然化作一片蒼白。
    仿佛隻是一須臾間,又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白晟慢慢睜開眼睛,看見長空之上烈日灼灼,炙熱的風穿過沙丘,放眼望去沙海連天,赫然是一片宏偉壯闊的萬裏大漠。
    這是什麽地方?
    他猛然坐起身,因為大腦劇痛而嘶地吸了口涼氣,一手掐住眉心。
    他的精神被殘忍折磨太久了,不可能在眨眼間就完全恢複,剛才那暴怒到瘋狂的一擊難免對腦力有所透支。
    但那都不重要,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沈酌呢?
    白晟敏捷地爬起來逡巡四周,突然聽見頭頂傳來直升機越來越近的轟鳴。緊接著,一架迷彩塗裝的卡-52軍用直升機從天而降,颶風掀起沸騰沙浪,直到緩緩停在了幾十米外的沙丘下。
    左右艙門打開,兩道身穿作訓服的人影分別從機艙躍下地麵,穩穩站在了沙地上。
    隔著那麽遠距離,白晟一眼就認出了那兩個人。
    竟然是傅琛和蘇寄橋!
    傅琛兩手都拎著巨大的工具箱,視線警惕地向周邊一掃,然後放下工具箱向後轉過身。然而蘇寄橋動作比他更快,單肩背一個迷彩裝備包,右手拎一把pp19-1衝鋒槍,落地第一件事就是轉身向高處的艙門伸出手,笑吟吟仰著臉。
    順著蘇寄橋的視線往上看,第三個人出現在了機艙門口。
    白晟目光定住了。
    那是26歲的沈酌。
    沈酌黑色衝鋒衣,單手拎著銀色冷凍箱,在沙漠中白皙得簡直耀眼,暴烈太陽把他曬得皮膚發透,從側頰到下頜的線條都反著光。
    他眼底神情冷漠異常,對蘇寄橋向上伸出的手視若無睹,一縱身徑直從艙門躍下了地麵。
    “老師,我們已經飛了幾個小時了,您真的一點也不需要修整嗎?”蘇寄橋若無其事收回手,好像已經習以為常,絲毫不覺得尷尬,在沈酌身後問道。
    沈酌大步向前走去,倒是傅琛歎了口氣,朗聲道:“先往前走吧,往南一公裏就是青海基地了!”
    青海基地。
    這話音一落地,早已隱隱浮現的預感得到證實,白晟終於確定了眼下是什麽情況——
    沈酌的夢境是三年前,5月11號,青海試驗場爆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