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怨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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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萱家的老房子是70年代末寧萱的爸爸參加工作後才蓋起來的三間青瓦房,據說原來家裏很窮很窮,她爸爸沒有工作以前全家人一直住在土坯房裏,甚至當年還剩半間土坯房,後來一直被她叔叔一家當成廚房用了十來年。
寧萱的爺爺年紀很大,每天頂著一頭被滿清遺民霍霍過的齊肩亂發在家門口晃蕩,基本上不幹什麽活,50多歲才先後得了兩個兒子,生下寧萱的叔叔不久後,寧萱的奶奶就倒在了掙工分的路上。兩個孩子的大姐也就是寧萱的大姑媽,當時早已遠嫁,也幫不上娘家什麽忙,麵對失去生活來源的一家人,隻比她爸爸年長七八歲的小姑媽,一夜之間變成了兄弟兩個的“小媽媽”。
這世上大概本就沒有誰有義務替誰去承擔生活的重擔,因為寧萱的爸爸是她爺爺老來得子,因此被他十分看重,處處優待,她姑媽不但要出工掙工分,還得抽空照看弟弟,平時隻要有一次小小的錯漏,就可能換來她爺爺的一頓打罵。從內心深處,她姑媽應該是嫉恨她爸爸的。
很多時候,寧萱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堂屋的後門口,看著天邊的浮雲發呆。那天正好看見她媽媽頂著個霍了邊的舊草帽,在夏日午後燥熱的太陽底下把個老噴霧器搖得“嘎吱-嘎吱”響,豆大的汗珠不要命地從她汗濕的發尖上滾落,臉上的每個毛孔都吸附著汗珠,皮膚黝黑的臉上看不出什麽情緒,不太健康的唇色抿成一條線方才透出一抹掙紮的苦痛,她要趕在今天把藥水全噴了,否則豇豆眼看著就要被蠓蟲吸食空了。
除了要求寧萱給她倒杯茶晾涼,她媽媽不要她做任何事情,這是父母給這個獨生女兒的特權,隻要求她成績好,家裏任何事情不用她操心,天塌下來父母頂著。
帶著這份被過分縱容的特權,寧萱無論何時,無論在多麽窘迫的生活環境下,都試圖建造起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天真浪漫的理想國。
在那裏,她可以和黃蓉比武,和靖哥哥談戀愛,陸小鳳會撚著一瞥老鼠胡須對她壞笑,歐陽修的“環滁皆山也”被她用水泥釘當刻刀,一粒粒敲在了老房子的青磚牆上,還有一些羞於對人語的小心事,她用一個個獨特的符號所代表的每一個獨特含義分別刻在了心上,又寫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悄悄地反複念給自己聽。
收回視線,家裏的大蘆花貓“喵喵”叫著在她腳邊磨蹭,又向她翻個肚皮,寧萱摸摸它的腦袋,從鼻子一直擼到後背,大貓的背脊跟著聳動著,一下一下地有節奏的收縮,喉嚨口發出催眠似的“咕嚕”聲。腳下碎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彎彎繞繞的一直拐向後院的每一塊菜地,隻有後門口這片的青石板是寧萱的專屬,因為她清楚石板縫隙間每棵野草野花的長勢,她似乎用意念就營造出了一個結界——告訴父母這塊地歸她管。
果然,在牆角跟瞥見一叢怒放的白色小雛菊,那是她前幾天整理這片碎石板路麵時特意留下的一株。她似乎很欣喜,兀自體會著自開自落、怡然自得的境界,她覺得“桃花源”本就是存在於各個人的心底的,似乎這樣的日子也還不錯。
傍晚時分,知了聲夾雜著兩家人的吵架聲,使得整個村子都熱鬧起來,白天被累得不想動的老黃狗也跟著人群來到寧萱家門口看熱鬧。
被當成圍牆種在兩家界邊上人高的紫荊條被連根軋斷,寧萱媽媽指著隔壁鄰居罵對方不地道,自家碶房子趁機把紫荊條搗爛也就算了,還把地基打到別人家地盤,簡直得寸進尺。
鄰居則指著寧萱媽媽的鼻子,罵她是個絕戶人,死命扒著再多的地也沒得用。
寧萱媽媽氣得渾身發抖,拎著鋤頭就跟對方扭打到一塊,圍觀的人群有的驚恐叫喊,有的幸災樂禍的看笑話,幸虧村民組長老楊及時出麵調解,才沒鬧出人命。
寧萱冷眼看著人群吵吵鬧鬧的踩碎了一地的紫荊花,褐色的泥土混著紫荊條的萎葉攪斷了寧萱腦海無邊的白日夢。壩上的叢竹,抽穗的蘆葦變得不再雋秀清閑充滿野趣;屋前屋後高高低低種著的桃樹、梨樹,還有野生的鬼柳楊、棗樹都變得很陌生,什麽時候開始她活成了別人口中的笑話?寧萱搞不懂,也很害怕,她遠離喧囂的人群將自己關在了房間內。
曾幾何時,鄰居家的泡桐樹是有著蔭滿中庭的氣勢的存在。春天泡桐還沒有發芽,大朵粉白的桐花搶先在枝頭筆直地開著,沒有綠葉的烘托,似乎有點尷尬,惶惶然地終於等到放大葉,桐花也收了心。泡桐樹葉大而圓,樹幹高且直,落在鄰居家單薄低矮的青磚瓦房上是很可以入畫的。
自始至終,住在同一個院子裏的寧萱的叔叔都沒有出麵說過一句公道話,似乎這件事跟他沒有半毛錢關係。
寧萱對此見怪不怪,從小她就見證了她爸爸和叔叔兩人在她爺爺過世以後,由親兄弟變成仇人。本來祖上留下的宅基地就少,如今兩人都各自成家,卻還要擠在同一個院子裏,就三間青磚瓦房,完全不夠住六口人。於是,寧萱爸爸咬咬牙,另外在東邊蓋了兩間平房,就這還不算完,按照寧萱叔叔的意思,既然是兄弟二人分家,就應該直接在住場的中軸線上將所有土地和建築物一分為二,一家一半。但是,這麽一來,原本三間瓦房是偏向西邊多一點的,堂屋的大門正好在中軸線以西,寧萱叔叔這樣做,就等於是不讓寧萱一家從大門進老房子,隻能從東邊繞道從後門進。
寧萱媽媽當時就急了,按照道理來說,這房子還是寧萱的爸爸工作後自己蓋的,從根上算起來,都不該給她叔叔。她嬸嬸當然也不答應,話說那時候老爺子還在世呢,這就屬於祖上留下的房產,老爺子如今不在了,就該拿來平分。
兄弟兩家一時間吵得不可開交,驚動了嫁到外鄉的寧萱的小姑媽。她一進院子開始就沒給寧萱爸爸好臉色,以“小媽媽”的姿態指著寧萱爸爸的鼻子,說他小時候仗著有老爺子慣著,什麽好處都占盡也就罷了,長大了也不能時時刻刻總想著自己的好處,也該考慮考慮自己兄弟。畢竟一個生的是兒子,一個生的是姑娘。從此,寧萱父母跟她姑媽之間也出現了裂隙,寧萱暗自覺得這裂隙,恐怕由來已久。
夏天天光暗得晚,寧萱的爸爸下班回來後,家門口的人群還沒散盡。他擰著眉聽完了事情的經過,跟村民組長以及鄰居一家的家主坐到一塊準備協調矛盾如何解決。幾個鍾頭過去了,事情沒有一絲進展,快八點鍾的樣子,老楊派人來寧萱家的小院叫走了她叔叔。
兄弟兩個坐到一起後,寧萱的爸爸看了一眼自己的兄弟,說:“大家都知道我們家兄弟兩家,本來住場就不夠,不可能他們陳家如今比我們先碶房子了,眼看著地腳沒法打,就要求我們家讓出十公分,就是說破天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見在場的其他人都不說話,寧萱的爸爸說:“要想我讓十公分也可以,除非生產隊同意把曬場那塊地賣給我們,我們兄弟二人有一家能搬過去住還行,否則免談。”
老楊一聽樂了,問道:“你消息真靈啊?那塊地我們生產隊確實決定要賣,但是沒想過你要買啊,畢竟你家生的是姑娘,早晚還是要嫁人的。”
寧萱爸爸變了臉色說道:“姑娘怎麽了,姑娘嫁人了就不能回娘家了?回來之後,就這點房子兩家人在一個院子怎麽住?”
聽說生產隊要賣曬場那塊地,原來跟老楊計劃好,以五萬元價格拿地的木匠老田聽著消息就顛顛地趕過來了,劈頭蓋臉就問老楊,不是說好賣給他,怎麽轉眼說變就變了呢?
老楊說,生產隊鑒於寧家兄弟二人的確住房麵積有太大困難,並且期望同時能協調好左鄰右舍間不必要的矛盾,達到和平相處,創建和諧美好新農村的目的,於是,生產隊決定結合經濟利益考量,本著集體利益不吃虧的原則出發,將曬場那塊地以七萬元的價格賣給寧家兄弟。
就這樣,寧萱的叔叔一家沒過幾天就搬出了院子,他家那半間土坯房做的廚房也跟著被寧萱的爸爸推到了,這大概算是村上做後一間土坯房了,以後就成了各自的回憶。
寧萱的媽媽麻利地在那上麵整理出一塊菜地。小院子一下子清淨很多,房前屋後的土地全被寧萱媽媽恣意地種滿各種各樣的菜,感覺從來沒有的暢快,顏色各異的菜苗一片連著一片,像是色彩斑斕的花圃。
寧萱心說:這哪裏還用得著媚俗地追捧花木的品格,刻意地去培植所謂的梅蘭竹菊?單就著眼前這一塊塊綠油油的菜地,再在牆角下備上一方桌椅板凳,也能感受“鳥啼花落,無人亦是悠然”的意境,這大概就是抱樸守拙的含義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