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所謂烈酒降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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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還沒立冬,上京就下了好大的雪。
    二門上落了鎖,各處熄燈後,唯有承平侯府東側兩個院落仍然燈火通明,還沒來得及清掃的雪在燈籠的映照下像半融的糖漿。
    正房裏屋早早燒起了炕,牆角小幾上擺著一枚青白釉饕餮紋雙耳三足鼎,鼎內燃著新製的梅花香,絲絲清煙繚繞溢出。
    幾個一等丫鬟小心翼翼地掀開棉簾子閃身進屋,換了壺茶水,拿了燈罩把蠟燭罩起來,再輕手輕腳地退出去。
    承平侯長子鄭伯綸夫妻兩個俱坐在軟榻上,一個拿著草擬的嫁妝單子,一個握著一卷書,中間隔著一張炕桌。
    院外嗚嗚咽咽的小兒啼哭聲響了小一刻,大夫人馮氏煩躁地扔開手裏的單子“怎麽又鬧起來了?”
    日前,二房夫人雲氏抱著女兒團姐兒逛園子的時候不慎落了湖,天寒水冷,團姐兒撈上來幾乎就沒了氣,這些天一直不好不壞地病著。
    鄭伯綸不緊不慢地翻一頁書,眉毛也沒抬一下,慢條斯理道“二弟常年駐守西北,二弟妹一個女人,裏裏外外都需要操持,難免力不從心,你有時間就搭把手。小孩子弱啊,平平安安站住的有幾個?”
    馮氏開始還點頭,聽到最後,臉就是一沉,她先後生了二子一女,最後隻活下來一個女孩。鄭伯綸沒明著說過什麽,可聽偶爾話裏話外漏出來的意思,心底肯定還是怨的。
    馮氏不接口,屋裏一時寂靜,這時大丫鬟錦繡進來稟報了“夫人,二夫人使人來問,房裏可有烈酒,想借些回去給團姐兒擦身降溫。”
    馮氏聽了就是一愣,連鄭伯綸也把書放下了。隨即醒悟過來,如今掌家的是老侯爺的繼室錢氏,和長子、次子兩個原配生的向來不對付。這會兒已經入了夜,無論是出府請大夫還是開庫房取酒都得從老夫人那兒取對牌,想來雲氏是碰了壁,沒法子了,才來借酒。
    鄭伯綸不禁皺起眉頭“母親也太過了些!”
    他們自己院裏的小庫房中倒是擱著幾壇梨花春和竹葉青,多是人情往來的時候外頭送的。馮氏一邊叫人拿了鑰匙去取,一邊低聲對鄭伯綸提議道“不如爺從前院去請個大夫回來吧,我記著四方巷的王大夫尤擅兒科。”
    鄭伯綸想了想,重新拿起書歪在榻上,改口道“不妥。這個時辰女眷都歇下了,再叫外男來不像樣。你且跟去看看,撐到明日天亮了再議。”
    馮氏冷笑兩聲,鄭伯綸生來性子涼薄,最擅長和稀泥。嘴上說得好聽,真遇事卻往往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就因為他這麽個脾氣,她這個原配嫡長子的夫人過得還不比底下的妯娌有底氣,進門二十年,中饋還牢牢把在繼婆婆手裏。
    當下也不再跟他廢話,好在頭發還沒拆,隻抿了抿鬢角,重新換上夾襖,匆匆披上件竹葉青的鑲毛鬥篷,點上幾個丫鬟,直奔二房的山月居。
    薄薄的積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馮氏心裏有火,一路走一路罵“掃地的都死了!趕明兒哪個主子摔了,把你們捆一塊賣了都不夠賠的!”
    剛拿著大掃把出來的幾個婆子聽了都嚇得跪伏在兩邊,戰戰兢兢地直歎晦氣。平日裏這個時辰,大小主子都歇了,今晚也是邪性,一會兒一尊大神地打這兒過。
    馮氏一陣風似的飆到山月居,西廂堂屋裏燃著手腕粗的高燭,座上安坐著一位穿雪青色如意鑲邊的斜襟長襖的婦人,正用茶碗蓋來回撥動茶葉,聽到腳步聲,抬頭一笑,卻不是雲氏,而是三房夫人呂氏。
    馮氏腳下一頓,停在了門檻外,呂氏笑吟吟地迎上來“二嫂可真是的,怎麽連大嫂都勞動了。”
    馮氏也跟著笑,心裏卻罵雲氏蠢,怎麽連三房的笑麵虎也去招惹。隻一句“我先進去瞧瞧團姐兒”,避過呂氏來扶她的手,腳步一轉就往裏屋去。
    呂氏被拂了麵子也不見惱色,站在原地抬高了聲音道“屋裏正忙亂著,大嫂何必再進去添一雙腳呢。二嫂想來是沒空招待咱們的,大嫂不如留在堂屋陪弟妹喝茶等信兒吧。”
    山月居正房有一明兩暗三間上房,堂屋居中,左右兩次間,左邊住人,右邊用飯,再邊上還有兩個耳房。
    團姐兒是獨自睡西廂的。這些天忽好忽壞,雲氏幹脆也宿在了西廂,晝夜不錯眼地守著,短短幾天,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底青黑一片。
    馮氏瞧見她的樣子,就想起前頭兩個兒子沒的時候,喉間一哽,忙上前握住她的手,動情勸到“團姐兒還指望著你,這種時候,愈發該保重自己……”
    卻見雲氏回握了她的手,雖然憔悴,卻還能笑一笑,並不像傷心欲絕的樣子,緩緩道“多謝大嫂疼我。我是沒法子了,想來想去也隻能求大嫂。隻是沒想到驚擾了三弟妹。”
    邊說邊拉著馮氏讓出床沿,到一旁的軟榻上坐著說話。馮氏這才知道,原來那呂氏是個不請自來的。
    幾個極伶俐的丫鬟自發接過馮氏帶來的烈酒,倒進銅盆裏兌過水,再拿幹淨紗布沾濕了反複不停地擦團姐兒的腋下、背後和手腳心。
    床榻上胳膊長的小人兒燒得滿身通紅,從一開始嚎啕大哭到現在隻剩下了細弱的嚶嚀聲,模模糊糊地哼著喊媽媽。
    呂氏倒是帶了好些下火退燒的成藥丸子,但不說對不對症,且看團姐兒現在這樣子,水都灌不進去。因而隻放在一旁,並沒有用上。
    馮氏最看不得這個,隻覺得錐心一般疼得掉淚。
    三個妯娌苦熬了近一個時辰,團姐兒終於睡過去,熱度摸著也沒那麽嚇人了。
    將將鬆口氣的當兒,外麵突然來人稟報郎中來了。這下除了雲氏還在團姐兒跟前守著,馮氏和呂氏都避到了東次間裏。
    此時已是月至中天。
    呂氏也是怪,打來了就在堂屋裏坐著喝茶吃點心,簡直像個來看戲的。這會兒居然叫小丫鬟沏了一壺新茶,安安穩穩地等著聽最後一折子。
    呂氏不走,馮氏也不好走,隻好使人回房給大爺說一聲,自己走到一張藤椅上歪著,耐下心來等郎中那頭出個結論。
    呂氏側首不知對身邊的丫鬟吩咐了什麽,那丫鬟領命而去,馮氏最看不慣她哪兒哪兒都要插一腳的樣兒,麵露不滿道“團姐兒正病著,三弟妹且少些事吧!”
    呂氏神秘一笑“大嫂就不好奇那郎中是誰請來的?”
    “……除了母親還能有誰?”
    呂氏勾了勾嘴角,沒說話,捧著茶碗閉上眼悠哉地往後一靠。
    盞茶時間,那丫鬟便回來了,呂氏親手給馮氏滿上一杯水,悠然道“就站那兒說吧,讓我和大嫂也開開眼,瞧瞧二嫂的神通。”
    在呂氏的猜測裏,鄭宜君、寇姨娘都不意外,畢竟能在老夫人麵前說得上話又慣會做好人的也就那麽幾個。
    可偏偏,都不是。
    “回夫人話,領郎中進來的是個沒見過的嬤嬤。後來二門上又有人送了紅參須過來,夜裏看不分明,不過瞧著像是……管前院府庫的福管家……”
    福管家是侯府家生子,從能走路就跟在主子身邊聽使喚,如今滿府能使喚動他的隻有一個——老侯爺。
    馮呂兩個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