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所謂以庶充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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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老侯爺早多少年前就不管事了,不過還占著個名,拒不將爵位往下傳。府裏頭有他沒他一個樣,尤其是對後宅的女人們而言。
    馮氏從二房回來後就一直翻來覆去地琢磨這個事,直到天光大亮都想不透老侯爺突然插手是為了什麽。
    要說團姐兒有什麽特別的?卻不過是個丫頭,上麵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兩歲多了話還說不利索,論排行論性子都顯不出她來。要說是看二爺鄭叔茂的麵子?二爺剛成親就去了邊關,一待就是小十年,但凡爺子心疼一點,都不會不為他上下活動。總不能是雲氏……
    馮氏心中一團亂麻,卻不與大爺商量,隻招了心腹錦繡參詳。
    錦繡是個快人快語的,當下便道“我瞧夫人是想多了。許是老侯爺宿在老夫人那裏,恰巧聽說了呢?再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請個街上的郎中又不費事,就連人參須子也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她坐到炕上,輕輕替二奶奶捶著腿,細聲道“團姐兒和晏哥兒到底是龍鳳胎,若是少了一個,反而怪不吉利的。”
    說到龍鳳胎,馮氏就不由疑心起雲氏近來的舉動。且說去年三月,晏哥兒莫名其妙地被送到西北之後,雲氏便有些怪,若說以前隻是寡言沉靜,那之後更是如同鋸嘴葫蘆,又木又啞。
    可這回落湖之後竟又變了。
    到底做了十年妯娌,哪怕不親厚,馮氏也敢說摸清她的性子了。雲氏這個人,除了鋸嘴葫蘆,還特別的一根筋。比如昨兒她派人去求老夫人賜對牌,若是老夫人不給,她隻會親自去跪求,還不給,便請旁人替她求。斷斷想不到拐個彎,往別處問一問的。
    人一旦有了猜疑,就會忍不住順著往下細想。連昨晚雲氏的神情也很不對勁,說她關心團姐兒吧,淺笑出神的是她;說她不關心團姐兒吧,形容委頓的也是她。
    馮氏隔著帕子揉捏前額一側,實在煩心的很。
    “夫人。”翠玉打簾子進來,笑著稟道,“太夫人房裏的來傳夫人,說昌盛伯夫人來了。”
    “怎麽突然就來了。”馮氏又是驚訝又是欣喜,瞬間忘了怪異的二房,喚道“快叫大姑娘趕緊收拾起來,把我那件沒上過身的靛藍裙子取出來!還有上回灶上進的玉露團糕我吃著不錯,你拿幾個銀角子,去問問還有沒有。”
    不一會兒,布簾一動,卻是大姑娘鄭月璧穿著一件家常的煙柳色織錦短襖過來了,靠在妝台邊,隨意摸起一支點翠白玉響鈴簪,擎著簪尾輕輕搓動“娘,我就不去了吧?”
    馮氏正坐在銅鏡前梳頭動不得,嘴裏急道“你這是什麽話?伯夫人親自來是看重你呢!不趁成親前親近一二,難道等嫁過去再熟悉?”
    鄭月璧今年二八年華,許了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貫,雖則伯府比侯府低了一等,但難得家風清正,方貫自己也上進,年紀輕輕便進了鴻臚寺當差。反觀鄭月璧這邊,父親不爭氣,隻捐了個不上不下的官,混吃等死罷了。且膝下至今未誕麟兒,是以家裏雖有個世襲罔替的爵位,落到哪個頭上卻還不好說。
    馮氏拉過鄭月璧的手,語重心長道“我的兒,這已經是難得的好姻緣了,你還有哪裏不滿呢?”
    好說歹說,總算勸得鄭月璧回去梳妝,母女二人一齊出的門去。
    到了太夫人錢氏房前,馮氏輕輕跺腳,將靴底沾的雪泥踩掉,裏外發燒的銀鼠皮手籠遞給丫鬟,才攜著鄭月璧掀簾入內。
    屋裏燒著地龍,兩側共四張鋪有厚棉墊的直背交椅兩兩相對。太夫人錢氏未逾半百,頭發烏黑,身子豐腴,嘴角眼側略有些下拉的細紋。今日穿了一件袖口鑲毛邊的栗色繡八團花織錦褙子,頭上綰了支雕福壽雙字的青金石如意簪,嚴肅平靜地坐在上首。
    奇怪的是雲氏居然也在。再有昌盛伯夫人此次也多帶了一個人,馮氏目光微閃,思索片刻,才記起來是昌盛伯某庶子的媳婦。
    行禮寒暄過後,昌盛伯夫人歉疚地掃了未來親家一眼,直言道“老夫人,大夫人,我今兒個是誠心來賠罪道歉的。”
    馮氏心裏咯噔一聲,首先想到的就是婚事有變,下意識地捉住女兒的手,強笑道“夫人這是什麽話,璧兒哪裏做得不好,您隻管調教,如今……”
    昌盛伯夫人連連擺手道“夫人誤會了,璧兒這般靈秀,又懂禮數,我如何不知。唉,是我這迷了心竅的媳婦!”邊歎息邊急拍旁邊庶兒媳的背,嗬斥道“還不快去求侯夫人寬宥!”
    這媳婦柳氏看起來是個實心人,順勢跪倒在地,啜泣道“我是真的不知道……那婆子也常替我妹子來給我送玩物點心,好些個月了,沒見出什麽事呀……”
    昌盛伯府雖是鄭月璧未來夫家,但她到底是未出閣的姑娘,兩邊都不欲她聽這等陰私事,便將她打發了出去。柳氏想是早準備好了說辭,三言兩語便將事情說了個囫圇。
    卻原來十日前老昌盛伯夫人壽宴上,女眷席上突然竄出來一個托茶盤的老婦,抓住雲氏的手就哭,說當年迫於無奈,才應承了侯府二爺鄭叔茂,將個外室生的女嬰抱進侯府,與府上的四少爺湊作一對龍鳳胎。雖有昌盛伯夫人見機極快,命人將那老婦拿下,席間聽到這一番混話的夫人小姐仍不在少數。
    雲氏回府後對此事守口如瓶,故而這還是馮氏頭次知道,驚詫地拿帕子捂住嘴,一次次用眼角去瞄雲氏。
    錢氏更是一拍桌麵,驚怒交加。楚國最重規矩,講究尊卑嫡庶,世代簪纓的清貴世家尤甚。她親生的小兒子正值議親年齡,若是承平侯府以庶充嫡、亂了尊卑的名聲此時傳出去,後果可想而知。
    “混賬!”錢氏麵色鐵青,竟不顧客人在場,哆嗦著手指直指雲氏,遷怒道“老二媳婦,你沒本事持家教子也還罷了,竟連自己房裏的爺們也管不住了嗎?”
    雲氏原本一言不發地低著頭坐在馮氏下首,直到此刻方才抬起頭來,也不看別人,隻緊盯著昌盛伯夫人一個,緩緩道“承平侯府治家不嚴,二爺尊卑不分,團姐兒出身低賤。以此事作伐,一石三鳥,端得好手段。”
    昌盛伯夫人眼皮子一跳,怕的就是侯府把帳算到他們頭上。
    錢氏和馮氏也跟著反應過來,這事兒若捂在侯府裏麵,臭也隻臭他們一家,可若是攀上旁人汙蔑,侯府便摘清了。當下一人接一句,怎麽也要咬死了團姐兒是雲氏肚皮裏出來的。
    昌盛伯夫人輕咳一聲,柳氏立即跪直了繼續解釋下去“都是奴家不好,老夫人千萬莫要氣壞了身子。奴家有個妹子叫柳依依,當年府上二爺征秦大勝而歸,領著五百輕騎進城,依依見了……”邊說邊抬頭去看侯府眾人的臉色,隻見錢氏略微茫然,馮氏似有所悟滿臉鄙夷,而雲氏目光洞徹明晰。
    她一臉慚色,繼續說道“……依依很是傾慕。”
    可惜後來很快傳出鄭雲兩家定親的消息,柳依依大哭一場,此後不曉得拒絕了多少親事,直到年逾雙十才許了一位新科進士。然而婚後兩人並不和睦,爭吵不休,雲氏誕下龍鳳胎那年,柳依依正好流掉了一個成型的男胎……
    “唉,好好的壽宴,千籌萬劃,到底讓那起子小人鑽了空子。不怕別的,就怕親家誤會了咱們。”昌盛伯夫人一臉愧疚,和慢慢平靜下來的錢氏對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團姐兒真正的出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叫這事兒壞了侯府的名聲和兩府的情誼。
    而馮氏同情地看了雲氏一眼,依她看,這完全是無妄之災,可惡念哪有什麽清楚明了的因果。
    雲氏甚至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柳氏的存在,柳氏卻已買通了當年的產婆,誆了嫁入高門的姐姐,不動聲色地打聽賀壽的賓客,不疾不徐地每旬送一回吃食,藏身幕後,籌劃半年,隻等看一場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