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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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阿團做賊心虛,和鄭晏一道,專撿人少的小路,躡手躡腳地摸回薛問的院子。畫屏正在院門口踮腳張望,見兩人滾了一身土回來,忙將他們拉進來,急道“祖宗!這又是去哪兒了?不是說好在別人家裏收斂些的嗎?”
    “別說了。”阿團飛快地把罩在外麵的裙衫扒下來團成一團塞給畫屏,低聲吩咐道“快去車上拿件幹淨的來給我換上。”
    這明顯是遇上事了,畫屏手抖得厲害。阿團這時候反而出奇地冷靜,拉住她的手叮囑“自然些,別慌裏慌張的,若有人問,就說身上這件染上了不潔。”
    畫屏點點頭,盡量鎮定地推門出去,很快取回一件桃花粉的衣裙。
    阿團一邊換衣服一邊慶幸。
    幸好,這年頭女眷外出時,慣常備著另一件衣裳,若用飯時不慎濺了油點,或者用茶時濕了裙裾,立刻就能換下來。
    外麵,雲二月等得有些不耐煩,隔著屏風問“這是怎麽了,一回來就奔馬桶,半天也不出來,是不是吃壞肚子了?”
    “嗯……好像是……”阿團故意捂著肚子苦著臉出來,雲二月果然問起怎麽換了衣裳,她皺起小鼻子,豎起手掌扇風,不好意思地解釋“染上味道了嘛。”
    因阿團“鬧肚子”,加上薛家來了貴客,這一場入學儀式不得不虎頭蛇尾地匆匆結束。
    直到回了雲家,阿團才確信,原來薛家的貴客竟是太子。
    一連多日,阿團都竭力表現自然,入夜後卻有些惶恐。畢竟,太子不僅僅是鄭叔茂的老板的兒子,更是站在金字塔尖上的人物,掌有生殺予奪的權利。
    那一場衝突,至今為止,也隻有她和鄭晏兩個人知曉。
    雖然當時沒讓他看見臉,事後又換了衣裳,但到底經不起深究。阿團不怕別的,隻怕連累了家人。
    阿團就在這樣不安的情緒下進了薛家閨學,過了好幾天才漸漸摸清薛府的格局。
    薛府兄弟兩個感情好,父親去世,姐妹們各自出嫁後也沒分家,買下了左鄰的宅子,外麵看上去是兩個府,其實裏麵是打通相連的。兩邊都是四進院,總得來說,有些像麻將裏的八筒。
    花園子也小得很,連侯府的一半都不到,要不是有繁茂的花木遮擋,站在門口踮腳一望,恐怕就能看見盡頭的院牆。
    鄭將軍府趕在立冬前修飾一新,新家同樣有小花園和荷塘,雖然規模比不上承平侯府,但好歹大大小小都有了自己的院子,反而比在侯府時住得更為寬敞舒心。
    阿團也分了一個獨立小院,離荷塘很近,院名取的是湍苑。
    原本阿團不過是偷懶,拿自己的名字嵌進去就完了,但鄭叔茂聽後,誤以為是“長瀨湍流,泝江潭兮”的湍,居然摸著下巴笑稱不錯,阿團性子急躁,這院名倒也符實。
    一家二十口人在承平侯府過完最後一個團團圓圓的中秋之後,除大房外,另外三房都陸陸續續地搬離了侯府。
    鄭伯榮果然起了歪心思,他還不曉得錢氏的狠毒,居然每日去鄭老侯爺和錢氏跟前請安,話裏話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兒子不忍二老孤苦無依,願意留下來侍奉左右。
    錢氏被拘在福壽堂後麵的小佛堂裏,早已耐不住性子,趁此機會,暗暗慫恿鄭伯榮去鄭老侯爺處為她說情,解了禁足令。
    鄭伯榮想著,倘若自個兒真說動了老侯爺將錢氏放出來,自然成了錢氏眼裏的功臣,那麽投桃報李,錢氏必定會幫自己在老侯爺跟前美言。
    人都留在侯府了,沒道理爵位留不住,鄭伯榮胸有成竹地笑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合作,鄭伯榮不僅自己殷勤得很,還試圖帶著妻兒一道去請安,以示誠心。
    這天散了衙,鄭伯榮換上家常的寬袖袍衫,細細梳理過寸長的山羊胡,久違地去了馮氏房裏。
    馮氏正在側間抱著六少爺輕輕搖晃。
    她自從鄭月璧出嫁後,就和鄭伯榮分房睡了,有了六少爺後,馮氏令人在正屋隔壁的側間裏安了一張小床,六少爺就睡在那裏。
    反正鄭伯榮小妾、通房有的是,不愁沒有地方睡。好容易趕上主母不轄製,她們且逮著機會使勁蹦躂呢。
    鄭伯榮一腳踏進正房,說說笑笑的丫鬟仆婦立即噤聲,仿佛人人都有了十萬火急的差事,拿抹布的、拿雞毛撣子的、拿茶壺的、拿繡花繃子的,眨眼間退了個一幹二淨。
    鄭伯榮站在正房門口,連個打簾子的都沒有,氣得低罵“這還有沒有規矩了?”
    馮氏隔著窗戶縫看見,嘲諷地嗤笑一聲,她早聽人回稟過了,可就是不想理會這等混人!
    等了一會兒,便見鄭伯榮憋氣地自己掀簾子進來了。
    屋裏彌漫著一股子奶腥味,鄭伯榮清了清嗓子,馮氏無動於衷,背對著他拿小布老虎逗躺進搖籃裏的六少爺,六少爺這會兒睡飽吃飽,正是精神足的時候,嘻嘻哈哈地伸手去夠。
    到底是盼了多年盼來的兒子。
    鄭伯榮眉目舒展,也不計較馮氏的態度了,踱著步子靠近搖籃。
    馮氏卻如臨大敵,擋在鄭伯榮和六少爺中間,厲聲道“你想幹什麽?”
    鄭伯榮先是被她的態度嚇得一愣,回過神來真是又氣憤又心涼“我怎麽了,我就看看我自己的兒子,怎麽了?”
    侍立在旁的錦繡護住搖籃的另一側,輕聲勸解馮氏“夫人,老爺過來肯定是有事同您商議,您不如請老爺去外頭說話吧,少爺這邊有我呢。”
    馮氏很聽錦繡的勸,摸了摸兒子軟嫩的小臉,隨鄭伯榮去堂屋。錦繡趕緊對屋裏的另一人低聲催促道“王嫂子,快跟著去啊!別讓我們夫人吃了虧!”
    馮氏一顆心全掛在兒子身上,不等人上茶就直接問“老爺今兒貴人踏賤地,有什麽事兒就快說吧。”
    鄭伯榮真煩她這陰陽怪氣的模樣,不好直接和她吵,四下看看,拿跟在她身邊的王嫂子作由頭發怒“你瞧瞧你身邊都是些什麽人?女子以貞靜嫻雅為要,就是丫鬟,也得注意儀態,你瞧瞧……”
    王嫂子身量不高,但五大三粗,一身肌肉,單站在那裏不動,都透著難言的威懾力。和她一樣的健壯仆婦有四人,都是鄭月璧嫁到昌盛伯府後,精挑細選,特意送來的。
    那時鄭月璧剛剛得知以前兩個弟弟死去的真相,馮氏又恰好再次有孕,錢氏心狠手辣卻得老侯爺偏愛,她離開侯府後,著實憂心馮氏的安危。
    原本母女二人商議好用裝病來遮掩,想著好歹拖上七八個月,誰知四個月不到就被人揭出來了。
    那段日子,過得真是提心吊膽。
    好在鄭月璧在昌盛伯府受寵,丈夫捧著,婆婆也不曾苛待,在伯府無論想做什麽,隻有爭做踏腳石的,從沒有攔路虎。這才能夠挑了王嫂子幾個,送來馮氏身邊。
    馮氏膩煩地打斷他“老爺如今的日子閑得發慌了,管起我身邊的丫鬟來了?哦,以前也管過,管著管著就管到床上去了,不過,老爺,容我提醒一句,王嫂子可是嫁了人的。”
    “誰、誰要這老貨!”鄭伯榮惡心得要命,當下倒退三步,氣得眼睛都瞪大了。
    王嫂子跟沒聽見這句詆毀似的,眼皮子都沒掀一下。馮氏也譏諷地斜瞟著鄭伯榮。
    鄭伯榮坐回椅子上,運氣平複了半天,也不同馮氏爭執了,捋著胡子道“你有多久沒去向母親請安了?沒規沒矩,你就是這樣當人兒媳的?”打壓完,頓了頓,直接吩咐道“往後你每日一早去母親那裏請安,把小六也帶去,讓母親高興高興。”
    馮氏端茶的手輕輕打顫,難以置信地看著鄭伯榮“你說什麽?”
    鄭伯榮以為她看不透裏麵的玄機,隱晦地提醒她“你且仔細想想,父親從前對母親是如何的言聽計從,雖然近些日子頗掃母親的麵子,但到底還有多年的情分在。隻要母親肯幫我們在父親麵前美言幾句……”
    “高興!她當然高興!害死我兩個兒子還不夠,第三個又巴巴地送到她跟前去,能不高興嗎?”馮氏突然發狂,令鄭伯榮措手不及。她雙眼通紅,像一頭護崽的母獅,抄起桌上的杯碟一股腦地砸向鄭伯榮,不顧他“哎喲!哎喲!”的叫喚,聲音尖厲地吩咐王嫂子“把他給我趕出去!以後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他進這個門!”
    鄭伯榮在馮氏那頭吃了癟,灰頭土臉地被趕了出來,背著手轉了兩圈,一轉身又進了寇姨娘房裏。
    寇姨娘原本就和錢氏感情好,性格也溫柔,由她去交涉,想必比馮氏更好。
    最先迎出來的是鄭月明,肩上披著翠水薄煙紗,鬢邊插著一支斜斜欲墜的碧玉簪,小小年紀已經露出美人胚子的端倪。
    她花蝴蝶一般撲到鄭伯榮身上,甜聲叫著“父親”,挽著鄭伯榮的手臂往屋裏帶“父親好些日子不來看明兒和姨娘了,明兒還以為父親忘了我們了呢!”
    “父親忘了誰也不能忘了我們的乖明兒啊,哈哈。”愛嬌愛俏,這才是女兒家嘛,待及笄後,來提親的媒人還不得踏破門檻?鄭伯榮望著鄭月明,單想象一下將來旁人恭維讚美的場景,就心滿意足,拍拍鄭月明的手背,問道“怎麽今日沒去家塾念書?”
    鄭月明神色扭曲了一下,咬著唇黯然垂首“三妹妹和四妹妹都不來了,祖父說沒得這麽大的地方、這麽多的人才單教我一個學生,便把女先生辭了。”
    其實鄭老侯爺的原話不是這樣說的,原話比這傷人得多,且著重強調了鄭月明“庶女”的身份,一個女孩子,又不是嫡出,再如何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賣不上價去。
    鄭伯榮當然不會為她出頭,但口頭安慰還是可以的,當下笑嗬嗬地給她簽白條“待父親能做主了,給明兒請十個八個女先生!”
    “真的?父親真好!”鄭月明笑得明朗,微紅的臉頰貼在鄭伯榮手臂上,心裏卻不屑地翻了個白眼,等你做主?那要老侯爺死了才行!
    寇姨娘調整好神色,千嬌百媚地倚在門框邊,腮上兩坨桃紅,聲音嬌軟“榮郎,你來了!”
    鄭伯榮被寇姨娘母女伺候得熨帖無比,一時竟忘了正事。直到饑腸轆轆,才驚覺午時已過。
    鄭伯榮拿起桌上的點心嚼了兩口,裏麵塞的也不是什麽好料,硬邦邦的咯牙。開玩笑道“怎麽爺來了,也不知上好茶點,這般吝嗇。”說完張望了一下門外,問道“你這邊什麽時辰擺飯,怎麽還不見有人提膳回來?”
    寇姨娘麵露難色,欲言又止。
    鄭伯榮眉頭一皺,扶著她的肩頭道“有什麽難事直管說,爺給你做主!是不是那個馮氏苛待你們母女了?”
    “姐姐怎麽會做這種事?姐姐平日脾氣暴躁了些,那也是妾身做得不好。”上眼藥這種事,寇姨娘幾乎做習慣了。慣常損了馮氏兩句,才說起原因“從今早起,灶上就不做咱們大房的飯了……”
    鄭伯榮愣了,半響,緩緩捏緊拳頭,恨恨地砸在桌上,杯盞隨之一跳“父親這是要逼死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