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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點點，風徐徐。
    沒人知道溱水與洧水已經在這片土地上汩汩流淌了多少年。它們在一座高台處匯集，然後相攜著奔向遠方。
    這座高台叫軒轅丘。它被一片茂密的森林環抱著，不遠處的拍浪聲伴隨林間陣陣鬆濤，間或還能聽見蟄伏的小蟲們低聲呢喃。
    低矮而簡陋的小木屋零星點綴在林中各處。夜已深，卻有一隻小曲在林間輕輕蕩漾：
    “溱水洧水，冰雪初融。蘭發江岸，芍草萋萋。燕侶鶯儔，雨信雲期。采蘭與之，以明君意。”
    “溱水洧水，冰雪初融。蘭發江岸，芍草萋萋。燕侶鶯儔，雨信雲期。采芍與之，以明妾意。”
    那是一位母親正在輕輕地哼著兒歌。在她修長的臂彎裏，一個小男孩正眼也不眨地望著窗外。透過樹葉間的縫隙，依稀可見璀璨的星空。
    “母親，你看那些星星！它們就象無數雙眼睛，在不停地眨呀眨的……”
    “是啊，它們跟你一樣，也準備睡了。”
    “可是我睡不著……母親，你說人是從哪裏來的啊？”
    “你呀，你是從母親的肚子裏鑽出來的。”
    “那你呢？”
    “母親是從外婆的肚子裏鑽出來的。”
    “那外婆呢？還有……外婆的外婆呢？”
    對於一個懵懂好奇的小男孩來說，這個問題可以無休止地追問下去。於是母親認真想了想才道：“傳說我們的祖先是女媧大神。那時世界上隻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於是她坐在潭水邊，用泥土做了很多小動物解悶。她的氣息輕輕吹拂在它們身上，於是那些小動物們都活了。女媧大神高興極了，然後又仿照自己的樣子做了很多小泥人，他們同樣也是活蹦亂跳的。這下可好了，世界上從此熱鬧起來。但女媧大神覺得還是不夠，她從柳樹上折下一根嫩枝，不停地抽打著水潭，結果飛濺出來的泥漿也變成了小人。他們成群接隊地去尋找各自的家園，然後開始在那裏生活……”
    小男孩聽著聽著突然從母親的懷裏鑽了出來，大聲地嚷嚷著道：“我明白了！嫘天天用藤條抽打營地裏的小水坑，原來她是在學女媧大神造人呢！”
    母親聽聞不禁莞爾。
    “她可真傻！”小男孩又鑽進了母親的臂彎道：“她又不是女媧大神，一個人都沒造出來，還經常給我們濺一身泥！”
    “她可不傻，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小姑娘！”母親的嘴角依然掛著微笑：“炎，你喜歡她嗎？”
    “我才不喜歡她呢！”炎輕蔑地撇嘴道：“她老愛哭了！還是個跟屁蟲，老找大人們告狀！”
    母親聽著聽著忽然警惕起來了。她瞪眼道：“炎，你可不許欺負她！你是大哥哥，要帶著她玩。”
    “我沒欺負過她！”炎爭辯道：“都是倉頡和倫在捉弄她，我可沒參與！”
    “那你就得好好管著他們！嫘小小年紀就被她的父母親從西陵氏送到我們有熊氏來，又沒人帶她玩，怪可憐的……”
    炎沒有哼聲，隻有眼珠子在滴溜溜地亂滾，天知道他在打什麽鬼主意。
    不過生他養他的母親卻也知道。她警告道：“你要是敢欺負她，我就告訴你爹，讓他狠狠地揍你！”
    炎的眼珠停止了滾動，看樣子有些喪氣。
    母親將炎的身體翻了個個，換了隻手抱著他。
    “母親，你說我爹什麽時候回來呀？”
    “我怎麽知道？”母親輕輕歎了口氣：“不過他累了就會回來。”
    炎不說話了，但眼睛還在睜著，似乎在想著心事。而母親依然在等待著，等待他在自己的臂彎裏酣然入睡。
    “母親，我睡不著！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你想聽什麽故事？”
    “嗯，你就講盤古大仙開天辟地的故事吧！”
    “那個故事我都講過很多遍了，你還想聽嗎？”
    “你再說一遍吧，我喜歡聽！”炎興致盎然地坐了起來。
    “好吧……很久很久以前啊，這個世界上沒有天，沒有地，也沒有其他什麽東西，隻有混沌漆黑的一片。”
    “過了很久很久呀，在混沌之中開始長出一個生命，而且慢慢地開始長大。”
    “你剛才不是說這個世界上什麽東西都沒有嗎？那他是怎麽長出來的？”炎奇怪地問道。
    這個問題同樣很難回答，但母親顯然已經很擅長回答他任何刁鑽古怪的問題。她不慌不忙地道：
    “就跟你一樣，一開始什麽都沒有，然後一丁點地一丁點地從母親的肚子裏長出來……”
    “哦……”炎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他越長越大，終於有一天，他猛地睜開眼睛！”
    “他一睜開眼，立刻叫了一聲，媽呀，這裏怎麽這麽黑！裹住我的這些東西又是什麽？它們讓我無法動彈！”
    “於是他用力一撐，罩在他頭頂上的象彈殼一樣的東西立刻被他頂了起來！”
    “我知道了，原來他是從蛋殼裏蹦出來的！”炎興奮地大叫起來：“可是，這個蛋又是誰生的呢？世界上有這麽大的小鳥嗎？”
    母親想了片刻方才答道：“也許有吧，傳說世界上有一種叫鯤鵬的鳥兒，當它把翅膀打開，整個世界立刻就變黑了……”
    “那這個叫鯤鵬的鳥兒又是從哪裏飛來的呢？”炎好奇地睜著眼睛：“你剛才不是說，這個世界上一開始什麽東西都沒有嗎？”
    “欸……你還想聽盤古大仙的故事嗎？”母親終於被難住了，其實她也覺得這個答案似乎有些牽強。麵對這個頑童無盡的好奇心，祖先留下的那些傳說可遠遠不夠。
    “當然要聽！你剛說到他從蛋殼裏蹦出來！”
    “那你就別打岔了……那時候蛋殼還繼續罩在盤古大仙的頭頂，黑暗還是緊緊包裹著他。於是他拚命地長著，直到把蛋殼撐得足夠足夠高，直到把整個蛋殼完全撐破！”
    “然後，蛋殼裏輕一點的東西慢慢上升，變成了天空和雲彩；重一點的東西慢慢下沉，變成了大地。”
    “但是盤古大仙用盡了他最後的一絲力氣。他疲憊地坐了下來，望著他親手創造出來的世界……”
    “那…那他死了嗎？”男孩不無擔心地問道。
    “他當然沒有死，他永遠與我們同在！原野上的風就是他的呼吸，江河大澤就是他的鮮血，山上的岩石就是他的骨骼，腳下的土壤就是他的肌肉……他的頭發就是野草和樹木，眼睛就是太陽、月亮和星辰。甚至還有些人說，我們其實就生活在盤古大仙的眼睛裏，當他睜開眼，那就是白天，當他閉上眼，那就是黑夜。”
    “現在盤古大仙已經閉上眼睛，炎，你也該睡了……”母親輕輕拍打著孩子，嘴裏又開始哼起兒歌。
    “可是……那個鳥蛋到底是誰生的呢？生下那個鳥蛋的那隻鳥兒，它的母親又是誰呢？”炎低聲嘟囔著，目光漸漸開始朦朧。
    母親悄悄鬆了口氣，她本以為還要再說幾個故事才能讓他睡著呢，好在祖先流傳下來的故事足夠多的。聽到炎的呼吸聲開始逐漸綿長，她才輕輕把孩子放在木床上，替他掖好禦寒的毛皮，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去門外。
    門外不遠處有一棟小木屋，那裏正燃燒著熊熊篝火。一大群人守護在門外，還有幾個女人忙碌地進進出出。
    她剛走出幾步，就已經踏入林中的一片空地。空地的正中矗立著一座高大威嚴的石雕，人首蛇身，周身鱗甲。自己的丈夫，還有部落裏的巫師經常在此率領族人對他頂禮膜拜，並把他尊稱為“龍”。
    每個族人都知道這個龍形雕像紀念的是誰，他就是燧人氏的伏羲大神，他的後代被稱為伏羲氏。他觀察蜘蛛捕食，告訴人們如何結網捕魚獵禽獵獸；他查天文、觀地理，創陰陽之說，立時令節氣……他的豐功偉績無人能及，正因為如此，所有伏羲氏的後代都稱呼自己為“龍的傳人”。他的子孫後代如同天上的繁星，遍布世界的每個角落。這個女人所在的部落叫做有熊氏，是神農氏的嫡脈，而神農氏又是伏羲氏的親支。
    不過她也知道，在西南方的某處也供奉著一尊類似的石雕，同樣人首蛇身。但那尊石雕銘記的並不是伏羲大神，而是一個美麗的女人，人們尊稱她為“女媧”。那一族人自稱為“華胥氏”，不過人們更願意叫他們女媧氏。
    相對於女媧造人的傳說，人們更願意相信是伏羲和女媧通婚繁衍出了人類。時至今日，各個部落的男子仍然以迎娶女媧氏的女子為榮。對麵那邊圍著很多人的小木屋裏，正躺著一個即將臨盆的女子，她叫“附寶”，聽說她的母親就來自女媧氏。
    站在石雕麵前的這個女人名叫“任姒”，與附寶同來自蟜氏部落。她的父親曾在十多年前的首領評定中擊敗附寶的父親，成為整個蟜氏部落的最高首領，而附寶的父親隻得屈居其次，成為蟜氏部落的一支旁係領袖。
    這兩位美麗而高貴的女人從小一起長大，親密無間，直到後來兩人都嫁給同一個丈夫——有熊氏的部落首領公孫少典。任姒是少典的正妃，而附寶是少典的側妃。按理來說少典應該更加疼愛正妃，起碼也應該平分秋色，但事實並非如此，少典更喜歡呆在附寶的小木屋裏，這讓任姒心中常生嫉妒。
    “我是一個小心眼的女人嗎？”任姒站在高大的石像前，雙手合什，敬畏地仰望著伏羲大神莊嚴肅穆的麵容。她心裏在默默禱告著，但伏羲大神並沒有給她任何回應。她隻好輕歎一聲，將目光轉向那篝火通明處，開始朝那邊走去。
    即便夜已深沉，但絕大多數的人都沒睡著。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們興奮得輾轉反側——明天就是三月三采薇節了，他（她）會如約來到河邊嗎？他（她）是不是跟自己一樣在數著星星等待黎明？
    成年人卻沒有少男少女們那麽興奮。他們更多的是期待和擔心。哪怕是呆在自己的木屋裏守護著剛入睡的孩子，但也會時不時從窗戶裏探出頭來張望著這邊。
    這女人生孩子簡直就是在死邊打轉，有很多女人都沒能成功跨過這個坎。聽說附寶夫人還是難產，這可真讓人揪心的。
    就在一刹那間，清冷的石像突然變亮了，猶如沐上了一層聖潔的神光！周圍的景色瞬間明亮起來，猶如白晝！
    “看啊！”伴隨著那聲呼喊，廣場上的所有人都抬頭仰望蒼穹。那裏有一顆巨大的流星劃破夜空，正是它的光芒照亮了整個大地！
    “那是神！神來到了我們這片土地！”
    人們不約而同地匍匐在地，虔誠地膜拜神靈的足跡。
    當神光飛速逝去，小木屋裏卻哇地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生了！生了！”人們愣了片刻，突然興奮地從地上蹦了起來，揮舞著雙手欣喜地呼喊著：“附寶夫人生了！神靈又給我們有熊氏帶來了一個天之子！”
    這下可好了，附寶夫人不但順利生產，甚至還得到神靈的賜福！整個營地開始沸騰，呆在家裏的人們也紛紛從自己的小木屋裏跑出來，興奮之態無以言表。
    篝火在廣場上熊熊燃燒起來了！人們開始圍著篝火跳起祭祀的舞蹈，以答謝神靈對有熊氏的賜福。
    任姒卻站在石像前驚得目瞪口呆！
    六年前，就在她剛生下炎的時候，神靈也同樣如此眷顧了這片土地！唯一的不同之處是那顆流星不僅僅照亮了整個天地，最後還落入一片森林，引發了一場燎原之火！
    為什麽會這樣？神為什麽要給有熊氏帶來兩個天之子？！任姒下意識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有點疼。
    跳動的篝火將人們飄忽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山魈，如鬼魅。不知何時，任姒已悄悄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