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水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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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營地裏的女人們都聽到了附寶的叫喊。她們立刻停下手裏正在做的事情,歡笑著一路小跑來到村口。
    遠方的隊伍緩緩地走來,然後在河邊分成幾路前往各自的家園。
    前來軒轅丘的人並不是很多,這讓她們的心揪緊了。
    難道又有很多人永遠留在了那片土地?她們的手緊緊地攥在胸前,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尋自己的親人。
    隊伍裏沒有幾個男人,幾乎全是女人和小孩。
    不過她們的臉上並沒有悲傷,而是帶著回歸後的歡愉。
    少典呢?附寶的目光也在人群裏搜尋著。他總是喜歡走在隊伍的最前或者是最後,但她並沒有找到他。
    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炎和一大群孩子。他們喧鬧著朝營地奔來,就象一群歸巢的小鳥。
    “男人們都留在了那邊!”任妣終於走過來了:“還有我父親……你父親也在!”
    淚水順著附寶的麵頰悄悄滑落下來了。她在心裏狠狠地罵著:騙子!還說梨花開放的時候就回來呢,現在梨樹上都結出了小小的青果!
    “跟我說說,你們在那邊都遭遇了什麽?你們打敗了九黎族嗎?”蒙急切地問道。
    任妣的話語很簡潔。
    “蚩尤想趁著我們撤退的時候進行追擊,我們不敢貿然行動,所以大家就這麽一直僵持著。”
    “開春後,很多部落都坐不住了。他們擔心再不回去就會誤了農時。”
    “少典有一次派兵去襲擾蚩尤的後路,結果竟然劫了蚩尤從襄陽運往前線的糧草,蚩尤這才堅持不住了……”
    “他們終於撤兵了嗎?”附寶欣喜地問道。
    “沒有。在一天夜裏,蚩尤對方城發動了偷襲,那場仗從半夜一直打到黎明……我們拚命守護著城牆,甚至連女人都拿起武器進行了戰鬥!”說著說著,任妣忽然沉默下來。
    “後來呢?”附寶低聲問道。
    “最後我們終於擊敗了蚩尤,守住了方城。”
    人們沉默了。雖隻是片言隻語,但可以想象得到戰鬥的慘烈程度。
    “我們損失慘重,但九黎族傷亡的人更多……蚩尤終於堅持不住退兵了!”
    “他們退回襄水那邊了嗎?”蒙忍不住問道。
    “沒有!他們就守在襄陽,看樣子還會把那裏做為進攻的堡壘。”
    “看來他們並沒有放棄那塊土地,這場仗還得打下去啊!”蒙的眉頭緊鎖著。
    “是啊,所以少典隻好留守在那裏,還有蟜氏部落的一部分戰士。”
    “那食物怎麽辦?他們帶過去的糧食還沒吃完嗎?”附寶擔心地問道。
    “一部分靠狩獵吧……好在現在是春天,野外能夠吃的東西還很多。”
    “但那隻能解決一時,想長久駐守在那邊肯定不夠!”
    “少典發現了九黎族所種植的作物,他在那邊嚐試著播種,我也帶回來了一些。”任妣從袋子裏掏出了一把金黃色的種子。
    “這叫什麽?”附寶接過種子好奇地看著。
    “九黎族的人把它叫做水稻。”
    “水稻?難道是種在水裏的嗎?”
    “對!他們翻開很多土地,挖溝渠引水,然後再播種。”
    “我們也可以在靠近河流的地方播種!”附寶興奮起來了。
    “少典要你帶領大家這麽做!”
    “我不做!”平素裏很聽話的附寶這次竟然選擇了拒絕。
    “為什麽?”任妣的眉毛豎起來了。
    “因為我要去方城!”附寶轉身就朝村落裏跑去:“我要去那邊看看!”
    “哎哎!你別跑,我話還沒說完呢!”
    附寶已經跑得沒有了蹤影。
    “你說這個人……真是的!”
    “讓她去吧!”蒙勸道:“她天天站在這裏等著,已經等很久了……”
    “我可安排不了人去送她!”
    “我去吧,少典曾說過,要我把他的熊帶過去的!”蒙自告奮勇地道:“那頭熊現在很不聽話,昨天都殺死了一頭牛犢!”
    “我也想去看看!”蕭肩上扛著耒耜也道:“是時候讓風後長一長見識了!”
    “我還是先去勸勸她吧,實在不行的話也隻能由她!”任妣顯得無可奈何。
    附寶正在小屋裏哼著小曲。一件件衣物在她手裏飛快地對折,很快便收拾好了包裹。
    “你不許去!”任妣出現在她的門口。
    “我要去!”附寶嘟著嘴道。
    “你說你去幹嘛?你又不會打仗!”
    “不會有打仗的!你不是說九黎族退回襄水了嗎?”
    “他們隨時都會再來!再說你走了孩子怎麽辦?”
    “軒轅我會帶走!”附寶沉吟了一會道:“至於嫘……這裏有很多人都可以幫我照看她。”
    “你說你……路上要是碰到野人和狼該怎麽辦?你連自己都照顧不了,還要照顧孩子!”
    “今天蒙說了他想過去看看,我可以跟他一起去!”
    “你這人怎麽就是說不聽呢!你去那裏一點用都沒有,在這裏興許還有點用!”
    “我等不了啦,再等孩子都會說話了!”附寶抱起孩子親了一下道:“我要軒轅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叫爹!”
    “你……”
    “你別勸了,隨你怎麽勸我都會去的,而且是馬上去!”
    “隨你,你想幹嘛就去幹嘛吧!”任妣生氣地道:“反正該說的我都說了,出了事我可不管!”
    “不會有事的!”附寶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著包裹跑出了房門。
    當附寶小跑著出現在蒙的麵前時,蒙傻眼了。
    “怎麽,你現在就走?”
    “嗯!”附寶忙不迭地點頭道。
    “好吧!”蒙無奈地撓頭道:“那我也去收拾收拾!”
    他朝著山坡上大喊,那個跟他一樣毫無思想準備的蕭隻好丟下耒耜跟著他跑回營地。
    “附寶阿姨,您這是要去哪啊?”嫘拉著她的衣角仰頭問道。
    附寶附下身來道:“阿姨帶著弟弟去大首領那裏看看!嫘乖,你就跟任妣阿姨呆在營地裏吧!”
    “不嘛,我也要去!”嫘扁著小嘴道。
    “你瞧瞧任妣阿姨!”附寶小聲道:“她都不許我去呢!我要是還帶著你去,她更加不樂意了!”
    任妣就站在廣場上,冷冷地看著這邊。
    嫘低垂著頭,兩顆眼淚吧嗒吧嗒掉落在泥地裏。
    附寶心裏也很不舍,可是她又能怎麽辦呢?她隻好撫摸著嫘的頭柔聲著:“嫘乖,阿姨不過就去幾天,很快就會回來的!”
    “你騙人!他們去那邊總是要很久很久才回來!”嫘已經開始哭了起來。
    附寶不知道說什麽好。現在她心裏隻巴望著蒙他們快點來,好幫助她擺脫困境。
    好在男人們收拾東西總是很快,也不知道他們胡亂拿了些什麽東西,蒙還帶來了少典的大黑熊。
    “阿姨走了……”附寶最後一次摸了摸嫘的頭,狠心朝山坡下走去。
    嫘在背後放聲大哭。哭得附寶心如刀絞,哭得任妣隻好走過來,蹲下來不停地安慰她。
    附寶走得很快,直到背後再也聽不見哭聲,她的心才逐漸開朗起來。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陽光和煦,風兒微熏。
    附寶快樂得象一隻小鳥,就連偶爾飛過的蝴蝶都能惹得她追逐跳躍,其狀與力牧和風後無異,蒙簡直看傻了。
    “附寶啊,我從來沒見你這麽開心過!”
    “是嗎?以前我都是做讓大家開心的事,現在我要做一回讓自己開心的事!”附寶奔跑著道:“你呢?你開心嗎?”
    “開心!”蒙說完後還歎了口氣。
    附寶詫異地望著他。什麽人啊,一邊說開心一邊還歎氣的。
    “我在想,也許我真該找個媳婦了!”蒙解釋道。
    “好啊好呀!風後的姐姐能歌善舞,那模樣兒肯定沒說的,回來我就幫你去提親!”
    “別打我姐姐的主意!”風後警惕地叫了起來。
    大人們樂了。
    “我說風後啊,女孩子長大了都要嫁人的,你姐姐也一樣!”附寶微笑著道:“你看你蒙叔叔怎麽樣啊?他是狄族的副首領,能征善戰,人也很好!”
    風後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蒙片刻道:“模樣倒還不錯,就是胡子太多!”
    大人們笑得前仰後合。蒙沒有笑,他沒想到自己引以為傲的胡子如今竟然變成了別人嫌棄的對象。
    “就是嘛!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要留那麽多胡子,一喝起粥來胡子上到處都是!”
    附寶已經蹲在地上揉著肚子直喊哎喲。
    “你傻啊,男人沒有胡子那還叫男人嗎?”力牧不滿地白了他一眼:“長胡子的男人那才叫威風!”
    “我不覺得那有什麽威風的……幹幹淨淨的難道不好嗎?”風後也白了力牧一眼。
    蕭笑著笑著忽然插嘴道:“蒙啊,你要真娶走了風後他姐姐,會讓所有的風族少年傷心欲絕的!”
    “是嗎?”蒙的眼睛開始放光。
    “是的!她的追求者可以一直排到天邊,可至今她還沒看上任何一個!”
    “那是因為她還沒見著我!”蒙非常肯定地道。
    “我看還是有點懸!你要想得到她的青睞還得下很多功夫!”
    “我一定會得到她的芳心!”蒙信心滿滿地道:“我征服過那麽多部落,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一個女人!”
    “女人的心不是用來被征服的!”附寶想了想道:“它就像一個陶盆,當你用點點滴滴的愛裝滿它後,它自然就屬於你!”
    “對了附寶,你還沒說少典是怎麽追到你的呢!那家夥大大咧咧,我看跟我沒什麽兩樣!說出來讓我也學著點呀!”蒙懇切地道。
    “他呀……”附寶的臉羞紅了,紅得象一朵帶著露的桃花。
    她並沒有說出他們的故事,隻是邊走邊低聲唱起那首歌:
    “溱水洧水,冰雪初融。蘭發江岸,芍草萋萋。燕侶鶯儔,雨信雲期。采蘭與之,以明君意。
    溱水洧水,冰雪初融。蘭發江岸,芍草萋萋。燕侶鶯儔,雨信雲期。采芍與之,以明妾意。”
    少典從水田裏爬出來了,渾身全是泥巴,就好像一頭剛從爛泥塘裏爬出來的水牛。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目光不停搜尋著泥濘的小腿。
    “他娘的,真惡心!”他用手捏著一條大大的螞蟥,感覺自己象是摸著了一把鼻涕。
    那螞蟥頑強地叮咬著不肯鬆口,直到少典猛扇了它幾把方才跌落。
    “你用不著這麽大力的……它吃飽了自己就會掉下來。”元巫師坐在田埂上,優哉遊哉地道。
    少典惱怒地望著這個說風涼話的家夥。
    “腿背後還有一條!”元巫師扔過來一個竹筒道:“把它們都給我捉進去!”
    “你要這個幹嗎?”少典奇怪了。
    “它們可以入藥。”
    “入藥?”
    “對!你看,螞蟥一旦咬住你,血就會不停地流是吧,我可以用它們入藥活血清淤!”
    少典瞪著元巫師看呆了。
    “怎麽著,不認識你家元叔叔?”
    “感情你平時的傻樣子都是裝出來的?”
    “那是因為你們個個都傻,所以當你們看見一個明白人後反而覺得是他傻!”
    “我說你就不能幫著我們做點事嗎?非要在這裏幹看著?端茶倒水不可以?”
    “我就在這裏等著,等他們從田裏爬上來之後給我送螞蟥。其實要我說吧,你們在田裏做的事還不夠多……你沒看見那些被你抓住的俘虜嗎?他們的腿上可沒有你們這麽多毛!”
    “難道你認為他們腿上的毛都是被田裏的泥巴給扯掉的?”
    “當然是!誰會無聊到去拔自己的腿毛?”老頭站起身,朝另一個剛從田裏爬出來的人走去。
    “這簡直不是人幹的活!”一個戰士扭著腰埋怨道。
    “我懷疑我插的秧苗沒幾兜能活!”另一個戰士道:“它們要麽就躺在水裏,要麽就被我插斷了根!”
    很多人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螞蟥著實討厭!我寧可在戰場上流血也不願意被它們咬!”
    “還是搶糧食來得實在!”
    “是啊!”
    “哎,首領,我們還是去多抓些俘虜來種田吧,這活我們可幹不了!”一位戰士看見了田埂上的少典,立刻開始抱怨。
    望著在水麵上漂浮著的秧苗,少典也在擔心。要是插的這些秧苗不能夠成活,大家秋後可就要餓肚子了。
    他找著了去年抓住的那個九黎族老頭,把他帶到田埂上。
    “你的人怎麽這麽蠢?”老頭一看歪歪斜斜的禾苗就生氣了:“你們有多餘的力氣浪費我管不著,但是你們絕對不能浪費糧食!”
    “那你告訴我們該怎麽做!”
    “沒有人從一開始就會的!你的人要是用心插怎麽會插不好?!”
    “你看這些禾苗能活嗎?”
    “很多都會死!”
    “那怎麽辦?”
    “你不會再去補種上去嗎?”
    少典點了點頭,讓身邊的戰士帶走了老頭。
    “很多人都不願意幹了!”一個首領走過來道:“他們寧願把血流在戰場上,也不願呆在田裏喂蟲子!”
    少典點了點頭。他站在田埂上想了片刻,心裏頭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大早,少典就帶著幾十個戰士悄悄地溜了。
    盡管他們走得很神秘,但還是讓元巫師給發現了。他站在石牆上大喊:“少典,你小子別去作孽!”
    “我想去看看,九黎族的人是不是也這麽做的!”少典邊跑邊回答道:“我保證不殺人,最多抓一些人來幫我種田……”
    “這小子!”元巫師搖頭道。
    “要是秋天這些田裏沒有長出收成,我會狠狠地揍他一頓!”少典的嶽父,蟜氏部落的首領赤狐也出現在城牆上:“他害得我這腰疼幾天了!”
    “他不會挨你打的!”元巫師笑了:“因為他會一直想辦法!其實你拚著腰疼去幹活,不也是想學他的方法嗎?”
    “你真是一個老怪物!”赤狐瞪眼看他半天,然後自個走了。
    附寶他們來到方城的時候,恰逢少典不在。她曾預想過多種久別重逢之後的場景,比如說在陽光下,或者在星空裏,與心上人緊緊擁抱互訴衷腸……但如今這些預想全部成空。她心有不甘地抱著軒轅站在石牆上,一直站到日落。
    第二天少典仍然沒有回來。她的父親告訴她,九黎族的人逃得遠遠的,少典他們要回來的話起碼也得五六天。於是她隻好放棄等待,漫步走向這片有熊氏為之戰鬥的土地。
    城東向陽的坡地上,草長得很稀疏,很多地方都裸露出新鮮的泥土。元巫師告訴她,有很多英勇的戰士長眠於此。他們的生命曾經在這裏鮮活,如今陪伴他們的卻隻有這堆黃土,還有周圍蟲兒們的低鳴。
    附寶默默地站在一旁聽著。她沒有走上那塊坡地,也許是不想打攪睡著的英靈。
    蒙和蕭對種田一點都不感興趣。在他們那裏幾乎全是旱地,沒有這麽多水,學了也是白學。他們寧可拿著吊杆去潘河邊釣魚,一坐就是一整天。不過他們釣的魚幾乎都喂給了守在一旁打盹的黑熊,隻要他們一提起釣杆,黑熊就會抬頭張望。
    附寶的父親很喜歡自己的第一個外孫,經常抱著軒轅四處炫耀。即便有時候會尿他一身,但是他毫不在意。附寶卻因此得到了空閑,她經常會走進水田裏,插起秧苗來又快又好。一排排秧苗整整齊齊的,就好像戰士們排列的方陣,惹得很多人前來觀摩學習。
    有的人在暗自嘀咕:女人天生的就是心靈手巧,男人笨手笨腳的很多事做不來,種田這事得由女人來幹。
    當然也有持反駁意見的。女人要做的事本來已經夠多了,她們並不比男人悠閑。
    半夜裏,睡夢中的附寶被胡子給紮醒。她驚得一跳,鼻孔裏卻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她立刻張開雙臂,牢牢摟住那人的脖子。
    “騙子!”她的眼淚落下來了。
    那人沒有說話,卻在用滾燙的嘴唇尋找她臉頰上的淚痕。
    “你瘦了!“附寶的手剛一觸摸到少典的臉龐,立刻發現了變化。
    “你別睡,我先去洗洗!”少典叮囑道。
    “嗯……”
    少典飛跑出門外,噗通一聲跳進溝渠,驚碎一渠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