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世態漸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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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散岸合!
    待前方四人緩緩止住了話頭,靳仄縷才跟著霍翊走上前。
    傅昀將眾人請到花廳,沏了壺茶,斟了幾盞遞給眾人。
    靳仄縷進來以後,情緒恢複正常,四處張望,讓人看上去像是不曾受教過“禮儀居潔,耳無塗聽,目無斜視”。
    傅昀見她抿了口茶,問“靳姑娘家居何處?”
    “江湖中人,相識即是有緣,何必在意來曆?”靳仄縷神情自若。
    這便是不願回答,也意味著不願欺騙。
    傅昀聞言,幾乎是忍不住臉上的神情。
    林祁看著有些不大順眼,“傅昀,你把臉上的笑容收一收。”
    傅昀無奈,閃著無辜的眼睛看向林祁,還稍稍癟了癟嘴。
    “傅先生,前日,到底是怎麽回事?”
    聞言,傅昀、沈冰妍和林祁都愣了一瞬。
    這稱呼倒是新鮮,還從未有人如此叫過傅昀。
    傅昀看了看靳仄縷,確定了她不是故意的,才笑著全盤托出。
    他的鏢局不久前接到一單生意。北昌大旱,江湖義士集資籌了一筆救濟金,資金已經運經贛州,他要做的就是將這筆資金送往北昌。
    可沒想到,出事了,派去護鏢的人有去無回。
    傅昀又派人去追蹤救濟金的下落,查到印有永安票號獨有救濟金標記的銀票曾在涇陽一帶出現;他親自去查,剛有了些眉目;贛州又有人放出消息,因為救濟金被劫,要找鏢局麻煩。
    傅昀方才從涇陽趕回來,就在自家酒樓遇上了事。
    當沈冰妍走後,從天香一字房暗道出現了一個蒙麵人,自稱是義劫俠盜,要跟他談筆生意;傅昀想將計就計,結果還是一不留神中計了。
    霍翊和路案在一旁不甚在意地聽著,霍翊無意間發覺,當傅昀提到“義劫俠盜”時,靳仄縷的臉上浮現了一瞬的驚詫。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靳仄縷,然後勾著嘴笑了笑。
    林祁聽的時候就不悅,好不容易忍到他說完。
    “你還真是……明明知道送那麽一大筆黃金銀票,可不是好差事,還要逞……迎難而上?明知道有人算計,還往陰溝裏鑽?現在好了,看你怎麽收拾這個爛攤子!”
    傅昀笑著看她,稍稍挪了挪位置,看上去仿佛是想要離正渾身怒火的林祁遠一點,“別衝動啊。”
    “……”到底是誰衝動?!林祁撇過頭,懶得看他;卻正好對上路案清澈的眼睛。
    堂中光線太過瑩透,日光折射在上麵,又反射到他的麵容上,讓他唇角的弧度似乎在光線的映照下,顯出一種憂慮的神情。
    “小七,”沈冰妍突然開口,看向林祁,“你來找我,師父師母可知情?”
    林祁麵容上的生動頓時變成了嚴肅,正色道“師父遠遊兩月有餘了,師母因為放心不下……堂中事宜,所以未和師父一起。”她頓了頓,掃了堂中人一眼,才接著說“我來是因為——涇陽濟芝堂分所裏有三位郎中,失蹤了。”
    聞言,沈冰妍神色一凝,“是去離周寨的幾個?”
    林祁並不知道她在涇陽發生了何事,隻是接到李掌櫃來信,說是阿妍借去的人幾日未歸,而她自己已經離開涇陽了;所以,為了不讓梅姝雪擔心,林祁將此事瞞下來,火速趕往贛州。
    “可能……是的。”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隻要將這兩件事聯係到一起,不難窺見此事全貌。
    “此事,就到此為止吧。”一直悶不做聲的路案突然開口。
    世道已經如此艱難,有些事情就不要拆穿。將無辜的人再卷風雲,隻是徒勞。
    “可那是我濟芝堂的人,怎麽可能到此為止?”林祁眉頭緊皺,質問似的看向路案。
    路案看向霍翊,但笑不語。
    “這事,我管了。”霍翊朝路案點了點下巴,才懶洋洋地看向眾人,道“各位有什麽疑惑,大可……放在心裏,不必問我。”
    不等眾人回應,就接著漫不經心地開口“各位隨意,我隻做分內的事。”
    堂中人神態各異。
    傅昀很快搶先表態“這樣啊,我便忘了最近的事。”
    沈冰妍在朝中多年,對朝中某些暗箱規則了如指掌;她太清楚不過——即使自己有兵行險招的決心,卻沒有孤注一擲的資本。
    “多謝霍捕頭,我也不會添亂的。”
    林祁本就懶得管閑事,現在聽說有人會幫忙尋找大夫下落,她雖不放心,卻也讚同阿妍的說法;沒有承諾不管,也沒說會貿然行動;果然——高明。
    發覺傅昀和路案都看向自己,林祁也隨意回應“知道了。”
    聽著眾人一一表態,靳仄縷雖知此事牽扯甚大,但還是克製不住心裏的不甘,突然就有些不是滋味來。
    一開始傅昀對自己不動聲色的試探,客氣有禮,沒有為難,加之沈冰妍和林祁之前毫不猶豫的信任;如此一來,表露在靳仄縷本就複雜的內心裏,無一不是一個事實——在舊仇和摸不清的人心麵前,他們的善意多過懷疑。
    所以,再不甘;將心比心,她也隻能選擇相信她們。
    霍翊掃了靳仄縷一眼,她還是一言不發。
    相信是一回事;但一碼歸一碼,他們不管,她頂多表示理解,但不會改變自己的原則。
    ……
    晚宴十分豐盛,沈冰妍拿了筷子嚐了一口眼前的淺層栗穌,看向傅昀,笑道“今日頗有口福,難得你親自下廚。”
    傅昀也不謙虛“既然如此,大家便抓緊機會趕緊吃,少說話,多吃菜。”
    靳仄縷啞然地看了一眼傅昀,她還以為像傅昀這種少爺,應該是不會下廚的;她突然有些好奇,為何傅昀這種少爺會有一手好廚藝?但這種問題不好回答,她就換了一個問題。
    “聽聞贛州盛產茶花,為何這桌上卻不見茶花呢?”
    傅昀稍怔片刻,才答“呃……有人不喜歡啊。”
    聞言,沈冰妍笑了,林祁兀自尷尬了一瞬,這些自然都落入眾人眼中。
    “我傅昀一杯酒,一個朋友。大恩不言謝,盡在酒中,我先幹為敬。”
    這場感謝宴,吃得倒也算是賓主盡歡。宴席之上也並沒有交談什麽要事,都是隨意閑談。
    席間,沈冰妍和林祁、路案沒有飲酒。
    至席閉,下人扶著看著已醉的傅昀正打算回房間,眾人走出廳堂,林祁看著站在院前,正倚在丫鬟身上的傅昀,上前喊他“傅昀。”
    看上去已是神誌不明的傅昀睜開半閉著的眼,瞟了眼林祁,“幹嘛?”
    “你剛才為何要說謊?”林祁深深看了一眼他,“不留神隻是借口,你隻是想安撫阿妍而已。”
    傅昀看了眼走向前廳去給老傅問安的沈冰妍,已經走遠;才堪堪直立,向身旁的丫鬟擺了擺手,也不管周圍是否有其他人,挑眉望進林祁明亮的雙眸。
    “在答應護鏢之前,我收了一筆碎銀。”
    他輕輕勾唇,似是滿不在乎,“我傅昀呢,是認錢不認人;有錢呢,若我心情好,隻要不違背我的本心,讓我幫人做鬼推磨也可以;要是錢少呢,自然就有可能不願意了。”
    林祁定定看著微醺的青年,霎時不知要說什麽。
    雖知為商之民曆來多勾結官府重吏,似此時行賄送銀之舉已是常見,而傅昀已掌握傅家眾多家業多時,定也是沾染了這等習氣。
    可此事真正發生時,當真令她適應不了。
    不對,即使許久不見;她還是肯定,傅昀其他什麽都可能改變;唯獨一點——習慣口是心非,這應該是很難改掉的。
    當年試藥差點去見閻王一事就已經讓林祁確信這一點了。
    “你不是這樣的人。”林祁的神情平靜,眼中卻滿是篤定。
    傅昀這才狀似真正認真看她,“你這麽了解我啊。”
    她張了張嘴,聽見自己低聲發問“為什麽?”
    傅昀收起了所有的情緒,淡淡道“人會變的,林祁。”
    “不說也行,反正你隻要記住一點——別再拿自己的命不當回事了。”林祁退了一步。
    傅昀眼中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一閃而過,還沒等林祁細看,他就已經垂下眼簾,擋住了所有情緒“我一向最惜命了啊。”
    “你告訴我實話。”林祁本打算不再問,可聽他這麽說,不免又有些擔心。
    她向他走近一步,以為他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又出聲安慰道,“不管我聽到什麽,都會立刻忘記它。”
    傅昀神色糾結表情猶豫,連眉心都不自覺地狠皺起來,他聽見自己胸膛裏心髒跳動的聲音猶如擂鼓,震得頭暈目眩。
    片刻後,又垂下眼睛,那一瞬間的猶豫有了結果。
    他後退了一步,笑得不甚真切“既然信我,那便不要——多管閑事了。”
    “頭暈,我回房了。”他作勢扶頭,提步就走。
    林祁心裏憋氣,高聲道“傅昀!”
    當她健忘?他可是自稱過永安街巷第一酒鬼的。
    傅昀的背影頓了一下,再邁步的時候,似乎是落荒而逃。
    林祁站在原地,做了一個長長的深呼吸,冰冷的空氣被吸入身體,四肢都有些僵硬。
    四圍山色臨窗秀,一夜溪聲入中幽。
    “怎麽站在此處?”正在林祁想的出神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路案的聲音。
    林祁回頭一看,他與自己並肩站在院門口,並未看向自己,而是看向天空,不知在看什麽。
    “賞夜色。”林祁麵不改色。
    “要下雨了。”
    “什麽?”林祁一愣。
    路案道“跟我來。”
    他走出了院子。林祁不明所以,但還是跟上了。
    這會兒阿妍可能還在前廳,仄縷也不會不等她和阿妍就走,耽誤一時半會也無不可。
    林祁見路案走動方向,分明是府邸正門,頓時心知肚明,大約是有話要跟自己說的。
    恰好,她也有話想對路案說。
    二人走的不快也不慢,在被烏雲遮住大半的月光照耀下,青磚上能清晰地映出兩個人的身影,一高一低,莫名和諧。
    “今夜,”路案道,“我便要告辭了。”
    林祁唇角微揚,“雖然沒什麽用,但我還是想說——”她對著路案深深行禮,“這一次多虧路將軍了。”
    不見可欲,實心不亂。
    “我沒做什麽。”路案語氣真切。
    “要不是你,萬利民不可能將案子延後,我們也就沒有時間去想辦法;還有——要不是你想辦法見阿妍,我也可能意識不到傅昀的狀況。”林祁苦笑。
    說到底,是自己在關鍵時刻不靠譜。
    “關心則亂;冷靜下來,你自己也會有辦法的。”
    林祁不想再多說,“你已耽誤一天一夜,回京是否會有麻煩?”
    “我不回封京。”路案意味深長。
    林祁一愣“你不回京述職?那你怎會離開邊燮?”
    “聖意。”
    林祁見狀,不便多問。她皺眉,聳聳肩,說“那等你回到邊燮,說不定,我們還會再見。”
    “何意?”路案看向她。
    “等涇陽三位前輩有下落了,我便打算去做半年軍醫。”
    “為何改變主意?”路案聞言,倒是明白幾分,“凡事需分前後,有因才有果;你幫過我,我此次也算不上幫忙;若我皮厚些,也可說我們之間算是扯平了。”
    “林姑娘,不必介懷。”
    有些事,自己如何思慮是一回事;被人當麵說破,又是另外一回事。
    為了掩飾尷尬,林祁隻好在一邊揶揄他“想不到,路將軍不僅於兵道頗有才華,還頗有想象力,不虧為名將。”
    路案聞言對她笑了一下,這笑容沉得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
    “可我不太可能回邊燮了。”看著對麵俶爾茫然的人,他又補充“除非,有令。”
    “你被調走了?”
    路案點點頭。林祁想問在哪,但意識到這跟自己好像沒有關係,片刻間又意識到一件很嚴重的事。
    “這是要完全收回岸合軍?皇……”她突然止住了,這不是她該關心的事。
    路案雲淡風輕地笑了一聲“多謝關心,不過,還請慎言。”
    林祁“……”誰有空關心?隻不過是感歎一聲而已。
    “那現在邊燮總兵是誰啊?”
    路案看了她一眼,表情如常“裴峒。”
    身後有人步履輕緩,林祁開口“我先去找阿妍,告辭。”
    轉身與走過來的霍翊打了個照麵,微微點頭,就往正廳走去。
    霍翊在贛州耽擱了三日,自知道路案在奉陽以來,從沒有來見過他,不僅不見,甚至有點刻意回避的意思。
    他數日前走了遭禹州通政司,有了些收獲,本該告知路案;但他還記得要不是因為路案的請求,自己也不會突然多了麻煩。
    通政司,掌內外奏章和臣民密封申訴之件,郭燮漣曾經告訴他,甘毓銃正是起家於通政司。
    如今已經半月,這十幾日之內,他拿到了先後拿到了甘毓銃師爺受命於人、私毀戰報、堵塞航道的口供,卻沒有切實的證據明確指出授命的人;禹州大部分守將都不曾看到過那封戰報,都無法證明甘毓銃有確切的嫌疑,然而因為此時禹州正被安蘇珂所掌,如果硬說甘毓銃串通諸將作偽證,也不是行不通,搞不好還能把安蘇珂也給牽扯進去。
    有人給路案布下了一個必死的局,看似簡單拙劣,卻完全沒有突破口,郭燮漣說得沒錯,唯一能幫路案的,隻有他自己。
    “你何時到任?不去沈府打個招呼?”霍翊雙手抱胸,挑眉問路案。
    路案搖頭“我今晚啟程去總督府,這件事,不必讓太多人知道。”
    霍翊皺皺眉,搓了搓下巴“我覺得還是讓沈冰妍知道比較好,你也知道沈府如今已然和你路家淵源變深了,遲早是要同仇敵愾的。”
    “調令,是你堂弟的手筆?”路案一雙眼睛深沉卻洞明。
    “不然呢?”
    路案了然,“殿下,這是要給我機會查個明白?可你不是有結論了?為何還要我再查?”
    霍翊有一瞬間的不自在,直說“他自恃過高。”
    哼,不相信他這個堂哥;他還不稀罕多事呢!
    路案笑笑,寬慰他“殿下隻是考慮到你還有別的事要做。”
    “我覺得此事有可能跟……有關。”,“淩王”二字無聲,隻能站得極近,看著霍翊的口型方能分辨出來。
    路案卻再次搖頭,“你這隻是最壞的結果。”
    他屏息向四周細查一番,確認無人,才接著說“以他的處事性格,他不想當第一,隻想當第二。在他看來,當第一的話,所有危險矛頭都會指向他,死也是第一;可是,當第二的話,可以遮盡鋒芒,盡享風光,但危險和矛頭都不會指向他。”
    “這個人還真夠討厭的,不過,既非奪位,他圖謀什麽?”霍翊本也是這麽想的,就是對其目的有些疑惑。
    路案如實告知“我也不清楚。”
    霍翊卻是笑了,略帶挑釁地問“你也有不清楚的時候?”
    路案有些無奈“看來,你對我有些誤會。”
    “今晚有雨,我都幫你查到這份上了;不急於一時,在沈府休息一晚;明日趕早也為時不晚。”
    霍翊看了看天,“看,這雨,說來便來。你還是跟沈府多接觸,之後許多事,也方便調查。”
    冷風拂過,一場蓄意已久急雨終於在厚瞑時分落下,天一下更加暗沉,連月牙都來不及躲於雲後。
    “也好。”路案點點頭。
    他們不好相聚太久,匆匆說完便告別。
    霍翊又想起了什麽,兀自往安慶西口小巷的方向走去。
    天光晦暗,雲頭厚得一層壓一層,為庭前灑下一大片陰影,方至前廳院前的林祁借著燈火,看清了站在院中,此時顏色晦明不清的一張側顏——沈冰妍。
    漫挑青燈,自照簪花影,眼中朱顏原一瞬,漸看寒雨點鬢。
    在微雨中,林祁看見沈冰妍握了一下拳,再攤開的時候,掌心中膩著的汗被微風吹幹,很快便又被雨水涼透了整隻手掌。
    世間充斥著艱難困苦,細微處的甜蜜總能足以令人心生滿足。
    沈冰妍以為——人生即使是一場大的破敗,勘不破的人仍經營小的圓滿,比如她望見離周寨人生還的希望,便毫無顧忌,自以為是。
    結果,小的圓滿是有了;但更大的隱患,還在後麵。
    庭院正中植有大片的茶花,灼灼其華,讓她恍惚。
    仰頭看去,一片落英在雨中徐徐掉落,無聲,卻摸得到時光靜謐的痕跡。
    耳畔有人清咳一聲道“阿妍,落雨了。”
    身旁為沈冰妍舉著傘的人,眉眼瞧不真切,模樣倒是凜然憂心。林祁看著眉眼中盡失顏色的沈冰妍,忍不住開口“怎麽了?何故傷感?”
    沈冰妍隻笑著回望林祁,像是在告訴林祁——我很好。
    “笑隻是種表情,與快樂無關。”林祁固執地想知道緣故。
    “三位前輩——皆是因我才出現意外。”林祁頓時了悟,原來,阿妍是在自責。
    她還未來得及安慰,就又聽阿妍說“我真不知道,究竟,我算是害了人,還是救了人?”
    沈冰妍說“他真的沒說錯,因我受傷的人,實在太多了。”
    他是誰?林祁不敢問,怕惹得阿妍更傷心。
    堂皇轉眼凋零,喧騰是短命的別名。
    “你知道嗎?今天走了一個,明天又有一個新的呱呱落地;人生啊——不過如此,來來回回。”
    看著勉強撐起笑意的阿妍,林祁隻好接著說“這世上,太多事情不盡人意;有些結果也隻因無可奈何才造成的。我們能做的——隻有盡人事;至於結果——別太苛責自己了。”
    但阿妍就是阿妍,是不一樣的存在。
    她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俯首之間仿佛清風明月皆被攬入懷中,微闔的雙眸裏本應盛著萬千芳華,此時卻盡失顏色。
    她沒有那麽容易釋懷。
    林祁隻好再接再厲“阿妍,我跟你說啊,人生有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你傷害一個人,並不是你故意的;而是出於一種,無可奈何;如果,你因為這樣而懺愧不安的話,倒不如把握機會,彌補這一切,明白我的意思嗎?”
    林祁看著手中雨傘,接著說“以藥實驗,草菅人命;朝中奸佞,十惡不赦。這些人如此無視法度,懲戒是自然的;可先下,朝中要務是如何平衡舊治與新政,如果執意要把這件事弄大的話,保不齊受牽連的人會更多。
    操之過急,反而會弄巧成拙。現在就是要韜光養晦,等待時機,時機成熟,將豺狼虎豹一起治罪。這些道理,你比我要明白得更加深刻。也本該是你對仄縷說的話。”
    “方才聽傅叔說,五口縣出現了鬼火傷人。”沈冰妍看著林祁淡然一笑,陡然轉移了話題。
    林祁聞言,很是詫異“阿妍也相信,怪力亂神?”
    沈冰妍不語。
    “隻有一種可能,我會相信‘有鬼’”,林祁邊笑邊說“國之將亡,必有妖道。”
    “如果真是這樣,你怕不怕?”不等她回應,林祁就自顧自地說“不過,我們阿妍——心同日月,何懼魑魅之邪?是不是?”
    沈冰妍被她逗笑了。
    林祁剛鬆了一口氣,就聽沈冰妍說“方才,聽傅叔描述,被傷之人的共同之處——我得出了一個結論——”
    “是什麽?”
    “人要燒成那樣,必要火油。”
    林祁不解,“那‘鬼火’又何解?”
    “隻是個小把戲。但使用這個把戲的人,很聰明,倘若在白天使用,而且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晚上,就神不知,——鬼殺人了。”
    “那火有什麽詭異之處?如何會被稱為‘鬼火’?”
    沈冰妍看著越下越大的細雨,緩緩道“聽說——那團火是綠色的。”
    “那是怎麽做到的?”林祁詫異。
    “那可能是用了銅絲和棉線做的手腳。”
    林祁想了許久,才點了點頭,“是啊,青銅線燒起來會變綠的,而且相對來說也耐高溫;隻要使用得當,可以把這火球,送到任何他想要去的地方。
    火球燒起來,這根線也就燒沒了。使用棉線藏於夜空——棉絮沒了,銅線也沒了,說什麽顯靈都可以了。”
    “那此事,你要管嗎?”沈冰妍問她。
    “你管,我就管。”林祁毫不猶豫。
    看見沈冰妍點了點頭,林祁有些無奈,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個坑,不禁感歎“再怎麽樣,你還是一樣——愛管閑事。”
    “小七,你錯了,”沈冰妍眉目淡淡,看著林祁,“我的脾氣早就沒了;隻不過,是與非的道理,過多久都不應該變。”
    “明日去看了,再說吧。”林祁突然想起,“你可見到仄縷了?我方才從正門走來,都沒見她。”
    “走吧,去找她,一起回家。”
    林祁不甚放心,走了一段後轉頭對沈冰妍說“阿妍,出禹州前師母囑咐過我,不得讓你再陷危機。”
    沈冰妍輕笑道“師母亦心中有數,你不必擔心。”
    這一夜雨仿佛幾久,霍翊行至白日與靳仄縷待過的街巷,看著方才還在街上的行人漸行漸遠,直到消失。
    靳仄縷卻在無聲的街道上,微風夜雨中,頹然地靠牆蹲著,愣愣發呆。
    霍翊無聲上前,將頭頂的傘盡數前傾,整個罩在她的頭頂。
    靳仄縷卻似毫無察覺,仍舊將下巴抵在雙膝上,目光呆滯。
    花廳眾人一番話,道盡的事實,霍翊大概已經猜到七分。
    身邊的姑娘依舊木木蹲著,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
    事到如今,靳仄縷心中五味雜陳。
    她在思慮——她日後要怎麽跟眾人相處?應該跟他們說些什麽?好像是說什麽都不應該。
    解釋嗎?卻又說不明道不清;說些別的?可心中負累,實在難再開口。
    她與沈冰妍,匆忙一見,語焉不詳之下,沈冰妍難免放下防備之意;若連這點戒備心都沒有,在這險境跌生的贛州地界,隻怕早就凶多吉少了。
    可沈冰妍卻說,她信自己。
    忘記舊仇,隻為百姓,隻為災民,也為自己。
    她記得,曾有人對父親說過,說他一生光明,就敗在,兩個字——“人心”。
    她們又何嚐不是呢?
    霍翊看向暗沉的天色,轉而再看她鎖眉深思,隨意問了一句“在想什麽?”
    夜雨風燈,映在霍翊眼底化作深深淺淺的光,靳仄縷抬眸看了一眼,恍惚了一瞬,才狀似無事般,移開目光。
    她轉頭看向街邊浸在水幕裏的夜色,說“我在想,這場雨,何時才會停。”
    雨聲中,霍翊無意看到了靳仄縷已經濕透了的衣袖隻遮住了三分的腕間,有一道淺淺的疤痕,說長也不長,一寸多一點。
    大腦還沒怎麽運轉,他就見自己已經將外衫脫下,蓋在了風雨中巋然不動的靳仄縷身上。
    對上那姑娘望近自己眼中的疑惑,他有些不自在地說“腕間,不宜淋雨。”
    靳仄縷聞言愣住了,滴滴答答的落雨聲,變成低沉之音,牽引著她的思緒,控製不住地想起了某些人,某些場景。
    “我的確貪生拍死,為虎作倀;不能為了正義,把家庭和孩子放在刀鋒邊緣;我瀟灑不起,犧牲不起;我希望苟活多一刻,寧願當一世罪人,換來能與所愛之人相處多一刻,讓他們得到安寧。”
    就在自家門口,年僅十三的小姑娘,將那往日與自己父親稱兄道弟的叔叔說的一番話,銘記於心。
    “你沒做錯,男兒保護家眷,天經地義,”她記得父親自嘲地笑——這樣的神情,她看得真真切切;“隻要,家猶在。”父親低聲沉鬱的瞬間,言猶在耳。
    “但我還有良知,我知道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你有你值得做的事,我也有。我的決定接下來就是我能負擔的值得。”
    讓她又幸又悲的是,那個叔叔的決定就是——偷偷放了她。
    她還記得,他對自己冷漠地說“你有十秒的時間,十秒之內,我什麽都看不到;十秒以後,你與你的家人——各安天命,江湖再見。”
    那時,她還妄想能拉著父親走,但應是知曉父親脾性,那人攔也未攔——父親會做的決定,隻可能是束手就擒。
    她記得,自己哭著對父親喊“您還欠我東西!”
    父親問她欠了什麽,她哭著大喊“您還欠我一個承諾——您說過,要陪著我長大,要看著我幸福的,您不能食言。”
    承諾——她那時才知道,是最沒用、最廉價的東西。
    “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決……如果我此生還有什麽遺憾——那就是,我再也無法作諾了。……小婧,我對不起你。”
    父親對她溫柔地說完這段話,就拚盡全力將她往外推。
    她從暗道逃出家門,藏於後山坎間時,聽見有個粗獷的聲音當即喝道“羽林衛!”
    “在!”似是千軍萬馬,一呼即應。
    “走犯,追!”
    最後她藏於一座破廟中,可還是被追來的羽林衛找到了;她終是有了些運氣,追來的羽林衛隻有一人。
    她將廟中所有能拿來抵住門的物件奮力拖去門口,人則忐忑地坐在門後。
    那羽林衛的力道讓她重心失衡,向前撲倒的同時帶翻一旁的案幾,放於桌上的物件盡數落下,銅鏡碎了一地,膝蓋不偏不倚剛好紮在一片碎鏡上。
    她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沒想到那羽林衛輕敵,看見她隻敢悶聲哭泣,直接徒手走過來,試圖將她拎起。
    她也索性隨著那人的力量而起,在他不經意的一瞬間,將手中的銅片急速插進那羽林衛的太陽穴,深不見底。
    那羽林衛在倒地之前,還妄想抓住她;還好她自五歲起,便跟父親修習武藝。
    四肢靈活又輕盈,她輕鬆躲過;而後逃之夭夭。
    多年前的場景曆曆在目,每當看見自己腕間的疤痕,一種似曾相識的無力感就悄然襲上靳仄縷的心頭。
    急雨忽而傾盆而下,靳仄縷先前還覺得心間沉痛,可被這雨水一淋,仿佛又沒了知覺,連帶著腕間的疤痕,也沒了知覺。
    一個人可以輕易的學會不在乎,但學會在乎卻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和勇氣。
    一切走在必經之途之上,一切毫無意外,一切無須後悔。
    霍翊也轉頭望向這夜中雨,似是不經意道“風雨不歇,但能看場有趣的戲,還不錯。”
    然後他頓了頓:“靳仄縷,我有話想問你。”
    忽然而來的急雨裹挾著水星吹眯了靳仄縷的眼,紛亂的雨滴仿佛被攪開了一個豁口,竟能撥雲窺見星光。
    而霍翊的話,也是被這風送入耳畔。“你可去過北昌?”
    夜雨中,那姑娘的眸色淡了許多,霍翊隻見她仍蹲得規矩,聽到這句話,仿佛才從思緒裏回神。
    靳仄縷茫然抬起頭,看著這下了不久,卻無法忽視的急雨,抬頭望向霍翊,表情一瞬間恢複正常。
    她說“霍捕頭,若是你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我便據實相告。”
    霍翊撐傘的手,瞬間頓了一下,才沉著聲道“問吧。”
    “假藥、毒民、栽贓嫁禍,全是大是大非,難道帶進了朝廷,就要見風使舵?這是什麽道理?”
    霍翊聞言沒有正麵回答她,隻說“世態人情,比清風更繞有滋味,可作書讀,可當戲看。”
    他笑著看她,笑意在夜雨中都裹挾著一絲冷然,“認真,就太蠢了。”
    靳仄縷漠了漠,語氣平和,道“你還真能裝。”
    霍翊挑眉,並不與她計較,“該你回答了。”
    “你想知道什麽?”她問。
    霍翊看著一直蹲著的靳仄縷,覺得好笑,“你打算一直這麽說話?”
    靳仄縷方才意識到,正準備起身,微微動了一下,還未起身,霍翊就聽到她說“我樂意。”
    他本來懶得管,可又覺得麻煩,一直要俯首說話,還是挺不舒服的。
    霍翊隨意向靳仄縷伸出一隻手,她猶豫片刻,才將手遞給他,他拽著她的衣袖,將她拉起;看著她立起後,微微彎曲的膝蓋,霍翊笑出了聲。
    果然,蹲久了,腿會麻的。
    “救濟金。”霍翊言簡意賅。
    靳仄縷看他一眼,問“什麽意思?”
    還想唱戲麽?可他卻懶得奉陪了。“義劫俠盜。”
    她不由再看了霍翊一眼,明珠蒙塵,卻是在官家,可惜了。
    難怪,她在牢中就察覺怪異了。
    靳仄縷聲音平靜如水“你知道,你左臂的傷為何不曾痊愈嗎?”
    霍翊並不理她,隻靜靜看著夜雨。
    “問題太多,想得太多,這是其一;其二嘛,就是,——太會找事。”
    霍翊愣了愣,悟出她言外之意,眉間的不屑竟消散不少。“那方向可對?”
    靳仄縷沒明說是與不是,轉頭看了看雨水,拂身便要離開。
    霍翊一時默然,片刻後,唇邊竟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是我天真了;鼠豈會主動撞上貓。”
    聞言,靳仄縷才笑問“何時疑心的?”
    “重要麽?”
    她點了點頭,便聽見霍翊清冷的聲音“晚宴過半。”
    她又笑“既然如此,本姑娘以為,拐彎抹角多了,索然無味;霍捕頭想知道什麽,我定會知無不言。”
    霍翊知道靳仄縷喜歡巧言令色、虛與委蛇這一套,並不當真,可卻在她清淡的眉宇見瞧見一份鄭重其事。
    “隨你。”
    “我怎麽也想不到,你一個人做戲,可以做得如此淋漓盡致;一級的保護方式;一級的運送路線;一級的保護人手,就是為了讓我相信,就是為了抓我。”靳仄縷眉目淡然。
    ……
    霍翊覺得奇怪,他猜錯了?還是她有病?
    靳仄縷頓了頓,又道“當然,你並不知道,劫鏢的人,並不是我;你要抓的人,也不該是我。”
    霍翊異然於她的坦白,點點頭,當下一言不發地疾步往客棧走去。
    靳仄縷攆上幾步,拽住他的衣袖,道“我還沒說完。”
    霍翊眉頭緊皺“又想說什麽?”
    聽她重重歎了口氣,才有條不紊地說“那麽大一樁鏟除異己的事情,就算那個冒充我的人再有膽量,也不敢找人幫忙。
    對,這樣的話,消息容易外泄,現在又人盡皆知,他還要明目張膽地外出,肯定是和幫凶有接觸。
    所以,現在是抓他的最好時機。隻要不是正麵接觸,任何方式都有可能。”
    霍翊的眸子深處風起雲湧,他甚至來不及思量,沉而短促地歎了口氣“我有病。”
    靳仄縷呆若木雞,看著他,他便把後半句說了出來“才會來問你。”
    霍翊的步子絲毫不帶停頓“日後的事,日後再說。”
    靳仄縷沉了一口氣說道“霍翊,我知道,你是一個盡職的捕頭——不會讓壞人逍遙法外的,對吧?”
    她努力說服自己,官場的人,總歸不能一竿子打翻——會有例外的。
    霍翊腳步一頓,垂眸道“我欣賞你的……愚昧。”
    “但是,你想鬧就鬧,我不會摻合。”
    ……
    靳仄縷對官場人最後一縷希冀,也隻剩下一星半點。
    可她又聽見身邊人清冷的聲音“那我問你,你現在是朝廷的重犯,是好人還是壞人?”
    靳仄縷聞言摸了摸鼻梁,訕訕說“有好有壞吧。”
    “等一個機會——一擊即中,這才不算犯傻。”扔下這句話和傘,霍翊就飛身掠過街道,消失不見了。
    路案在次日清晨啟程前往禹州赴任,林祁等人十裏相送,在城外一處長亭分別。
    年輕的總督大人身姿英挺地騎在馬上,說場麵話的聲音低沉卻不失禮節,傅昀和霍翊站在亭外一言不發,反而是林祁出來,跟他寒暄了兩句。
    林祁說“後會有期。”
    “再見到我,不一定是好事。”年輕的將軍直言“不如不見吧。”
    言必,縱馬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