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麻子的夙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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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將吳焜!
    兩人聊著,唐元明的臉色稍好了些。
    “我們的總指揮,實際上是個學生娃,後來當老師又當官,就是未當過兵,軍營中的事,可真不懂。唐代表呢,原來一直是在正規的革命軍隊裏,對我們這些三山五嶽好漢組成的紅軍遊擊隊,打法有些合不上拍。可這些徐參謀長熟啊,五爪埡戰鬥、白羊大捷,都是徐參謀長在策劃,親自在前麵指揮,帶著我們打出來的。後來徐參謀長受傷後,我們幾次都沒打好。”
    吳焜停步側頭驚問“受傷?什麽傷?嚴重嗎?”
    唐元明不停步,示意吳焜也莫停“胡支隊長沒跟你說?那一仗是打個團防隊,眼看就要把他們打出村了,徐參謀長和唐代表正在一個豬圈旁指揮大家衝鋒,突然從旁邊一個木樓上伸出一支火銃,我瞄見了,撲上去擋在唐代表背後,砂子打在我臉上,把我打成了麻子,可銃裏的那根鐵條,打在徐參謀長的右肩上,鑽進肉裏,我們扯出了鐵條,又用水洗了傷口,可幾天後,還是發了炎,全身發燒,火燙得嚇人,傷口化膿了,總指揮就安排他到開江縣一個叫臨江市的鄉場上去治療。”
    “治好了嗎?”
    “治好了。臨江市有一個藥鋪子,有個懂點西醫的中醫坐堂,一個多月就治好了。後來不是楊森被劉湘打跑,王陵基的部隊要來駐防開江嗎,總指揮部考慮王陵基對我們共產黨特別凶殘,怕參謀長出事,就派人來接走了徐參謀長。”
    “那一槍火銃是誰打的?抓住了嗎?殺了沒有?”
    “是個團防小隊長的老漢,他兒子當小隊長,被我們攆出了村,他以為兒子被打死了,要為兒報仇,躲在閣樓上,認出黨代表和參謀長是當官的,就打了那一銃。事後,被我們抓住了,胡支隊長用刀,當場就砍了他的頭,把他家的房子也燒了,他家的糧食、家具,什麽都沒要,全燒了。”
    “徐營長後來沒事吧?”
    “他有什麽事?壯得很!養傷回來路上,他聽說部隊損失有點大,缺乏好手,就上山去找土匪,土匪們聽說過他的名頭,紛紛投順,收了七八股土匪下山,有200多人,加入了我們紅軍,這些土匪,雖然紀律性差點,可打仗摸哨,不含糊,比我們參軍的農民行。參謀長還挑了十多個年輕、槍法好的人,成立了手槍隊,由他親自兼任隊長。”
    “胡軍需,哦,胡支隊長,就是因為成立了手槍隊,才讓我來的。”
    “吳焜,把你軍號我瞧瞧,哦,算了,路上顯眼,晚上再瞧,我還沒見過軍號是什麽樣呢。”
    中午,吳焜要在路邊農戶家買飯打尖,可唐元明是真小心,堅持隻吃了一塊鍋巴,又吃了點吳焜的藥,喝了水,又上了路。
    今天的天氣比昨天更糟,天剛過午,就陰了,不一會又下起了雨夾雪。
    吳焜心裏測算,距養鹿鄉張家墳保6甲交通員安守田家,大約還有10裏路遠時,向農民問了路徑、位置和房屋特征,而且是不經意間,旁敲側擊問了多戶,這樣可以避免引人懷疑。
    天黃昏時,兩人確定了安守田家的位置。遠遠地位於張家墳包山腰,獨自一家,房隻有兩間,是低矮的茅草房,門前有狗,屋左側是茂密的竹林,右側是豬圈,門前是一坡梯田,進他家的路,要從無遮掩的梯田中,一條跟小溪溝平行的路上去,顯眼。
    兩人閃進一片小樹林,觀察著周圍的情況,唐元明還用協商的口氣,跟吳焜規劃了有敵人來後的逃跑路線。
    天完全黑盡了,兩人從小樹林出來,向安家走去,在狗吠聲中,到了安家門前。
    一個年約30的墩實中年漢子,纏著諸葛帕,腰上纏索,手拄一根毛鋤把站在門前,兩人站在門前坎下,仰頭。
    “我從萬縣來,我是27”
    那漢不答,有蓬頭婦女躲在門後看。
    “我是來自……”吳焜竭力介紹情況,可來前李德彬早有交代,不能暴露過多的組織情況。
    那漢子質疑的目光中,緊張的表情略鬆滯,看到倆人疲憊至極的樣子,勉強示意兩人進屋。
    唐元明鬥爭經驗豐富,立即覺察是那個環節上出了錯,馬上說了兩人的身份,特別是他的身份,流暢地說了城萬紅軍的編製和領導人名字,這些就是敵人也沒有完全掌握。
    那漢子終於鬆開了緊繃的臉,放開了不離手的毛鋤把。
    “你們怎麽不是由上一站交通員送來?”
    兩人這才知道,誤會從沒到鐵峰鄉那個交通站開始就發生了,連忙作了解釋。
    那漢子給一側的婦女遞了個臉色“73!我就是安守田。”
    接上了頭,兩人喝上了熱開水,兩天沒有一點外來的熱源吸收,如飲瓊漿,兩隻手抱著碗就不鬆。
    裏屋又出來兩個十來歲的小孩,一男一女,抿著指頭,靜靜地一旁看。
    農家待客自有套路,飯前,一大木盆熱水端了上來,吳焜幫唐元明脫了衣服,擦拭傷口,滿身的傷痕、傷口,雖在雪風中凍得僵硬,可有些地方仍在滲血。安守田夫婦也驚傻了,嘴裏不斷咒罵著反動派,找來草藥敷上。
    晚飯是一盆紅薯為主的雜糧糊糊,下飯是鹹菜和海椒醬。安守田愧疚的說“我家窮,兩個娃兒又正在吃長飯,隻有這些招待同誌們。”
    兩人道了謝,拘謹著各吃了兩碗,雖仍饑腸轆轆,還是裝著吃飽了的樣子,戀戀不舍放下碗——安家肯定也沒一人吃飽。
    在灶前,借著灶上的火,烤幹了衣服鞋襪,幾人商議後,安守田把兩人帶到竹林裏一個草棚子,草棚裏堆著桐子樹葉,這是冬季的柴火。
    兩人鑽了進去,地上鋪著厚厚的稻草,看樣子是安守田為路過同誌準備的歇息之處,安守田蓋上了桐子樹葉。吳焜說,我們不來家,你不要來叫,我們要睡個夠。安守田笑了,隨你們。
    桐子葉有濃濃的桐油香味,聞起來特別舒服,比昨晚的包穀杆暖和多了,兩人背靠背睡,不用放哨,有安家的大白狗義務警戒。
    山上的鬆林,在夜晚凜冽呼嘯的寒風中,掀起連綿不斷的鬆濤,如陣陣滾滾不息的激浪在撞擊江岸。
    吳焜起床時,已是天光大白,一晚好睡,讓幾天來的疲憊消失了,愜意地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盯著棚前泥窪裏尚未融化的寒冰遐想,想到了到根據地後,徐營長,哦徐參謀長,見到自己會如何高興,胡洪疆支隊長會請自己吃什麽好東西,文大隊長是認得自己的,他會教我些什麽革命道理呢?想到了今後如何戰鬥,如何殺敵。想到深處,美美的笑了。
    一推旁邊的同“床”人“起床了,麻子。”
    沒動靜。
    收拾好身上的零碎,再推,還是不動,側頭看,猛驚。
    隻見唐元明黑黃臉變成了白布臉,嘴緊閉,氣息輕微,如同死人,指湊鼻孔,尚有熱氣,可就是叫不醒。
    吳焜大驚,從竹林中竄到安家門前,不敢進門,大白天,安家門前沒遮擋,遠處清晰可見。打了個呼哨,引得安家狗衛士出來吠叫,安守田從房裏出來,見吳焜蹲在牆邊招手。
    ……
    安守田說“這是脫力了,也叫虛脫假死,身體虛的人,使力過了,就這個樣子。我們挑重擔走遠路時,有家中缺吃的,多見,走著走著就倒了,一會就……用熱湯熱水熱床,救得過來。唐同誌被捕兩月多,每天受刑,與反動派鬥,缺吃受寒,你們這幾天擔驚受怕,連夜連日的走,有油盡燈枯的跡象,加上又吃了你那個藥,催出了他的元氣,如不治,就完了。”
    吳焜急了“到底怎麽辦?”
    安守田道“別急,我先去叫婆娘燒點油茶薑湯,隻是沒糧,灌下去,保住他最後的那點元氣再說。”
    不一會,安守田兩口子提著一罐湯,抱著他家唯一的那床薄被子來了,三人合力搿開唐元明的嘴,將湯灌了下去。
    唐元明悠悠的醒了,眼神已沒了昨天的清明,瞳仁上象是蒙了一層白膜,他淡淡的看了三人,“安同誌,吳克剛同誌,我怕是不行了。”安守田的堂客和吳焜眼淚瞬間流了出來。
    喘息了半晌,他又“吳克剛同誌,到了總指揮部,請報告總指揮,報告黨,我唐元明誓死忠於黨,一輩子是黨的人。我的家在達縣黃都,唐代表產家旁,他們都知道,幫我捎個信。我死了,隨便埋那裏就行,隻是別讓狗啃了。”
    吳焜大慟,嘶聲道“唐元明,你要堅持啊,黨需要你,你走了,我一個人。”一扯腰間的匣子槍“我上街去,找醫生,找藥。”
    安守田夫婦合力拉住吳焜。唐元明低聲道“去不得啊,……暴露了,……你也要……完帳。”
    唐元明望著棚外,臉上無限的落寞悲傷“伯壯哥在達縣監獄裏,遭到嚴刑拷打,仍堅貞不屈。劉存厚這條瘟牛下令處死他,劊子手用石灰袋子將伯壯哥的嘴鼻捂住,活生生地窒息身亡。”
    “臨死前,他寫了一首詩,傳了出來,我雖識字不多,還是硬生生的記住了。題目叫《獄中月夜感懷》”
    他的聲音無比的低沉、蒼涼
    “拚將壯誌誓犧牲。
    踏破血路追先烈。
    壯誌未酬係囹圄。
    此生遺恨終難滅!”
    詩剛念完,三位聽眾已是淚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