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深夜千帳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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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帝城的華燈不比北方各州郡,蜀中獨有的熱氣令點點燈火都沾了些慵懶與出塵之氣。
    城西有一矮坡名叫燕子坡,這命名來源於一棵傲立百年的老柏樹,以及樹上的一窩燕子。到了仲夏之夜,柏樹下螢火匯聚,過大的樹冠因吸收了白日的暖陽與熱氣,樹下一片淺草地比外間更為陰涼。
    今日的淺草被幾個衣著綾羅的少女所占據,幾人或坐或站,都是韶華年紀。另有幾個小廝與侍女藏在老柏樹身後,支著熱,低著頭,靜靜聽著幾人說笑。
    侍女小廝們紛紛汗流浹背,目不斜視,淺草地下的姑娘們手拿小扇,身後還擺了幾大箱子的冰。草地上香風陣陣,笑聲如鈴,即便在這樣燥熱的天也並不必因流汗而有損姿容。
    “這燈節倒比往日還要熱鬧,也不知一會兒城中燈謎開始的時候,又有哪些世家前去觀禮。”
    “顧妹妹這羅裙好看,可是城北趙娘子家染的色?”
    眾少女嘰嘰喳喳,夜風拂麵。其間一人站起身,扇著扇子,踮起腳往燕子坡下的城中方向眺望。她身姿弱小,眉目清淡,便是連姑娘見了都能心生憐意。
    她左側一姑娘見之笑道:“迎春可是在等放燈?莫急呀,還有小半時辰呢。”
    她口中所謂放燈即是指白帝城的花朝節。每逢夏初,城中都有百姓自發點上祈天燈,祈求下半年風調雨順。
    現下世事不太平,朝堂積弱,眾百姓尋著機會都紛紛想向上天進言。
    而對於這種祈福對於一群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來說,隻是一場好看的熱鬧而已。
    眾人等了片刻,卻見夜色漸濃,夜空裏繁星璀璨,並不見什麽祈天燈的影子。
    “誒?那小路是否來了一個人?莫非是季大公子來接他的妹妹……”
    “呸,想什麽呢?人家此時怕還沒下晚課,怎會來同你我這些人胡鬧?”
    來人大聲道:“你們在此呼朋喚友,怎麽也不喊我一個?是嫌我不夠有麵麽?”
    一聽她的聲音,眾少女刹時鴉雀無聲。
    來人是一個身形勻稱的牽驢少女。她穿著鬥篷,鬥篷下沿露出下巴的一小堆肉,唇邊兩個梨渦淺淺,一看便有福相。她不算頂好看,瞳色淺,雙眼間距略窄,麵部輪廓相比蜀中女子的清雅白淨又太顯濃。
    眾人見了她,也不起身相迎,更有人左右四看,露出微妙的笑意。
    那少女見眾人都不理她,嘿嘿一笑,大咧咧接過侍女遞來的瓜果,自顧自地添到眾人中間,十分自來熟。
    席間眾人見狀,表情更顯微妙。
    方才那等著放燈的紫衣迎春看不過眼,悄聲挪到少女的身後,小聲道:“你怎麽來了?”
    “她是莊家之人,什麽場合少得了她?”
    眾少女聞聲,表情各異,或嗤笑或挑眉,倒沒幾個給了好臉。莊姓的少女也冷冷一哼,不同眾人計較,拉著紫衣少女細細寒暄。
    二人還未說兩句,又有人道:“莊小妹妹哪是來看你我的?人家是來打聽季家大公子下落的,你我平日裏可賞不了她這個臉。”
    言罷,少女們相視而笑,瓜果的甜香與銀鈴般的笑聲混在一起,一時不分伯仲。
    卻原來姍姍來遲的少女名叫莊雲娥,乃蜀中刺史莊岱的獨女。
    年前上元之時,席間一林姓姑娘曾邀她與眾蜀中世家的小姐們一道賞花。莊雲娥那時架子甚大,隻道自己不愛嬌花隻愛刀劍,十分不給麵子地連請帖都未回。林姑娘被這不可一世的態度激怒,卻又因著莊雲娥那聞名蜀中的爹的緣故,連牢騷都沒敢發。
    誰知那日上元夜宴,連請帖都未回的莊雲娥偏又忽然盛裝現身,席間還頗有些喧賓奪主的態勢。許久之後,眾人談及此事,恍然大悟。
    原來那日女眷在後院賞花,世家男子們在前院投壺嬉戲。而眾男子中便有一個在素有“建安文風”之名的季家長子、季迎春的哥哥季懷璋。
    眾人一思及此,既不忿於莊雲娥的張揚,對於她的投機之舉又多了些鄙夷。
    莊雲娥將這鄙夷一一收下,麵露得色,對這群不待見她的女孩子們更起了捉弄之心。
    “你們一個個世家小姐,說起別人長短還三句話不離男人。我看是你們誰記掛著人家的哥哥,而莫名遷怒於我吧?”
    言罷,趁著眾人還沒反應過來,莊雲娥笑嘻嘻側過身,對季迎春道:“別理她們,我給你帶了糕點。”
    莊雲娥興致衝衝將一小盒青團送到紫衣少女的手中,刻意將外袍脫下,露出裏頭輕薄的紗裙。得益於莊氏在蜀中的絕然地位,便是連她這一身金絲雙麵繡紗裙都是京師特有的貨。
    平心而論,這一身桃色紗裙穿在她的身上有著略微的不協調。她的皮膚並不白淨,水紅色的胭脂與裙擺上的暗紋襯得她膚色暗,唇脂太豔,而這一切都太過於刻意。
    但莊雲娥渾不在意。季迎春接了那一盒糕點,左右四顧,麵露難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迎春,你是不是還沒告訴她你大哥之事?”一個少女道。
    季迎春紅了臉,低下頭。那林家小姐見狀,幸災樂禍道:“方才迎春才同我們說,季氏有意同彭氏聯姻。怎麽,此事莊小姐還不知道麽?”
    許是夜風太熱,平添煩躁,連平日裏隻敢指桑罵槐的眾人此時也直氣了許多。季迎春站起身,將那一盒糕點賽往她的手中,擺了擺手,鑽到了人群之中。
    如此一來,眾人看著莊雲娥的表情又比方才更為戲謔。
    “迎春,你當這青團是給你的麽?莊小姐的這一片昭昭之心,可有許多層意思在裏頭。”
    莊雲娥盯著手頭的糕點盒子不發一語。期間一人大聲道:“聽聞那婉兒姑娘最是溫柔,一手小楷連我姐姐都自歎不如……是吧?”
    另一人眼看氣氛凝滯,忙道:“我來時恰聽說城中有燈謎會。你們要不要去看看?”
    “看那些紈絝子弟一個個地丟人現眼麽?”
    眾人嘰嘰喳喳,此起彼伏,既有人煽風點火,也有人見之不忍,努力把話題岔開。
    莊雲娥愕然盯著手頭的那一盒糕點,又看了看藏在人群中靜默不言的季迎春,冷冷一笑,將那一盒裝著精致小青團的糕點往空中一拋,正拋到了那幾步開外的小毛驢的麵前。
    “若是妹妹不喜歡,那就不要了吧。”
    散落下來的糕點滾了一地,莊雲娥麵不改色,接過丫鬟遞上來的團扇,呼啦啦扇得刻意而又得意洋洋。
    人群中的季迎春見狀,鼻子一酸,嚶嚶哭了出來。
    正在此時,一盞幽黃的祈天燈由山腳下的方位顫顫巍巍地升空。柔黃色燈火在入水的夜幕之中太過渺小,燈火微弱,不似星光奪目,眼巴巴等著看燈的眾姑娘見之,不免失望。
    眾少女嘰嘰喳喳指著那一盞燈議論,季迎春站起身,在錯落的人影之中努力尋找莊雲娥的身影。
    她方才來時偏聽了眾人幾句閑話,一念自己那長相俊逸又素得長輩賞識的大哥那麽好,那麽高貴出塵,而她一想到莊雲娥接近她竟是懷著這樣的心思,心頭不忿,隻想快些同她劃清界限。
    但方才親眼見她將那糕點袖手丟給了驢,季迎春覺得自己平生未曾受過這種恥辱。
    她急切地想找莊雲娥說個是非黑白,又想要求她對自己服軟。當她站起來的時候,卻又心覺愧疚,想求莊雲娥不要丟下自己。
    季迎春提著裙擺,三步並作兩步跨過一地瓜果。眾少女的歡呼與叫好之聲清如銀鈴,她左右四顧,無論如何也找不見莊雲娥的影子。
    季迎春心下著急,往莊雲娥來時小路上走了幾步,卻見泥濘的小路上留了幾個驢蹄印子,幾個糊成一團的青團子黏在草上,除此以外,小路上空空蕩蕩,未有一人。
    季迎春蹲下身,抱著膝蓋哭了出來。
    眾少女的歡聲此起彼伏,清越如銀鈴。
    ***
    莊雲娥騎著小毛驢逃下了燕子坡,白帝城裏民居鱗次櫛比,石板上的燈火淺影搖搖晃晃,掛在百姓屋簷下的燈籠也在夜風裏一道跟著晃。
    白帝城百姓臨門相笑,衣著比平日華美,看這情形,倒絲毫看不出年初那一場旱災的餘威。
    但她此時實在無意欣賞這聞名蜀中的燈會盛景。莊雲娥騎著當小毛驢走過青石板鋪成的街道,驢蹄子比她還倔,一步不慎,她險些摔了下來。
    鬧市裏騎驢是白帝城的禁忌。去年周氏的小兒子曾騎著馬,撞死了一個賣菜的農婦,農婦的家人求助無門,求上了莊岱的表姨夫。
    此舉曾惹得世家惶恐,聯合向莊岱施壓。
    莊岱治理下的蜀中對世家子弟並不友好,規矩多,煩,且規矩落地時還來真的。但莊岱太得聖上眷顧,他由京師南下之時的送別酒是當今帝王親自擺的。有著今聖近乎無條件的信任與照拂,蜀中世家的反抗徒勞但具有間歇性。
    最後莊岱不顧周家顏麵,當即將這小子按律充軍,以儆效尤。
    此時的莊雲娥流著淚,心下憤憤,一時竟連父親最嚴厲的苛責也拋之腦後。
    她不想當著那群小姑娘的麵哭。她同她們相看兩厭,若非母親千叮萬囑令她同世家子弟好好相處,憑著莊雲娥的性子,她當時恨不能撕了林家姑娘的嘴。
    念及方才眾少女其樂融融,誰都不喜歡她,不待見她,便是連她心愛的季迎春也背叛了自己,莊雲娥悲上心頭,逆著人群,疲憊而迅速地往家的方向小跑。
    莊岱的宅邸舊門舊院,木門漆色暗淡,由外人看來,簡易得甚至不如一些生意人家。
    莊雲娥推開門,將驢丟給家仆,左思右想依然不解氣。
    她覺得自己方才還是太慫。就這樣一走了之,自己今後還怎麽跟這群人共處?
    蜀中季氏的大公子身負才名,人盡皆知,那幾個丫頭哪一個不動心?怎麽到了她這裏,仿佛攀援季迎春變成了什麽極其羞恥的事情一般?
    莊雲娥一念至此,暗暗下定了決心。她想將姑母由京師送來的那套廣袖百褶裙穿到身上,梳一個飛天髻,簪上母親最名貴的飛鳳銜珠簪子。看那群丫頭的樣子,想必在那燕子坡上待不了多久。
    她要盛裝打扮,自信滿滿,在擺燈謎的西市同眾人“偶遇”,教那一群鄉巴佬看看,什麽叫高門貴胄的行頭,什麽叫京師來東西。
    書房的燈還亮著,裏頭隱隱透出兩個人。其中一人身形魁梧,一人瘦弱,二人相顧無言,氣氛詭異。莊雲娥沒空搭理這些。
    她偷偷摸摸跑到父母臥房,剛摸出母妝台上的盒子,誰知房門忽地被人推開,飛鳳銜珠簪子落了地。
    莊雲娥大驚。待看清來人,她的滿腹委屈與怒火都化成了軟綿綿的一團線。
    “娘……”
    莊雲娥的母親虞氏出身京師望族,其祖父曾在國子監任職。昔年虞氏嫁與莊岱的時候,京師有人暗暗不忿。怎地虞氏大姑娘竟看上了這樣一個邊陲鄉巴佬?
    莊虞氏已不再年輕,眉梢眼角也再不似昔年少女時那般活潑。許多時候莊雲娥看著母親也曾瞎想,倘若母親昔年嫁了個俊逸的公子哥,自己得了母親五分美貌,是否也不至於如今天這般窘迫?
    “我,我落了個頭繩,我馬上就走。”
    莊雲娥眼看母親麵色凝重,不敢觸了她的黴頭,提起裙擺就跑。剛到門邊,她卻被莊虞氏一聲“站住”吼得肝膽俱裂,動也不敢動。
    莊雲娥回過身,卻見母親雖氣著,那樣子又像比平日更為淒楚。莊虞氏身側的老嬤嬤左看右看,搖了搖頭,道:“奴婢去給夫人小姐燉蓮子湯。”
    待房中隻剩母女二人,莊雲娥心下頹然,乖順地低著頭,等著母親發落。
    莊虞氏重重一歎,道:“你過來。”
    莊雲娥的心下雖然忐忑,但這片刻的挫折敵不上她心底的貓抓一樣的躁。一想起那群羞辱了她的少女正相伴著往燈節上去,而那季大公子很可能也在其中,她麵上雖然乖順,心下卻焦躁成了一團線球。
    莊虞氏怔然看著她,摸著她的頭發,臉頰。她的神情凝重,眼角微濕,而莊雲娥因記掛著燈節上的熱鬧場麵,也未太過留意。
    那時的她不明白許多事,她的心裏隻裝得下自己那小心翼翼維護的尊嚴。而一些比祈天燈更為深遠,巨大之事,莊雲娥既不願去想,也琢磨不出頭緒。
    “我同你的父親……我們過幾日就得……”莊虞氏話到嘴邊,咽回腹中。如此反複數次,她道:“娘隻希望你能好。”
    “母親可是病了?要不要我去喊……”
    莊雲娥剛站起身又被莊虞氏拉回床邊。莊虞氏緩了緩,道:“娘希望你今後能夠莊重些,懂事些,好歹有個女孩子的樣,莫要再舞刀弄劍,惹人笑話。”
    莊雲娥心不在焉地聽著,心下腹誹,道,昔年您老人家在京師也是出了名的“刺頭花兒”,怎地您嫁與爹了之後,竟開始學起了那些無聊嬸子?
    “娘希望你收心,守心,學會持家。將來你嫁到了婆家,人家看你現在這般,定會挑你的不是。你需得學著收收性子,將來相夫教子,再將來,等你到娘這個歲數的時候……”莊虞氏言及此,一度哽咽,久久說不出話。
    莊雲娥被母親的異樣嚇了一跳。她撫著母親的肩,柔聲安慰了她兩句,心下卻對這老黃曆式的教誨甚是不以為然。
    依著莊岱的勢頭,莫說娶她進門的婆家對她不敢怠慢,便是連日後的妯娌們都將捧著她,讓著她。也隻有一群未出閣的丫頭片子不識好歹,還敢當著她的麵語出不遜。莊雲娥一念至此,心下冷笑,思緒卻又飄到了西市的燈會之中。
    “……孝順公婆,持家寬厚,將來總有這麽一天,爹娘也護不了你。”
    “我知道啦,娘先睡吧,這都什麽時辰啦。”
    莊雲娥匆匆起身,心不在焉,莊虞氏輕歎一聲,道:“既然聽進去了,那便把我方才說的話重複一遍。”
    “……”
    莊雲娥目瞪口呆,實不知到底是哪個倒黴神惹了自己的娘親,竟將她老人家刺激成這般。
    她梗著脖子,眼睛撇著如水的夜空,道:“孝順公婆,持家勤儉,那什麽……好好做女工,不要惹人笑話。要注意言行和分寸,莫要給莊氏丟人,要聽話,要懂事,要……”
    “要禁足。”
    ?
    莊雲娥猛地抬起頭,見莊虞氏麵色凝重,不似玩笑。
    “既然聽進去了,那便把我方才說的話拿紙筆記下來,晚些時候再給我。”
    迎著莊雲娥不敢置信的目光,莊虞氏站起身,淡淡道:“從今日起,你便莫要再出去了。我已同你爹說過,家裏要什麽都有,女先生也可以到家裏來。到時你便同你哥在府中溫習功課,修身養性。待什麽時候想明白了我說的話,什麽時候再出門去野。”
    “娘,您怎可……這般不講道理!”莊雲娥目瞪口呆:“今日燈節,全蜀中的姑娘都在外邊鬧,怎麽就我一個、就我一個人‘野’?”
    莊虞氏眼看著莊雲娥暴跳如雷,麵不改色,朝門外仆婦點了點頭。幾個仆人得令,果真將前院牢牢看守起來。如此一來,任莊雲娥打扮成一朵花都不會再有一人看見。
    莊雲娥既急又氣,眼淚直往下流。而素來慈愛的莊虞氏此時麵寡如佛,不悲不喜,淡然看著她哭。
    “明白了麽?”
    “……不明白。”
    “明白了麽?!”
    莊虞氏怒喝一聲,莊雲娥嚇得汗毛直立,鼻涕都止了一半。
    “砰”地一聲,莊雲娥推門而出。她紅著眼,踱至小院中,猛一抬頭,恰見千丈華燈騰空而起。
    夜空如水,燈色璀璨,浩繁的夜空被成千上萬的祈天燈照徹,燈海下的白帝城也正是萬家燈火時。不同於燕子坡下俯瞰時的冷清,而今的燈色與千山暗影層層疊疊,交相輝映。
    莊雲娥癡癡看著,眼中帶淚,怔然立在院中,邁也邁不動步。
    這滿城燈色將在夜色中匯聚成海,微光順山坡向南延伸,到北城牆時戛然而止。
    城牆下是斷崖絕壁,滾滾長江水由西側祁連山脈而起,穿蜀中,經並州,滔滔不絕,奔流入海。莊雲娥怔了許久,在心下暗暗立了一個誓言。
    莫說季氏公子,若是她想要,便是那遠在帝京的皇室也算不上什麽。
    一個季氏長媳的位置還算不上是誌存高遠。
    她想要嫁入皇室,母儀天下,令天下庸人再也不敢小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