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經天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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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錯過了燈會的莊雲娥並未死心。
    這幾日來,她伏案沉思之時,每每想起眾少女那不屑又幸災樂禍的神情,胸口便仿佛燒起了一團火。
    她想溜出家門,去會一會那幾日前還尋了她不快的小丫頭們。她還想去會一會那傳聞之中“文可比肩後主”的季家長子季懷璋。
    一念季懷璋,莊雲娥的一顆心更是如貓抓一般。
    然而那日後,幾個壯碩的仆婦守在自家前院與後院,任憑她如何巧舌如簧撒嬌刷滑,那幾個人硬生生就是不讓她出去。
    一種奇異的沉鬱氣氛壓在莊府上空,眾仆役都仿佛受此波及,連說話聲也謹慎了不少。
    今日風急,天色沉鬱,暗淡的光撒在莊雲娥的案頭,就連那金線繡的蘭花都不似平日流光隱隱。
    教導女工的嬤嬤正倚在她麵前的椅子上半睡半醒。片刻後,淺淺的鼾聲從她的鼻腔深處傳來。莊雲娥嘿嘿一笑,從袖口中掏出一幅精致的雙麵蘭花繡,又將自己的“大作”——幾針亂七八糟慘不忍睹的“繡品”從竹圈中悄悄扯了下來,換上那早經過“高人”指點過的繡品。
    這位“高人”是母親身邊的香蘭的嬤嬤。她太過了解莊雲娥的脾性,也太過清楚,大小姐在教導嬤嬤的蹂躪之下將會怎樣叫苦不迭,嚶嚶直哭。香蘭心下不忍,遂幫她帶了兩幅用以“交差”的繡品。
    莊雲娥將繡品偷偷替換罷,清了清嗓子,佯裝乖順地將蘭花繡塞到教導嬤嬤鼻子底下。嬤嬤倏然驚醒,冷冷一笑,接過她的“大作”,就著暗淡的日光細細凝視,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莊雲娥縮著脖子慫成一團。片刻後,嬤嬤冷道:“大小姐倒是有所長進。”
    莊雲娥剛長舒一口氣,又聽她道:“自己完不成的功課也懂得借人之力。香蘭嬤嬤曾任秀春樓的繡娘,那秀春樓的東西莫說在蜀中,便是在外頭都有人千金來求。”
    老嬤嬤繃著臉,眯著眼看她,道:“下次再找人給您頂包的時候,找個手腳笨些的,莫把老婆子當瞎子。”
    “……”
    莊雲娥愣了愣,哇地一聲抱著老嬤嬤的腿便開始抹淚。她假惺惺靠在嬤嬤腿邊蹭,憋紅的眼睛幹澀難耐,硬是擠不出一滴水。
    老嬤嬤無言半晌,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若是哭完了就接著繡,夫人既然把小姐托付給奴婢,奴婢自然要讓夫人放心。”
    假哭的莊雲娥眼見對方油鹽不進,自知耍滑是過不了這一關。她悻悻收了哭,擦了淚,坐到桌前扯過繡娟,那撒氣的樣子看得老嬤嬤又是來氣又是好笑。
    半晌後,老嬤嬤搖了搖頭,小聲道:“小姐您也及笄了,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懂事些呢?”
    陰沉沉的日光撒在細白的絹布上,喜鵲繞枝圖也如寒鴉繞樹枝。
    莊雲娥可憐兮兮抬起頭。老嬤嬤看她轉眼又要哭,忙道:“繡完就放您回去。”
    莊雲娥哼哼兩聲,俯趴在桌前,有意背過身,將自己那狗啃一樣的繡品攔得嚴嚴實實。老嬤嬤搖了搖頭,也低下頭。
    繡不到片刻,木窗上傳來輕巧響動。莊雲娥詫異抬頭,卻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從她的窗台下溜了過去。
    她揚起了眉頭,擋著窗台微站起身,朝窗下暗吹一聲口哨。
    “大小姐這就繡完了麽?”
    “沒有!”莊雲娥慌忙坐直身子,老嬤嬤麵上生疑,也朝窗外看去。
    那人影倏然一閃,藏到大花盆後不見了蹤影。老嬤嬤皺著眉頭,眯著晶亮的眼,死死搜尋窗外異動出自何處。
    正在這時,窗外傳來重重的咳嗽聲。
    莊雲娥看清來人,眼睛一亮。
    “爹!”
    莊岱身軀魁梧,麵容自帶凶相。
    他的凶相在戰場上可謂赫赫有名。昔年異族圍城之時,洛陽幾近付之一炬,他將尚在繈褓中的今聖從半燒了的洛陽行宮救了出來,繞過三州十四縣的追殺,好容易將聖上送到燕城。也正是因著這一番忠勇之舉,即便是盤根錯節的蜀中世家也對他多有崇敬。
    然而在莊雲娥與虞夫人的麵前,莊岱的滿臉凶相都心不甘情不願地化作了繞指柔。
    “這是怎麽回……咳,是你母親的意思?——你又把誰給打了?”
    莊雲娥趴在窗前可憐兮兮,莊岱見之詫異,又見那老嬤嬤一臉倔強嚴厲之色,刹時明白過來。他雖心疼女兒遭遇,卻又不敢違逆愛妻親自指派下來的人。
    兩廂為難之際,卻聽身後一聲慘叫與身體墜地的聲音並起。
    一個身著石青色錦衣的年輕公子可憐兮兮從地磚上翻爬起身。
    “……我,我錯了,我這就去領罰!”
    年輕公子的袖子沾了泥,頭冠也不齊整,一看便是從牆頭摔下來的。莊岱心頭火起,怒向膽邊生。
    “莊!緯!你在這裏做什麽!”
    少年名叫莊緯,乃莊岱獨子,莊雲娥的親生哥哥,莊氏唯一的繼承人。他雖承了莊岱一番赤忱的期許,實則本人同“經天緯地”一詞實在沒什麽鳥關係。他既沒有莊雲娥舞刀弄劍的愛好,也並未遺傳莊岱的大將之風。
    仿佛是上天開的一個玩笑一般,莊緯隨虞夫人,對功名利祿無一所求,唯一愛的隻有燒菜。
    莊岱曾對自己獨子的這個愛好仰天長嘯,憤然不已。虞夫人雖麵上著急,心下卻也有幾分竊喜。畢竟若世道果真江河日下,這孩子走投無路還能當個好廚子。
    那是莊緯某次上元節,偷溜到廚房燒了一整桌葷素搭配的小菜又偷偷給父母端去教父母大為驚豔之後,虞夫人暗暗安慰自己的話。
    窗外陰陰沉沉,層雲遮日,眼看就要下雨。翹了早課的莊緯哆哆嗦嗦感慨時運不濟,被逼上早課的莊雲娥幸災樂禍。莊岱目露凶光,怒火翻騰,憋了許久之後,他重重歎了口氣,招了招手,令莊雲娥一道也出來。
    “前日京師裏來了人,為父怕有幾日不能回家。你們兩個在家好好聽話,切不可惹事,明白麽?!”
    莊岱聲色俱厲,死死盯著莊緯。雖如此,房中老嬤嬤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卻又仿佛視而不見。待莊雲娥一溜煙提著裙子跑到院中,他又重重一歎,摸了摸莊雲娥的頭。
    “爹不是去出去了?怎麽又回來啦?”
    “京師裏來了什麽人,怎麽這麽神神秘秘?”
    莊岱長歎一聲,不答。今日他一反常態,既未對莊緯有過多苛責,也破天荒地將莊雲娥從女工課的蹂躪中解救了出來。
    “你們兩個乖乖待在家,別出門。平日裏若是缺什麽吃的用的就和母親說。”
    等莊岱絮絮叨叨交代完,連老嬤嬤也知道今日的女工課是無法進行下去了。等莊岱一走,莊雲娥頭也不回拉著莊緯往後院去。
    二人逃至府中西側的聽雨亭,莊緯對方才救人於水火的父親大加讚賞。莊雲娥冷笑,心下卻也暢快。
    二人又蕩了片刻,眼看天色將雨未雨,莊緯一拍大腿,道:“我一群朋友今日在西郊品茶,我琢磨了大半天怎麽溜出去,恰好今日父親要出門,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
    “你這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呸,會不會說話?那日燈節你沒能去露個臉,難道不遺憾?”莊緯一言至此,神秘兮兮擠了擠眼,道:“季懷璋也在。”
    莊雲娥的眼睛亮了起來。
    “可母親不是說府中諸人連個蒼蠅都不許飛出去?你又要如何……”
    “笨,這麽大一家子人,吃的喝的莫非是天上掉下來的麽?”
    莊緯屢起袖子,嘖嘖兩聲,道:“你長這麽大,是不是還沒見我咱家送菜的宋伯伯?”
    ***
    待二人喬裝作小廝又順著偏門溜之大吉之時,天色已越發陰沉。剛出“牢房”,莊緯心情舒暢,破天荒朝她叨了兩句天下局勢。
    卻說今年年初的時候,一貫身強體壯的天子生了一場大病。而今世道不平,天子勢弱,早有宦官黨人在皇城裏跋扈不已,打壓群臣。此事連遠在蜀中的莊岱也不免在兩個孩子前叨過幾句。若非蜀中多山地,自有金沙江天塹,也不知這一場動亂將怎樣牽連到蜀中沃土。
    “如此說來,京中來人便是為了向父親求援?”
    “不,是為了穩定父親的心。”莊緯道:“而今天子勢弱,各地刺史傭兵,蠢蠢欲動,我莊氏坐擁蜀中沃土,每一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外間的數百雙眼睛。父親說,亂世爭做出頭鳥,誰做誰傻——”
    “……父親什麽時候說過這種話?”
    “咳,總之,這是試探朝臣衷心之時,父親需得小心與那京師來人周旋。既不可露怯,卻也不能顯出對國君的不敬。至於你我,隻要不給他們添亂那便是謝天謝地了。”
    “……那你現在是在幹嘛?”
    二人一邊走,一邊互相口角。待行至西郊城門處,烏雲沉沉,風雨欲來,連城門守衛都躲到了城下唯恐下雨。
    看這樣子,哪裏有半分世家王孫出行的陣仗?
    “……上次我記得你被他們騙去青衣閣,好像是去做冤大頭給他們付賬來著。哥,你是不是又……?”
    “你閉嘴!”
    莊緯被戳了痛處氣得牙癢。眼看這天色越發陰沉,他左右無奈,隻得也將莊雲娥拉到城門下避雨。他的“一群朋友”是真是假,又是否真的會邀他一起來飲茶,連莊緯自己也不知道。
    蜀中門閥勢大,眾紈絝子弟自幼相識,但莊緯與他們鬥雞走狗的畫風並不一致,要打入那一層人的圈子實在並非易事。
    莊緯一念至此,越想越氣,對莊雲娥冷笑道:“你這麽清高,為何一聽到季懷璋的名字又巴巴跟著來?那日又是誰哭著跑下燕子坡,連燈會都沒去成?”
    “我那可是迂回之計……”
    “既然小妹看不上哥哥這幾個狐朋狗友,我也鬥膽問一句,你又為何非揪著季懷璋不放?你壓根就沒見過他吧?”
    莊雲娥冷冷一笑,道:“你可懂什麽叫做世家之力,什麽叫累世功勳?依你我的身份,婚配非小事,我瞧著這蜀中世家子弟來來回回沒幾個能夠得上。要麽慫包一個,要麽蠢,要麽流連花街柳巷,一把年紀沒個正形。”
    “……你一個久居深閨的大小姐,到底是怎麽知道的這麽多……”
    莊雲娥白了他一眼:“隻有季懷璋才能配得上我的身份。我們現在的衣食住行,我們所享有的百姓不可想象的安穩與富貴都來源於家族庇護,若失了家族庇護,我不如賣花之女,你不如耕田農人。見沒見過又有什麽關係?季懷璋出身季氏,在外素有才名,他是我最穩妥的選擇,我也是他最好的選擇。我們隻差一個相識的機會。”
    城門下風雨欲來,悶雷滾滾。
    莊緯愕然看著莊雲娥,看了片刻,噗一聲笑開了花。
    “我說你成天在房裏就琢磨這事兒啊?你把你挑夫婿的精力用一半在功課上也不至於……”
    “莊!緯!”
    一聲悶雷劈開天幕,片刻後,大雨如泄洪一樣落了下來。
    豆大的雨點將城門下的泥土裹成了泥水溝,那用來避雨的城門區域越縮越小。
    二人偷跑而來,未帶雨具仆役,如今大雨加身,裏外盡濕,若較旁人看來,還真如兩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小叫花子。
    “莊緯!你他娘的怎麽就這麽靠譜!?”
    莊雲娥忍無可忍,怒喝道。
    “哎別鬧別鬧,你看那是誰?”
    順著莊緯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一個圓乎乎的男人戴著鬥笠往城門方向來。二人認出了他,他是莊鑫,是莊府的管事,他們爹的親信。
    這管家年紀不小,曾是莊岱在軍中的親信。據聞他曾在沙場上為莊岱擋了一枚暗箭,他眉骨上的疤就是那時留下的。
    在被莊岱收到身邊留用以後,健碩的管家飛速胖了起來,近幾年甚至有走三步喘兩步的雄風。
    不隻是莊鑫,越來越多的人趕著下雨天湊到了城門口。二人在門洞裏縮著,膽戰心驚看著,越看卻越是狐疑。都是莊氏的人,二叔,三叔,表叔,小舅舅。甚至連春節都見不上一麵的大伯莊平也在他們之中。
    但眾人之中卻並不見莊岱和莊虞氏的影子。
    “哎喲怎麽二叔……”
    “噓聲!”
    兩個“小叫花子”的動靜太大,莊鑫訝然迎上前。眾叔叔伯伯神色嚴肅,氣氛凝重。片刻後,莊鑫長歎一句,道:“或許這就是天意吧。”
    二人還沒從震驚之中回過神,卻隱隱預感到了風雨欲來,有什麽大事將要發生。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叔叔們怎麽到了城門口,父親在何處?”
    幾位長輩不發一言,唯有莊鑫看不下去,小聲道:“老爺才走沒多久,倘若現在爬上城門樓去,還能見個影。”
    大伯莊平行至二人身前,扶著莊緯的肩,慎重道:“弟弟今日剛剛離開白帝城,北上,往京師而去。此事事關重大,你們也大了,該懂的東西要懂。今日過後,你們便到我府上去,對外隻說小妹發病,需到臨仙鎮養病。其餘之事,若有旁人問起,無論是誰,你們都不可走露半點風聲。明白麽?”
    莊平捏著莊緯的肩暗暗用力。二人被嚇得蒙了,大雨將兩個小叫花的發絲揉得亂七八糟。
    莊雲娥在一側聽著,心下震懾,久久不能言。
    父親和母親究竟去了什麽地方,為什麽竟離開得這樣突然?
    小舟如箭一樣消失在大雨之中,船上燈火搖搖晃晃,像極了那日翩然而起的祈天燈。
    許多年後,當莊雲娥想起白帝城的祈天燈與蜀中獨有的熱暖的青草香,便是再煌煌的樓台宮闕都比不上這孤零零的飄搖的燈火。
    “行個禮吧。你爹今日這一去,也還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回來。”莊平對莊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