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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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氏與莊氏聯姻在蜀中門閥裏也引起了不少揣測。尤其莊雲娥孝期未過,先行結親,而忠心耿耿的莊岱夫婦在距燕城百裏之遙的地方“遇了山匪”,此事無論怎麽看怎麽都像是風雨欲來。
家中長輩對外間流言蜚語充耳不聞。不但如此,季氏夫人還下了帖子邀莊平的夫人帶孩子到家中一聚,說是先認個臉熟,免得日後進門不習慣。
季氏一門家風甚嚴,聲名在外,此舉雖與祖上規矩不符,但念及情形特殊,便也沒有多少人計較。更何況季氏長房的這位填房夫人與眾妯娌的畫風一貫不符,上一次聽說她的事跡,還是去年元宵前後,她將趙娘子織錦一條街全包了給女兒做嫁妝慶生。
也不知一貫為人刻板嚴厲的季家家主在聽聞她的豪舉之後,是否曾被氣得吐血。
家宴就定在中秋之後。
莊雲娥來得遲,當她的馬車停到季家大門口時,眼看裏頭張燈結彩,人頭攢動,朱門煌煌,心下一驚,直覺自己跑錯了地方。
“這……原本隻是小姐同未來的婆婆見一見,但老爺說既然都結親了,索性多走動走動也好。今日老爺夫人都在,小公子也在,您若現在進去,恰好能趕得上開席。”
莊雲娥聽白露念罷,重重歎了口氣。
若非她出門太過磨嘰,惹得伯母略有不快,也不至於專程趕這最後一趟自己坐車過來。
莊平與莊緯等男客已經在裏頭觥籌交錯,未出閣的女客不好獨自走正門,她又歎了口氣,將車停在正門前,自己拉著白露往偏門去。
若現在趕快些,溜進後院還能給伯母道個歉。
今日明月高懸,夜空疏朗,冬日寒氣未至,薄薄的冷意還屬於秋天。
莊雲娥繞行至側門,見門前依然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眾夫人小姐們香風陣陣,引路的侍女忙得不可開交。她反倒放緩了步子,也不急,自行找了個僻靜角落觀察人來人往。
“小姐,您若現在還不進去,回頭夫人問起來……”
“吵什麽,現在這麽多人,莫非要我插翅膀飛進去麽?”
“可……哎喲!什麽東西!”
莊雲娥順著白露的目光看去。
原來方才二人縮在一顆槐樹下拌嘴,白露不慎踩了一個人的手。那人飛快縮回手,忍著疼,一聲也不敢出,白露嚇了一跳,忙給那人賠不是。
莊雲娥眼看著門前眾人簪纓珠翠,衣冠華美,而這人衣衫樸素,顏色暗淡。到底誰這麽膽大敢在這時候來季家門口討飯?
白露同那人叨叨了半天,莊雲娥眼尖,恰瞧見那人的袖子的一角。一件普普通通的麻布衫子,並非綾羅,也不像是乞丐的衣物。
“怎麽回事?”
白露站起身,囁喏半天,紅著臉道:“小姐,她說她找……季大公子。”
莊雲娥挑了挑眉。
“她說她……咳,本是懷月樓的歌女,去年遇見了一個衣著體麵之人,這中間……咳咳,總之,她現在有一個一歲大的孩子。”
白露在談及歌女,懷月樓幾個字時尬然得抓耳撓腮,眼看莊雲娥麵露不耐,她也無奈,道:“孩子的父親姓季。”
“……”
莊雲娥喉頭梗塞,險些一口氣沒提上來。
“求求這位女菩薩,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孩子每天哭,嬤嬤說我再不處理就將他丟到外頭去。這馬上就要過冬,我又沒有錢,沒有親人……我什麽都不要,隻求季家人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給這孩子一口飯吃。求求你了小姐,女菩薩,我不敢進去,求求你……”
那女子一麵說,一麵朝莊雲娥磕頭。槐樹下的二人嚇了一跳,忙將她拉起身。
“你方才說,孩子爹是誰?”
那女子猶豫半晌,抬起眼,篤定道:“有人叫他大公子。”
“……”
莊雲娥深吸一口氣,捏緊了拳。
“小姐,此事您管不得。且不說這是別人的家事,且不說她所言真不真,就說您一個未出閣的千金,此等背德之事,您沾都不好得沾……”
“好。白露你將她收拾收拾,一會兒扮作我的侍女,隨我一道進去找一找季大公子。”她咬牙切齒道。
***
季氏庭院寬闊而雅致,用以招待客人的枇杷園裏起了一層薄薄的霧。
傳聞昔年太祖皇帝難尋時曾在這枇杷園裏留了一副對聯,自那以後,能被季氏家主奉到這枇杷園裏的客人無一不尊貴。這一副對聯象征著當今皇室對遠在蜀中的季氏的一星情誼,也因著這一星情誼,季氏子孫進出自帶一股祥瑞。
今日來人太多,男女賓客分席而坐,兩邊隔了一道屏風。
莊雲娥端坐在桌前,雙手垂在膝上,低著頭,不露表情,麵無表情地迎接眾夫人們的打量與審視。她還戴著孝,自然不能穿的太豔,但她來往季家高門,又不能穿的太素。
她頭頂上的木簪子險些要從頭發裏滑出來,倘若再垂首而坐,她的簪子搞不好要令她出醜。
前席觥籌交錯,賓客盡歡,莊緯躲在莊平的身側,也一樣麵無表情。
莊雲娥越坐越緊張,剛要換個姿勢活動雙腿,卻見季迎春被丫鬟簇擁著,梳著高髻加入席間。她的這身衣服太豔,廣袖流仙,儀態高貴,壓得她柔弱的身軀仿佛喘不過氣。
“迎春!來林姐姐這邊!”
席間林芊芊笑臉相迎,張牙舞爪。季迎春先朝眾夫人行了禮,假意不見她,小心翼翼擠到了莊雲娥身側。
“你……還好不好?”
她知道季迎春所問為何。莊氏夫婦的消息傳到蜀中已有了一段時間,眾夫人小姐雖心下揣測,表麵上倒是對莊雲娥足夠客氣。
她垂首輕歎,端出悲戚樣子,季迎春見之不忍,拉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包在手掌心。
一旁的季夫人見之神色古怪,卻也未曾出言幹預。
夜宴開席,琵琶聲響起。莊雲娥一麵與季迎春小聲交談,暗暗留心身側動靜。
季夫人今次穿得比平日還豔,她的親妹妹、林芊芊的母親林夫人端莊地坐在她的左側。二人若有若無的目光都朝莊雲娥身上掃,這目光裏三分窺探三分憐愛,看得她雞皮疙瘩起了一身。
季迎春渾然不知,抓著她的手,道:“我聽我娘說,你我兩家就要結親。這事是不是真的?”
“噓,此事不該在這裏說。”
“哎,可是我喊你喊慣了,突然改口叫了嫂嫂才是不習慣。”
季迎春對於莊雲娥借著接近她而接近季懷璋之事頗有芥蒂,但當一切塵埃落定,得知莊雲娥即將嫁入季家,她的心反倒又輕快起來。
莊雲娥聽著季懷璋的名字,心下略有波動,表麵上依舊不動聲色。
她覺得悲傷是自己的。這些人想要看她露出大家閨秀的哀痛,但她不想把屬於自己的真正的悲痛曬給別人看。
莊雲娥同季迎春竊竊私語,一旁的林芊芊聽了半句,冷笑一聲,小聲道:“婚期還未定呢,莊妹妹倒是會把自己當自家人。”
林芊芊與季迎春有表親之誼,按親疏來算,莊雲娥確實距“自家人”還有些距離。
莊雲娥垂首冷笑,季迎春佯裝不知,討好似地道:“彭姑娘還好不好?”
蜀中彭氏與林氏原沾了些親,林芊芊與那“傳聞之中定親於季懷璋”的彭婉關係極好。
林芊芊聞言更怒,對莊雲娥又更輕視了幾分。她左右一看,篤定了長輩不在身側,幽幽道:“倒是還好。彭妹妹臉皮薄,最不會搶別人的東西。”
她這話已極不客氣。季迎春聞言直想反駁,張了嘴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主座上的季夫人投來窺探的目光。莊雲娥繃緊身子,低頭,吃茶,一言不敢發。
“這茶不比京師的新鮮,雲娥可還吃得慣?”
季夫人雖溫言細語,形態莊重,但莊雲娥直覺性得覺得,這個未來的婆婆並不喜歡她。若不是因著她身後的姓氏與一段可以用來說道的慘事,季夫人的高貴端莊與她莊雲娥原本格格不入。
莊雲娥乖巧點頭,季夫人溫言一笑,又對林芊芊道:“我前日聽你母親說,你開始進了女學?”
“回嬸嬸,是。女先生還在教詩。”
“那些東西隨便學一學便可,莫要太過沉迷,要緊的還是女德。春花秋月之事,想得多了對身體有妨害。”
林芊芊聞言,低下頭,臉頰漲紅,囁喏而又不甘地謝了夫人教導。二人又攀扯了幾句,季夫人滿意點頭,又轉頭與林夫人交代,再不理會小輩間的風雲湧動。
莊雲娥心下冷笑,眼看林芊芊手都擺不利索,刻意湊到季迎春身邊說悄悄話。
林芊芊左右尬然,帶聽不聽地聽了一句“大公子”,麵露不屑,道:“這還沒成親,就把自己當自家人了麽?”
季迎春疑惑轉頭,莊雲娥冷道:“我方才同迎春說,我來時的路上見了個女瘋子,口口聲聲說有事要同夫人講,說來說去卻又說不出什麽事。我被嚇了一跳,繞開了走,剛過來時恰好看到門口的婆子把她帶了進來,這才問迎春到底是什麽事。你瞎編亂造些什麽?”
季迎春嚇了一跳:“還有這事?我母親知道麽?”
莊雲娥挑釁地看著林芊芊:“此時我隨口一問,妹妹不要放在心上。畢竟我來者是客,客人就該做客人做的事。”
“你……!”
眼看二人又要一言不合鬥起來,季迎春頭大如鬥,道:“既如此,那我去問問吧。”
她剛一站起身,林芊芊不忿:“妹妹等我,我也一起去。”
莊雲娥乖巧坐定,不動聲色。那邊季迎春剛退席,便聽前席傳來疏朗笑聲。
季氏長房、季家家主季高唐的聲音極有特色,大笑時頗有洪鍾之感。幾人身在女席,雖看不見他的臉,聽他這笑聲也能感覺到他難能的開懷。
“懷誠,向叔叔問禮。”
“小公子聰明伶俐,日後定有所成。”
眾女賓在屏風後各自寒暄,季夫人唇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前席笑聲陣陣,琵琶聲柔美,前席又起了幾聲哄笑,有人點了大公子的名字。一道如水的劍光撒在屏風上,劍光如剪羽一般,片刻後,有人大歎:“素聞大公子才名遠播,原來公子的劍術也甚是了得。”
“莊大人過獎,犬子這點劍術還欠些曆練,距離年少有為還差得遠。”
季高唐言罷,一個身姿挺拔的公子站起身朝眾人行禮。
透過薄薄的屏風,莊雲娥見了季懷璋的背影。季懷璋比莊緯還要高些,看這筆挺身姿,想必氣質也不俗。莊雲娥忙低下頭,不敢多看。
她暗暗握緊了雙手,盯著衣襟上淺淺的暗紋,隻覺這暗壓的雲紋比平日還要素淡。
季懷璋行過禮,贏了滿堂讚譽,期間琵琶聲悠揚,她並未聽見他的聲音。也正是這個時候莊雲娥才想起來,自己將成為他的發妻。
這便是那將要擁她入懷的身軀。她的心下煩亂,牽扯著那日的怒急攻心與淡淡的緊張。
倘若他不是那天撞見她的人該多好,她想。倘若他日後發現了她今日的惡作劇該怎麽辦。
“你……你胡說!”
未等莊雲娥琢磨完,清脆的巴掌聲橫空驟起。
眾人驚站起身,卻見女席左側,季迎春將一個作侍女打扮的婦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那婦人被她打偏過臉,季迎春虎完方知失態,怔然看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顫抖。
“這是在做什麽!”季夫人驚道。
兩個侍女忙將那婦人扶了起來。眾人的目光都往那邊看,席間琵琶聲驟停。
那婦人左看右看,最終一咬牙,心一橫,朝主座上的季夫人磕了個響頭。
“夫人,小姐,奴家……我……我來找我孩子的爹。”
她話音剛落,煌煌雅致的季家園子與座中翩然端莊的高門貴胄都炸開了鍋。
那婦人一邊哭,一邊將自己在青樓中如何被人始亂終棄,如何忍痛誕下孩子,又如何在數九寒天將孩子藏在草垛裏的淒然之事一一說了。為怕仆婦上前捂嘴,她說得極快,仿佛倒豆子一樣一麵說一麵哭,一麵哭一麵磕頭。
眾人許多年未曾在朱門宴席上見過這場麵,一一都呆在原地,瓜吃得又驚又甜。
“哪裏來的野婆子,給我轟出去!”
季夫人大發雷霆,兩個婆子這才如夢初醒去捉那混進席間的婦人。
哭泣中的婦人仿佛早料此一劫,撞開一個婆子,連滾帶爬摸到季夫人的腳邊。
“夫人、夫人!我有證物,這是他留給奴家的東西,上麵刻了字啊夫人!”
古黃的玉佩被她丟到木桌子上,精致的蝙蝠紋在夜燈下縱橫交錯,紋路下方一個季字清晰可辨。
這便是莊雲娥送給這女子的“證物”,也是她那日在待霜亭郊外從那姓季的小子身上摸來的東西。
季夫人被一個丫鬟攙著,死死盯著那玉佩,氣得一口血險些噴將出來。
“給我、給我轟出去!”
“夫人,您即便是打死我,我的孩子也流著季家血脈啊夫人!是個男孩,健康的。夫人,求求您,我真的走投無路了夫人……”
“轟出去!!!”
席間一片慌亂,眾仆婦七手八腳試圖捉那婦人。女席的動靜傳到前席,前席男賓聽了個七七八八,也都對這陡然出現的席間“雅事”呆若木雞。
那婦人左突右進,眼看席間無處可去,一咬牙,飛身往屏風的方向撲。
女賓們倒吸一口冷氣,自覺屏退朝一邊。就在她的手距屏風不到一尺之時,一個丫鬟抱住了她的腰。
瓜果酒杯一地狼藉,婦人終於被一眾仆婦按翻在地。
“我的孩子還小,夫人、求夫人和大人們仁慈……”
那女子嗚嗚哭著,邊哭邊掙紮。眾貴婦中有心善之人,見之也不免暗暗搖頭。
門庭世家最重臉麵,季氏的臉麵則又比普通門閥更重一些。那一枚刻著季字的鐵證一樣的玉佩還在燈下油鋥發亮,仿佛在向眾來賓宣誓季家庭院之深,破事之多,深不可測。
女子反反複複重複一句“求夫人老爺看看我的孩子”,屏風前的男客集體尬然。
片刻後,季高唐大手一揮,道:“倘若你是要錢,張伯,給她兩吊子銅板送她出去。”
“……我不是!我不是要錢,我不要錢。我要,我不是……”
女子低下頭,將臉埋在手中,整個人縮成一團。季夫人朝身邊一仆婦使了個眼色,那人倨傲地掏出些碎銀塞到她跟前。
女子又急又氣,猛地將那仆婦甩開。一旁林夫人看不下去,柔聲道:“若有什麽事情,咱們回頭慢慢說,你先起來,好不好?”
然而無論眾人好說歹說,那女子卯足了勁,油鹽不進地念著“求老爺看看我的孩子”。
“既然不是要錢,你是不是聽了誰的話?誰帶你進來的?”
莊雲娥渾身一緊。
那女子趴在地上,嗚嗚哭著,抬頭掃視了一眼,目光在莊雲娥的身上停留不到片刻,終又轉開了。
屏風前人影依稀,眾男客也不知如何自處。最後季懷璋看不下去,朝季高唐行了一禮,朗聲道:“父親,此事事關我家門清譽,不若我們先將她帶下去,明日直接交由府衙,由府衙來定奪,可好?”
莊雲娥聞聲抬起頭。他的聲音比那日還要低沉厚重。
那女子聽了“府衙”二字,嚇得抖了抖,全身縮成一團。季懷璋不為所動,道:“倘若這女子受了什麽人鼓動,專程來敗壞我家清譽,那則讓知府大人按律處置,不必容情。”
言罷,幹瘦的管家繞屏風而來,先朝夫人們告了聲罪,指揮眾仆役又朝那女子湧去。
女子瘋了一樣地掙紮起來,那淒絕的哭喊之聲令在場眾人頻頻搖頭。
莊雲娥眼看不忍,忙攔到她的身前,道:“府衙之地太過陰寒,她說她還有個孩子。不如先將她帶到……呃……”
莊雲娥一言卡殼,又覺悲痛。
她已經沒有家了,總不能先將她帶回大伯家。
“這是我家家事,多謝莊姑娘仗義。”
季夫人不鹹不淡將她打斷,莊雲娥窘意更甚。
她縮了縮脖子,張開手臂,到底也未曾讓開身。
林芊芊左看右看,也繞到她的身側,道:“我聽說府衙那地方很是嚇人,有人進去了就出不來了。母親,季夫人,今日家宴,不宜見血。要不然你們就放她走吧。”
莊雲娥訝然側過臉,林芊芊目光清亮,並不看她。
“佛祖不會想要看到孩子沒了母親的。娘,讓她回家去,好不好?”
林芊芊此言誠懇,林夫人左右四看,一時也正為難。那女子聽得“回家”二字,搖了搖頭,抬起哭花了的臉,道:“老爺夫人既不信我,也不信那信物,那麽你們信不信這一句話?”
她深吸一口氣,半晌,幽幽唱道:“引領西陵自遠,摧手東山偕老。殷勤製、雙鳳新聲,定情永為好……”
她的“好”字話音剛落,屏風另一側的季高唐一腳不穩,險些摔過去。
那女子唱完,擦幹了淚,撿起那玉佩,捧在手心小心呈到林夫人麵前,道:“我雖困窘,卻也有我的尊嚴。既然大人們不信我,那這枚玉,也請夫人幫我轉交於……轉交於大公子吧。”
她言罷,朝屏風一側徐徐跪拜。
屏風外靜默片刻,猛地,巴掌聲響亮而幹脆。
季懷璋捂著半邊臉,滿目不可置信。季高唐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顫抖的手半天來不及收。
席間女賓嚇了一跳。季夫人扶著仆婦,一腳踉蹌,卻始終未曾出言製止。
“逆子……敗壞家門,背德喪倫!到底誰教出你這樣的東西,你到底從什麽地方學來的……來人!將那女人給我帶下去,好生看管!若有差池,誰都跑不掉!”
季高唐的聲音本來就響,他破天荒的這一嗓子更吼得在場諸人呆若木雞。
季懷璋還未從那一巴掌中回過神,莊雲娥眼疾手快接過那玉,將之遞給了一旁的白露。白露也被嚇軟了身子,她小心捧著那玉,顫巍巍繞到屏風前方,跪倒在季高唐的跟前,將玉捧過頭頂,一言不發。
季懷璋盯著那玉,眸中先存委屈與疑惑,神色古怪,恨意深沉。若恨意可以成刀,白露與那塊玉此刻都應當被他給燒幹淨了。
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玉佩咫尺之處怔然停下。
當季懷璋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那波瀾不驚的眼中不著一物,就連看自己父親的眼神都仿佛在看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是,父親教訓得是。”
窸窣的衣衫聲過後,屏風前挺拔的季懷璋屈下一條腿,朝季高唐的方向跪下身。
他低著頭,弓著背,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再沒了初見時芝蘭玉樹之英姿。
那玉還在白露的手中微微顫抖。
正在這時,角落一人忽道:“咦?那果真是大哥的東西麽?”
他的聲音不大,吐字清潤,嗓音溫文有理。他的出現並不突兀,即便圍觀了一場鬧劇從開始到高潮,他的出現卻仿佛早等在這裏一樣,讓人驚詫卻不教人驚悚。
僵硬的季高唐鬆了一口氣。
這一口氣的意思太過複雜,既是意料之中與恨鐵不成鋼,又夾雜著些微的古怪,甚至忌憚。
莊雲娥聽了他的聲音,渾身一震,抬起頭,連禮數都忘得一幹二淨。
這是那日在待霜亭邊遇到的人。
“大哥也是老實人,這就認了。我看這姑娘說來說去,依然沒能拿出什麽鐵證。她所遇之人可以姓季,也可以姓趙錢孫李,這塊玉可能是她的,也可能是旁人送給她,借給她,或者用來威脅她的。哥哥出身名門,素有才名在外,未婚而有外子一事,可不能隨便亂認啊。”
隔著一扇薄薄的屏風,主座下方第五張桌子的矮幾前,一道瘦弱的人影徐徐站了起來。
“咳,方才看你們吵得起勁,我還沒來得及說。那玉佩本是我的東西來著。我前些日子外出遊玩的時候不慎弄丟了,卻不想被有心人這般利用。這事怪我,還請父親賜罪。”
他雖如此說,但言談與語氣裏完全沒有罪有應得的自覺。
不僅如此,當“賜罪”二字落定,季高唐渾身一震,仿佛斷頭刀卡在了半空中,不上不下,尬然而又微妙。
座中有人識得說話之人,麵露尷尬,默然低下頭。說話人不疾不徐走上前,不緊不慢地與季懷璋並排而跪。
季高唐古怪盯著他,古怪而恨鐵不成鋼地掃過季懷璋,最終將目光停在了那塊玉上。
“你此言當真?”
“自然。我什麽時候在父親麵前說過謊?”
聽得“說謊”二字,不僅僅是季高唐,連女席裏季夫人的神色也古怪萬分。
眾賓客被這陡然殺出的程咬金唬得一愣一愣,直覺季家這庭院深深,瓜田深深,甚是不簡單。
更為長久的沉默過後,季高唐幽幽一歎,對眾人道:“這位是犬子季懷川。他不常在家裏走動,是以眾位不識。懷川,來向叔伯問禮。”
季懷川桃花眼微眯,笑出了兩個小酒窩,朝眾人道:“我是父親的庶子,還沒有擬字,叔叔伯伯叫我懷川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