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霜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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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深秋,白帝城外的植被則不複夏日時那般青嫩得出水。白帝城的秋天濕潤而涼爽,因地處靠南,植被迅然凋落,甚至還未來得及褪色。
    莊雲娥的婚事被定在了冬天,冬至以後,春節以前。
    在這之前,落霞穀的消息姍姍來遲。
    侍女照常服侍莊雲娥梳妝,幾個討人厭的表親照常在府中嘰嘰喳喳,比黃雀還吵。莊雲娥坐在窗前,眸光呆滯,任憑那侍女上下擺弄她的頭發與臉,渾如一個被抽幹了氣息的死娃娃。
    再未有人同她提過一句婚典之事。無論是嫁妝的甄選,婚事的安排,走親訪友,一一仿佛都同她沒有關係。
    伯母怕她難過,也不再拘著她的日常活動,偌大的宅院裏呈現出一種悲戚裏強撐的喜悅。悅然之氣比秋日的雲層還要薄。
    除去為莊岱夫婦立衣冠塚的那一日,莊雲娥也再未曾出過門。
    莊雲娥並不知道蜀中世家如何解讀她父親的去世,正如她不知道那父母衣冠塚中究竟放了什麽東西。
    過了霜降,氣溫驟然降低,某一日,她起床梳洗時,赫然發現了那窗口的黃雀窩竟不知去了何方。
    這是她自得知父母噩耗一來頭一次,堅定地、無畏地、奮然地想要離開這座園子。
    由燕子坡再往西,巍峨的半山腰上,一座涼亭傲然獨立,名叫待霜。亭中一桌一椅,沿著欄杆向下俯瞰而去,白帝城裏的錯落民居與仿佛天塹般的城牆斷崖盡收眼底。
    莊雲娥還如那日燈會一般,牽著一頭驢,身著厚厚的鬥篷,不帶仆役,不帶侍女,獨自一人沿著山坡往待霜亭的方向行去。一路衰草寒煙,萋萋落落,教人看著心躁。
    行至半山腰,她忽聽笛聲陣陣,如泣如訴,嗚咽之情難表。
    莊雲娥牽驢等了一會兒,見笛聲傳來的方向恰是待霜亭的方向。她的心下煩躁,輾轉在半山腰的狹窄山路上,幾經猶豫,更是不願再往前去。
    她想等那吹笛的神經病消停了再過去。
    笛音低婉,悠揚起伏,看來吹笛的也是一個苦主。莊雲娥靠著大樹歇著,眼眶通紅,如鯁在喉。小毛驢在她的身邊焦躁地踱步,時而蹭到她的懷中撒嬌。
    待大半柱香過去,吹笛的仁兄依然我行我素,莊雲娥忍無可忍,決定先上亭子中趕人。
    她牽著毛驢行不到兩步,忽聽身後傳來口哨聲。卻原來今日天高雲淡,與她一道往待霜亭去的還有兩個人。
    這二人衣著質樸,卻又不像農家子弟打扮。莊雲娥看了看二人,牽驢讓朝一邊,決定較二人先行。
    那兩人一高一矮,以兄弟相稱,高的年紀大些,眼中透出輕浮之色。
    二人途徑莊雲娥的身邊,高個那人斜著眼睛,雖笑嘻嘻道了謝,依然將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她今日穿了男裝,若不開口說話,也並不容易露餡。
    待二人漸漸走遠,莊雲娥舒一口氣,開始磨磨蹭蹭往山上走。
    笛聲還在不眠不休地繞梁,想來這位仁兄肺活量甚好。
    未行幾步,她卻又撞見了那一高一矮的兄弟。
    二人倚在路邊鬆樹上,嬉戲打鬧,見了她,收了笑,目光透出一種極具侵略性的輕浮。這種目光讓人極不舒服,莊雲娥雖身著男裝,但也不由手心微微發汗。
    “勞煩讓一讓。”
    莊雲娥啞著嗓子,牽著驢,跨過那高個男人伸長在路邊的腿。
    “小姑娘這是要做什麽去?”一人問道。
    莊雲娥心下一驚,麵上不動聲色,也不理他,自顧自往前走。誰知那高個男人來了興致,跟了上來,嬉笑道:“可是去前頭待霜亭?那亭子小得很,又有人,去了擠。”
    “多謝兄台提醒。”
    她覺察到二人來者不善,打定主意不同二人牽扯。
    高個的男人跟了她幾步,眼看無趣,又道:“小姑娘怎麽一個人來?你家裏人呢?”
    “……同你無關。”
    莊雲娥左手手牽著驢,右手暗暗放往腰間。
    平心而論,即便她平日裏習武動刀,麵對兩個成年男子,依然並不好勝。她不知這二人有什麽目的,但她直覺性地覺得,二人想從她的身上攫取一些東西。
    “喲,小妹妹倒是硬氣。哪家的?怎麽這麽跟你哥說話?”
    “噓,你莫把人家嚇著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跟著她,既沒有實質性舉動,卻也並不放她離去。
    猛地,莊雲娥回過身,厲聲道:“我乃官家貴胄,我的朋友在待霜亭中等我。你們若是想尋開心,實在是找錯了人。”
    莊雲娥左手牽驢,右手握拳。二人愣了愣,對視一眼,旋即笑得更開。
    “官家貴胄的千金大小姐怎會連丫鬟都不帶一個?你別演啦,這裏往上走是待霜亭,穿過了亭子往上是一座道觀。倘若是道觀裏的丫頭子嘛……”
    “一兩銀子一個晚上,還是雛。小妹妹,你是不是雛?”
    莊雲娥從小到大雖膽大包天,卻從未有人在她麵前開過這黃腔。正震驚之時,那高個男人快步上前,將她的去路堵死。
    如此一來,莊雲娥背靠著陡峭的山體,竟被二人堵得進退不得。
    一股前所未有的壯烈豪氣在她的血脈中迸發。
    莊雲娥握緊了韁繩,冷冷一笑,道:“我不知道你們是誰,也不知道你們兩個有什麽目的。但今日你們若敢碰我一根指頭,我保證,你們走不出蜀中一步!整個蜀中的官差,包括北大營的駐軍,即便是掘地三尺,也能將你二人找出來,割肉,喂狗!”
    隨著她話音剛落,寒刀出鞘。莊雲娥反手握著匕首,心下雖然慌亂,握刀的手卻穩如泰山。
    二人也被她的氣勢嚇了一跳。
    短暫的怔愣過後,那高個男人哈哈大笑,道:“爺就喜歡辣的。”
    言罷,他伸長了手朝莊雲娥撈去。
    山路本就狹窄,加之昨夜下過雨,泥土十分滑膩。高個男人猛地一撲,莊雲娥暴嗬,將匕首朝他揮了下去。那人不想她竟真有勇氣動刀,一手抓著她的手腕,竟將她連人帶刀撲入泥地之中!
    二人在濕漉漉的山道上滾了數滾,期間莊雲娥雖手握短匕,卻從未有現在這般懼怕。
    她怕自己手腕一鬆,短匕被人奪去。如此一來,自己定將成為這人的刀下亡魂。
    莊雲娥滾至路邊,眸光如電,揮著匕首就朝那人紮去。
    她從未殺過人,更不曾見過血,但此時生死之交,那些父親曾留給她的叮囑都被她拋之腦後。其中包括一條,力不敵人時,能跑則跑,莫要逞強。
    男人雙手扣著她的手腕,她覺得自己握刀的手要被捏斷了。僵持之時,另一人抓了她的頭發,狠狠將她向後拖。
    鏖戰之時,熱血奔湧,她竟忘了敵方還有一人。
    那人抓著她的頭發將她拖了數步,莊雲娥仰頭尖叫,反手將匕首刺往他的手腕。
    “……(女表)子!”
    回過神來的高個男人翻爬起身,一巴掌將她打得頭暈目眩。
    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義上迎接械鬥。也是在這時,莊雲娥隱隱明白,平日裏她的張牙舞爪,她的膽大包天都建立在自己是莊岱之女的基礎上。
    她是莊岱之女,所以蜀中世家子弟無人敢與她較真;她是莊岱之女,所以平日裏陪她習武的將軍們從未多用力。
    在真正的械鬥麵前,以她十六歲的勁道,竟敵不過兩個破皮無賴。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衝上她的頭腦。莊雲娥想也不想,反手便將匕首往山腳下遠遠丟去。
    父親曾說過,若非非常之時,莫要以死相博,留下一條命比什麽都強。父親也曾說過,倘若幾方力不如人,那麽最糟糕的結果不是受傷,而是被敵方奪了兵器後反製。
    倘若匕首在手,她固然可以拚死殺一人。但敵方有兩個人,倘若一人奪了她的刀,她會死。
    她會死。
    莊雲娥憤然抓起一人手臂,狠狠朝那人虎口咬了下去。
    “……抓住她!”
    趁著那人慘叫,她奮力推開一人,朝山坡上狂奔而去!
    她要活著,她不能死。她甚至可以不要清白,什麽都不重要。她必須活著,隻要活著就行。
    莊雲娥邊跑邊叫,林間鳥鳴陣陣,空曠的尖叫聲回蕩在密匝匝的叢林中。跑不到數步,她的腳下猛滑,整個人狠狠栽到了泥水之中。
    身後那矮個男人竊喜,俯身抓起她的頭發,又將她的臉狠狠埋入泥裏。如此反複數次,莊雲娥的臉頰被石子劃傷,鼻孔裏流出血。
    “讓你橫……(女表)子!敢威脅老子,還敢裝大小姐,你個……!”
    莊雲娥反身一腳踢到了他的小腿。她徒手爬了數步,又被人抓回了泥裏。
    不能死。什麽都可以不要,不能死。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下去。
    莊雲娥抓了一把泥,強忍渾身劇痛,轉身將那泥水糊到了那人眼睛上。
    她的指甲尖利,指尖扣入那人眼眶,胡亂而劇烈的掙紮令得那人又驚又氣,戾氣橫生。莊雲娥施展出平生巨禮,狠狠將那人往一側撞開!
    她的身體雖稚嫩卻並不孱弱。突如其來的爆發力與求生欲撞開了那人死沉的身軀,莊雲娥不管不顧,張腿就跑,邊跑邊喊救命。
    倘若待霜亭裏的那位吹笛仁兄決定袖手旁觀,那麽……她便隻能從待霜亭的欄杆邊跳下去了。
    莊雲娥拔腿飛奔,狹窄的山路盡頭來了一行人。
    為首那人是個魁梧的家丁。莊雲娥一頭撞入他的懷中,眼冒金星,那人虛摟著她,將她攔到身後。另有兩人快步上前,飛奔似地朝兩個潑皮流氓捉去。
    待她從頭腦嗡鳴裏回過神,兩個矯捷的家丁已將那一高一矮的流氓按倒在地。
    此時那二人正如提雞仔一般將兩個氣喘籲籲的潑皮流氓反身按在山壁上。
    三個家丁的身後還有一個握笛的錦衣公子。
    他的麵皮白淨,眉骨舒展,眼尾微微上挑,臉頰透出病態的嫣紅。若非他此時似笑非笑,手持玉笛悠然把玩,莊雲娥定能對此人好感倍生。但她直覺性地覺得,此人並不是真的想要救她。
    “我還以為白帝城換了個知縣一下來,你們這些遊手好閑之人多多少少都能收斂些。現下正是秋收時節,你們不從軍,不務農,杵在這個地方,是為了給本公子找樂的麽?”
    那二人不料待霜亭裏果真有人,且一來還來四個,登時氣也消了,人也慫了,瑟瑟縮在家丁的手中唯唯諾諾不敢言。
    那錦衣公子搖了搖頭,回過頭,向莊雲娥安撫一笑。
    “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不是什麽道觀之人。你們走吧,別讓我再……”
    “等等。”
    莊雲娥深吸一口氣,雙手握拳,對錦衣公子一字一句道:“我姓莊。”
    錦衣公子握笛的手微微一頓。
    “我雖不認識你,但你應當知道我。你也看見了,這二人方才試圖奸汙我——”“
    奸汙”二字從一個世家小姐的嘴中吐出來並不容易。莊雲娥雙手握拳,指甲掐進肉裏,深呼吸數次,道:“我要將他們充軍。”
    “可……”
    “帶他們回府衙,按律懲處。倘若知縣大人繞他們一命,則帶到北大營,我叔父自有決斷。倘若依律而處……我會親自為他們抬屍,將他們喂狗!”
    錦衣公子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若是我……?”
    “若是你不答應,我即便尋不到他們,還尋不到你麽?你叫什麽名字?”
    錦衣公子愕然一愣,好看的桃花眼眼皮狂跳。
    他並不是真的想救她,莊雲娥此時更為確信了這個事實。若他一早知道她姓莊,則此人極有可能假裝什麽都沒看到,縮在山腰上吹他的笛,見死不救。
    錦衣公子哈哈一笑,道:“既然莊姑娘發話,那好說,晚些時候,我定親自命人將這二人帶到您的府上。到時候要殺要剮,是要將他們點天燈還是割下他們的腦袋當球踢,都您說了算。好不好?”
    他展顏輕笑的時候,眉目間的疏朗與溫和頗有晴雪初霽之意。然而莊雲娥此時氣得發暈,決然未曾注意到此人的美貌與氣質。
    “你叫什麽名字?”
    錦衣公子不料她如此咄咄逼人,猶豫片刻,道:“我姓季。”
    言罷,他朝莊雲娥行了個禮,歉然一笑,意在告辭。
    “……公子稍等。”
    莊雲娥朝他的方向抓了一把,那人如見鬼一般縮回手。短暫的尬然之後,錦衣公子又朝莊雲娥行了個禮。
    “告辭。”
    臨走前,他還十分好心地提議令莊雲娥使用他的馬車送她回家。莊雲娥冷眼拒絕,對方便也不強求。
    待一行人漸行漸遠,漸漸消失在滑膩的山道上,莊雲娥也漸漸理清了思緒。
    方才雖情形危急,莊雲娥一時失態,但她並未被嚇成一隻呆鵝。此時細細想來,二人從調戲她的時候開始,那待霜亭的笛聲便再沒有響起。
    否則憑她方才那撕心裂肺的叫喊之聲,即便待霜亭裏的人一時不聞,也不至於什麽都沒聽見。
    難怪從見到他的時候開始,她便覺得此人渾身上下哪裏都不對。
    這孫子既聽見了,帶人下了山,卻眼睜睜看著她經曆這生死之交以後才姍姍來遲。若非他專程等著想要巴結莊氏——不,他並不知曉她的姓氏。
    他並不是為了巴結她。他像是在避免惹麻煩。
    而這孫子姓季。
    季氏小輩嫡出的不多,先夫人留下了盛名在外的大公子季懷璋便因病過世。這位填房夫人所生的季迎春與季懷誠正是活潑時候。
    季懷璋。
    黃泥淺坑裏留了個不起眼的玉佩。原是方才他走得急,被莊雲娥撓了一把後不慎弄丟的。
    她撿起玉佩,隻見精致的黃玉上雕了淺淺的蝙蝠紋,花紋下方還刻了一個小小的陽刻“季”字。
    好,很好。
    自父母亡故他鄉,莊雲娥被關在莊平的府上大半個月以來,這是她頭一次找到了出口。
    她的怒火與無力感像是要將她淹沒過去,而今那怒火之中開了一個小小的閘口。這孫子明知二人有婚,明知有兩個潑皮流氓試圖奸汙她,他卻作壁上觀,捋袖子看戲。
    你給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