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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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莊雲娥是被一滴水嚇醒的。她茫然睜開眼,卻聽到了電閃雷鳴的聲音。
    發黴的茅草比浮冰還冷,草裏藏著不知是什麽動物的骨頭。茅草屋簷止不住地漏水,雨滴不間斷地落在她的額頭上,許久才感覺到冷。
    她的雙手被麻繩反綁,背靠土牆。她動了動胳膊,環視一圈,確認自己並未回到白帝城。
    此處是一間破廟,廟的門框塌了大半,雨水澆了一地。一左一右兩個家丁正呼呼大睡,絲毫不被大雨所驚擾。
    季懷璋不知去了何處,那背叛了莊氏的旁管家也不見身影。
    莊雲娥用片刻時間平複了心緒,又用半刻時間盤算自己當下的處境。
    季懷璋定然不是一個人來,甚至季家也並非一家出動。劫持莊岱遺孤這麽大的事,若說他們身後沒人指使,這話渾如騙鬼。
    如今莊緯既然逃了,依季懷璋的性子,必然想先將她帶回季家。想來是雨太大,他們暫且歇在此處,想等明日天晴了再回白帝城。
    等回了白帝城之後,等待她的將是鳳冠霞帔與一座金雕的牢籠。
    莊雲娥深吸一口氣,手指深陷入掌中。還有什麽方法可以逃。
    她今日身著男裝,除那短刀外並沒有其餘尖銳之物。若是動靜太大,難免讓兩個家丁從夢中驚醒。
    她伸手往茅草堆裏摸了一把,眼睛一亮,想起自己頭上的發簪。她今日束發時還嫌那陶木冠拉得頭皮太緊,專程讓侍女係鬆一點。
    莊雲娥背靠著牆,側過臉,小心翼翼貼著牆體摩擦自己的發頂。發冠裏一支銅發簪鬆鬆穿過發箍,並未被別人搜去。
    金屬摩擦在牆麵上的聲音微弱卻刺耳。一個家仆暗罵一聲,半睜開眼,嚇得她趕緊閉目假睡。
    片刻過去,雨水嘩嘩往下淌,那家仆翻了個身,沉沉睡去。莊雲娥屏息凝神,忍著半邊臉疼痛。
    終於,窸窣聲過後,銅發簪落到了茅草堆上。
    反手解繩結的本事也是莊岱教她的。莊岱平日裏總疑心自己的兒女會落入險境,想方設法教他們些奇技淫巧。比如反手脫綁。
    此事虞夫人聽不得,一聽就要發火,而莊岱總以“技多不壓身你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夠用得上想當年如果沒有這些技能我早就歸西了”為由搪塞過去。
    莊雲娥咬著牙,雙掌靈活後屈,小心翼翼往茅草堆深處摸。
    深睡的家丁距她不過一臂之遙,簌簌的茅草動靜讓她心驚膽戰。
    猛地,那家丁驚坐起身,道:“什麽人!”
    莊雲娥背靠牆壁,飛速閉上眼。
    腳步聲由遠而近,濕噠噠帶著雨意。一人脫了鬥笠,抖了抖水,道:“還睡著?”
    這是季懷璋的聲音。他去而複返,恰好掩飾了她的異動。
    “回大公子,就沒醒過。”
    季懷璋沉默片刻,輕歎一聲。
    莊雲娥的胸腔砰砰直跳,緊張得呼吸都有些不穩。好在外頭雨大,過大的雨點動靜掩蓋了她的不自然。
    窸窣的衣料摩擦聲輕不可聞,季懷璋似是放下了鬥笠。另有一人跟了過來,也在他麵前放下鬥笠。
    “你放心,我不會對她怎麽樣。”季懷璋道。
    “我知道。哥哥不是這種人。”
    莊雲娥的眼皮微跳。這是季懷川的聲音,即便化成灰她也能認出來。
    “然後呢?你想說什麽?”
    二人在夜宴上相見便多有古怪,而今莊雲娥雖閉著眼,卻依然能清晰感受到二人談話時那不自然的膠著氣氛。
    季懷璋的口吻涼薄,甚至帶了些不易察覺的自嘲與自哀。聽季懷川不答,他又歎一聲,道:“父親知道你來麽?”
    “現在還不知道。”
    季懷川扒開一塊空地,在季懷璋跟前端正坐下。
    一地又灰又臭的老鼠殘骸與破茅草堆讓他捂嘴猛咳,季懷璋眉頭深皺地從懷中掏出一張帕子,遞給他。季懷川感激接過帕子,捂著帕子咳了片刻,又將帕子好好疊整齊,交還給季懷璋,道:“我也便直說了吧。我來勸哥哥收手,不要去摻和這裏頭的七七八八。”
    季懷璋偏過頭,眉頭深皺,不語。
    “你擄來莊姑娘,既是父親的意思,也不一定是父親的意思。父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籌謀一件什麽樣的危險之事,你若順著他,這危險終將降臨到你的頭上。”
    雨聲還沒有停,季懷璋也沒有答話。
    季懷川輕歎一聲,道:“三個人。莊岱,季家,當今聖上。莊岱坐擁蜀中寶地十五年,這十五年裏,蜀中是否還算太平?蜀中百姓又是否姑且算得上安居樂業,風調雨順?季家在蜀中常居莊岱之下,雖有五代家學之傳,到了父親這一代,是否缺了真正可以拿來與莊岱抗衡的功勳之人?——哥哥且聽我說完。”
    破廟裏又濕又冷,季懷川皺了皺鼻子,虛咳了幾聲,接著道:“我雖然也不知道當今聖上在想什麽,但我猜,當此災年之時,一個功勳卓著的老臣死在了燕城百裏之外,死於山賊之手,他最怕看到什麽樣的場麵?”
    季懷川在布滿灰塵的地上畫了三個圈,又將其中兩個圈連了起來。
    “表麵上看,你娶了莊岱獨女,世人稱頌,莊氏舊人安心,聖上也可以遠遠地安下心——”
    “……我一點都不想娶她。”
    “咳,我知道。但在此之後呢?季家一躍成為蜀中門閥之首,你與她共同養育一個姓季的孩子,這孩子一半得蜀中莊氏舊人的支持,一半有季家血脈,倘若你是聖上——呸,你當我瞎說——倘若你坐在燕城,睡榻之側,你能安下幾分的心?”
    季懷璋冷笑:“現在想到的東西,父親未必想不到。”
    “你可知父親為何讓你來娶她?”
    季懷璋仰頭,閉目,疲憊道:“除了我還能有誰?難不成讓懷誠來?他舍得?”
    “正是如此。他把這般燙手的山芋丟給你,正因為你是他的兒子。你無論做任何事,達成任何成就,你終究會居於他的掌控之中。這是他選你的唯一原因。”
    一道驚雷劈過頭頂,季懷璋緩緩睜開眼,恰好撞見了季懷川瑩亮的雙眼。
    “為人子者不議長輩之過,然而今夜之事本已經荒謬絕倫,你姑且一聽,聽過便忘就好。我私心裏覺得,父親是被到手的利益蒙蔽了雙眼。莊岱在蜀中的根基極深,換誰都不好啃。即便是當今聖上,他要想啃下這塊骨頭,也還得先裝模作樣安撫一番。蜀中幾大世家盤根錯節,既合,又並非鐵板一塊。這時候跳出來做那出頭鳥,並非明智之舉。我覺得父親此舉太過冒進了。”
    季懷璋綻開淺淺笑意:“你這是打算離間我同我的父親?”
    “哥哥你說哪裏的話,你的父親不也是我的父親嗎?離間算不上,我這叫心懷祖宗基業,不忍看其凋敝。你如今這般冒進,好端端把人家姑娘虜到手中,倘若莊氏餘黨疲於與聖上周旋倒也還好。倘若人家反應過來,第一個拿你開刀,我看你怎麽應對。”
    季懷璋笑了笑,道:“不愧是夫子手中最聰明的學生。那我問你,若是你,你怎麽辦?”
    “好辦!”季懷川一拍大腿,道:“重重拿起,輕輕放下。譬如,先把人家莊姑娘給送回去先。”
    一旁假睡偷聽的莊雲娥聞言,險些繃不住。
    同是一個爹生的,季懷璋苦大仇深,負篋曳屣,怎地到了季懷川這裏……這人怎麽這麽騷包?
    “哥哥,夜宴之事,既然能發生一次,那麽也能夠發生第二次。你同莊姑娘之事倘若利好,則各方歡喜,倘若不好,父親未必不會推你出來。我還提醒你一句,我們的當家主母,我們共同的‘娘親’,過了年關也才三十歲出頭。你同季氏家族是一條船上的人,但同父親與他的小兒子,未必。”
    瓢潑的雨意由大轉小,季懷璋若有所思,低頭不言。
    “今天我來的時候,還聽聞了一件事。”他悶悶道:“聖上有意想將莊緯接到燕城。”
    莊雲娥呼吸一窒,屏息凝神。
    “看來你說的是對的。我原先以為此時莊平早已經知道,方才在密林中略一試探,卻發現他根本一無所知。倘若果真如此,聖上看準了蜀中這一塊紅利,我們再摻和進去,實在無異於與虎謀皮。”
    “這可不麽?父親敢行此冒進之舉,我猜是他與當今聖上達成了某種協議。莊氏兩個孩子,留在蜀中一個,送往燕城一個。這協議聽起來與我季家有百利而無一害,但……兔死狗烹的例子擺在前麵,我們怕還是不要再去嚐試第二次。”
    又數道驚雷劈過天際,莊雲娥閉眼聽著,心下已亂作一團。
    他們在談論父親的死,怎麽又牽扯到了當今聖上?莫非是當今天子看不得蜀中風調雨順,邊疆穩固,這才將父親召往京師,殺之後快?
    ——如此曲折的故事,就連莊平都未曾對她說過,季懷川一個還在書齋裏給夫子端茶的小屁孩,他又從哪裏想出的這些事?
    季懷璋長歎一聲,站起身:“你方才所說這些事,也是夫子教你的?”
    季懷川兩眼一彎,笑出了一對月牙:“那是自然。否則以我一個未封官職未有人脈的外室子,怎麽能夠想到這般深遠之事?”
    季懷璋搖頭,也不再逼問。
    “我方才所說之事,哥哥未必想不到,對不對?譬如,你能將跟在莊岱身邊幾十年的莊鑫策反,也挺出人意料的。”
    “莊鑫是北方流民,他在蜀中本沒有多少根基。莊鑫與莊岱是一條船上的人,莊岱既死,這條船也就呆不住了。”季懷璋淡淡道。
    眼看著破廟外雨意漸小,他撣了撣袖子,將鬥笠戴回頭上,道:“你說得對,無論如何,扣著人家姑娘也不是什麽體麵之事。待我先想想如何將此事在父親那邊如何交代,再……”
    他的話音未落,一枚羽箭破空而來,箭簇深深紮入破廟一旁的木頭門框裏!
    “什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