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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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一行人馬輕車簡行往樹林中悄然路過。
    一行十二個家仆將身著男裝的莊雲娥與莊緯護在中間,莊平作行腳商打扮,另有七八個軍中調來的好手扮作商隊跟在幾人身後。
    他們不敢走官道,專程繞了山路,待幾人出了白帝城好幾十裏,莊緯心有餘悸,一顆心砰砰直跳。
    “大伯,那狗……”
    “少說話,多行路。”
    他訥訥縮起脖子,引來莊雲娥一陣嘲笑。胖乎乎的莊管事跟在幾人身側,眼看山林寂靜,明月高懸,他稍微放下心,尋到機會還同兩個小主人逗趣。
    比如:“昔年我和您父親一道駐守南境的時候,有一次困在了一個叫沙溝的地方。天又熱,那地方喲,一滴水都沒有,四周隻有沙子堡,一眼望不到頭。當地人管那叫土林,我們叫它沙溝子,哈哈,毛都不長。”
    “莊管事不是蜀中人?”
    “我老家在北邊,冬天大雪過膝那麽遠。昔年異族作亂,我老家被強盜搶了,隨著流民一道南下,這才到的燕城。”
    莊平點頭,專心行路。
    “那時候在沙子溝,你父親生怕我們水喝光了,糧也沒了,急喲,趕著驢沒日沒夜地走。”
    “後來呢?你們後來又是如何……”
    莊雲娥話音未落,林中響起尖銳哨聲!
    “什麽人!”
    幽暗的樹林間燃起依稀火光,腳步聲由遠及近,來人不少。幾人迅速圍成一個圓,莊雲娥手握腰間短刀,眸光如電。忽地,又一聲尖銳哨聲響起,越來越多的火光從四麵八方包圍了過來。
    仆役們紛紛拔刀,刀光如雪,來人藏在暗處,蓄勢待發。
    “閣下攔路是要錢?還是要……”
    “我等奉朝廷之命,特來恭請莊小爵爺入京!”
    莊平大驚,抬高了手頭火折子。
    暗影幢幢的羊腸小道上行來一群人。他們並未作軍士打扮,看起來也不像屯田的民兵。
    片刻後,一人騎著棕黑色大馬分開人群,眾人定睛看去,那赫然竟是與莊雲娥有著一紙婚約的季懷璋!
    “我來尋我的未婚妻,”他冷笑道:“我同她早有婚約在身,論理,她早已經是我季家之人。即便是她的伯父與兄長,恐怕也不能擅自將她帶離蜀中罷?”
    短暫的沉默過後,莊雲娥破口大罵!
    季懷璋淡然聽著,揮了揮手,一群精壯家仆漸漸圍了上去。兩方人馬在烏漆嘛黑的羊腸小道上對峙,沒有人敢先動手。在座的諸位都是千金貴胄,無論傷了誰都不好交代。
    莊平拔出長刀,怒喝道:“黃口小兒也敢打朝廷的旗號!這裏是蜀中刺史莊岱的遺孤,你季家若敢傷他們一根毫毛,我北大營之人即便拚死也將踏平你季氏祖宅!”
    “得令!”
    魁梧凶悍的仆役受了鼓舞,殺氣崩裂,齊齊抽刀。一場酣戰就此展開。
    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依次響起,林間棲鴉振翅而飛,密林裏血氣彌散,寒風森然。一個滿身是血的人倒在了莊雲娥的跟前,她嚇了一跳,握緊手中短刀,僵在原地,動也不敢動。
    不行,不能動,她還不夠強。
    上次兩個潑皮流氓都能將她輕易製伏,更勿論這一群受過訓練的仆役。倘若離開了眾人保護,她非但不能給我軍增色,反倒將成為暗戰裏的累贅。莊雲娥的右手不爭氣地開始抖。
    她想起那時在待霜亭小道上的恐懼,泥土的冰冷與血的味道。
    不可以衝動,現在衝上去無濟於事。
    “妹妹當心!”
    一個壯漢突破了仆役防禦圈,探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驚叫一聲,刀光如雪,卻是莊平冷著臉,生生將那人的手腕砍了下來!
    “退後!”
    包圍圈越收越緊,可以用來防守的地方也越來越窄。
    攻心,攻心,攻心。莊雲娥強忍惡心,靜靜聽著四周此起彼伏的嘶喊與慘叫之聲,猛地抬起頭,大喝道:“我跟你走!”
    她的聲音太小,連喊了三次方才傳到對方耳中。
    季懷璋揮了揮手,季家家仆陸陸續續停了手。
    “我跟你回去,放我哥哥離開!”
    莊緯大驚,卻被莊雲娥攔在了身後。
    隔著兩隊氣勢洶洶的人馬,莊雲娥抬起下巴,對季懷璋大聲道:“你也可以繼續,但今夜倘若我、或者莊小爵爺有個三長兩短,你季家未必能全身而退。季懷璋,你莫要忘了,蜀中並非隻有你季家一家,盯著這塊肥肉之人也並非隻有你一個!”
    莊平訝然側目,瞥見了她手中短刀,恍然大悟。
    季懷璋靜靜聽著,也對這傳聞之中魯莽而不講道理的嬌小姐有了新的認識。
    她所言不錯,季家固然可以占著先機扣下莊雲娥,但蜀中並非隻有季家一家。今夜他們潛行而來,也並不想大張旗鼓。倘若出了什麽意外,那帶聖諭而來的禮官還住在驛館沒走。
    “我跟你回去,別打了。”
    莊雲娥的全身都開始劇烈顫抖。並非是因為害怕,那是一種蓄勢待發的激越之感。
    她從未有機會真正麵對戰場,所學的花拳繡腿也隻在自家後院施展過。
    機會隻有一次,必須一擊即中。
    她不是這些魁梧家仆的對手,但季懷璋並沒有習武的基礎。
    擒賊先擒王。
    莊緯伸手阻攔,被莊平攔了下來。莊雲娥顫抖著雙腿走上前。
    若較旁人來看,她隻是一個嚇蒙了的深閨大小姐。一個大小姐兀地麵對血光,挪不動路也是正常。
    莊平朝莊雲娥虛拉了一把,大聲道:“胡鬧什麽!莫非大伯沒有本事,需要你一個姑娘家來平息事端麽?!”
    莊雲娥猶豫不前,莊管事也攔在她的身側。
    季懷璋失了耐心,快步上前,遞出右手。
    “非常之時,多有唐突,還請莊姑娘不要……!”
    他還沒有說完,莊雲娥猛地朝他撲了過去。
    她的衝力太大,季懷璋一個不穩跌倒在地。他環抱著她在漆黑的羊腸小道上滾了數滾,季懷璋還未來得及起身,脖子一涼,莊雲娥半跪在他的身上,手持短刀,目光如炬。
    “都給我退開!!”
    雙方家仆都被嚇了一跳,不料一個嬌小姐還有這份氣場。季懷璋怒火中燒,扣上她的手腕,莊雲娥右手手腕一翻,左手接刀,亮匕,一氣嗬成。
    “季大公子真以為我不敢下手麽?”
    季懷璋的脖子微痛,細細的血線滾入他的衣襟裏。
    如此一來,對方果真再不敢造次。
    “莊管事,你過來。”
    胖乎乎的管事依言上前。莊雲娥不敢回頭,死死盯著同樣目次欲裂的季懷璋。
    莊管事長刀一震,刀鋒映一地清寒,長刀淩空直轉,削鐵如泥的刀鋒卻直抵上了莊雲娥的後背!
    “大小姐,得罪。”
    季懷璋眯了眯眼,反扣住莊雲娥的手腕將她往自己身側拉!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她隻覺手腕劇痛,整個人翻轉過來。匕首落地,季懷璋扣著她的肩,將她牢牢卡在了雙臂之間!
    “莊鑫!我弟弟怎麽對的你,你這豬狗不如的叛徒!!”
    遠處的莊平破口大罵,胖乎乎的莊管事不為所動,手持雪亮長刀,擋在二人跟前。季懷璋扶著他的胳膊站起身,暗罵一聲,撿起莊雲娥掉落在草叢裏的匕首,麵色陰沉,冷笑不止。
    “哥哥快走!”
    莊緯被這一番變故驚得呆了,過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妹妹已經落入敵手。
    他當即揮著長刀破敵而去,莊平大驚,一把將他撈了回來。
    “……走!”
    “誰都別想離開!”
    隨著季懷璋一聲令下,季家仆役如夢初醒,不要命似地撲向包圍圈裏的二人。這一波進攻比方才更為凶猛,更無所顧忌,莊緯二人左突右進,汗流浹背,卻不得不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對方人太多,且隻會越來越多。
    他們根本打不過。
    “走!”
    莊平當機立斷,拉著莊緯掉頭就跑。莊緯大怒,甩開他的胳膊,拚死命地朝火光隱隱處飛奔。
    “阿雲,你等著,你哥這就來……!”
    血腥味越發濃稠,明月高懸,林中晦暗如鬼。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一時竟分不清哪一方的傷亡更為慘重。
    “……走!走!!”
    莊平拋了刀,攔腰抱起莊緯便往林間退。
    莊緯撕心裂肺叫喊著莊雲娥的名字,但並不能換得任何人的同情,或是任何境遇的改變。
    “你是莊岱的兒子!跟我離開!!”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與火把包了過來。莊平的聲音太大,震得林間瑟瑟發抖。莊雲娥遠遠聽著,手臂被人扣住,眼淚止也止不住,嘩地流了下來。
    “哥哥先走!帶哥哥離開!”
    她說這話時並非全然出自真心。倘若有半點可能,她也希望自己的哥哥能救走她,她的大伯能突破重重阻礙,待她離開這重重險境。
    但莊緯是莊岱唯一的兒子,她是女兒。
    她的身體裏注定要留下另一個人的血脈。甚至無需權衡,在父親留下的基業裏,她並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
    莊雲娥想起父親教她武學的時候,曾爽朗笑道,倘若你是一個男孩,將來說不定比你哥哥還要厲害。
    莊雲娥欣然聽著,心下像是殘缺了一片似的,連對父親也生出淺淺的愧疚之情。
    莊岱從未想要對她寄予厚望。即便他寵愛她,縱容她,即便他將全世界最美好的東西都捧到她的麵前。但這一份近乎於溺愛的嗬護背後唯獨沒有信任。
    她是父親捧在手心裏的小鳥,她永遠不會成為鷹。
    “讓哥哥走!!”
    她哭喊著,言不由衷。
    林間火把越燃越旺,她淚眼模糊,連被人綁上了馬車也不知道。
    林間瑟瑟,火光隱隱,這一夜的火把與風聲像極了那日父母離去時,那搖曳小舟上的一點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