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王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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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我是……清河王之子。”
    他的樣子,半點不像在開玩笑。
    鄧彌一瞬間心驚至極,惶然張大了雙眼,臉色急劇慘白起來。
    他朝她微然而笑“阿彌,我的這個秘密,和你的秘密一樣,一旦被陛下知曉了,都是死罪。”
    直到他說出這句話來的時候,她還是不能相信。
    “你是……宗室王孫?!”
    “是。”
    “清河王劉蒜的兒子?”
    “也許是他,唯一的後代。”
    劉蒜一度離帝位很近,終因曹騰等小人嫉恨以及梁冀的忌諱,無緣入主南宮。
    當年,朝廷下旨,貶清河王劉蒜為尉氏侯,流放桂陽,此乃天降無妄災,心高氣傲的清河王感到冤屈,憤然引劍自殺。
    世人皆知,清河王無妻無妾,身後沒有子嗣。
    像清河王劉蒜那樣嚴謹持重,動止有度,令人欽佩的有德之人,連當今陛下都誇讚過他是皇位的不二人選,就算他有私生子女,估計真的也隻會有一個。
    鄧彌小心翼翼地問“所以,竇大人不喜歡你,不是因為你不聽話愛惹事,而是因為,你跟他沒有親緣關係?”
    他搖頭“並不是完全沒有親緣關係,我的生母,名叫瓊英,是他的親妹妹。”
    “這麽說,竇大人其實是你的舅舅?”
    “嗯。”
    “哦……難怪他願意養育你。”
    “你知道我小時候為什麽總愛和別的小孩打架嗎?”
    鄧彌搖頭。
    “因為他們罵我野種。”
    “……”
    竇景寧苦笑“一個沒有出閣的姑娘,是不能生孩子的,所以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舅舅的懷裏,可是這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啊?竇家的大小姐整整一年多沒有出過家門,再出現在眾人目光下時,總是不自覺地表現出對‘侄兒’的過分愛憐,她對那個孩子的喜歡和寵溺,甚至遠遠勝過了孩子的親娘,這一切都太古怪了。很快,閑言碎語就在官宦人家的後院裏流傳起來。”
    清風將微淡的酒氣送至鼻端,鄧彌敏感地皺了皺鼻子,湊近嗅嗅。
    “竇景寧,你喝酒了?”
    “喝得不多。”
    鄧彌低頭找找,試圖想弄明白他的“不多”是指多少。
    “找酒壇子嗎?丟到水裏了。”他看看她,指指腳下說,“都沉下去了。”
    ——都?!
    這表示起碼有兩壇酒以上啊。
    鄧彌勸道“你是不是醉了?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他抗拒地搖頭“不,不要回去。”
    “但,太陽都要下山了。”
    “那座宅子太沉悶了,我不想回去。”
    “它哪裏沉悶了?我覺得很親切,很熱鬧的啊,你若是覺得悶,可以找寶兒玩,他……”
    “清河王死於舊王府中。”
    鄧彌神色頓變,啞然失言。
    “清河王……我會永遠記住他,但是他,直到死,也不知道我的存在。”
    聽著這低語喃喃,她心裏像針紮似的難受,她默了默,斜身靠在了橋上“我怕高,就不陪你那樣坐著了,不過我有耳朵,可以聽你說話。反正我們兩個呢,身份都見不得光,誰也不怕被誰出賣,你想說什麽,我都聽著就是。”
    他笑了笑,轉過頭說“你信我說的話?”
    鄧彌驚愕“你……該不會在耍我吧?”
    “如果我耍你了呢?”
    “那你就到水裏去清醒一下!”
    鄧彌憤然,果真就要將竇景寧推下水,竇景寧急忙拉住她“慢著!”
    “還有什麽話好說?”
    “都是真話,我沒耍你。”
    鄧彌半信半疑鬆開手。
    “我就是……嗯,想逗逗你。”
    “死性不改,無聊!”
    竇景寧換了個姿勢坐著,歎口氣,說“其實整件事不複雜,不外乎是我娘對我爹一見鍾情,但是我爹心裏沒有我娘,後來他們在一起度過了一個晚上,然後我娘就懷上了我,我娘性子很倔,不肯用這個去逼我爹娶她,她牙關很緊,始終不告訴家裏人,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
    照理說,人已經不在了,不應該再去說什麽。
    鄧彌望望竇景寧,挺替他憋屈的,忍不住切齒道“你爹,雖然不算始亂終棄的一類人,但他不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在我看來,真是辜負世人對他的吹捧了!”
    “他沒有你想的那樣差勁。”
    “喂,他耽誤了你娘,你還替他說話?”
    “你情我願而已,沒有誰對誰錯。那時候,我爹能不能襲得爵位都是未知數,我娘不想給他添麻煩,何況她知道一直以來自己在他心裏無足輕重,是一廂情願在付出,她不願意以一個意外的發生作為要挾,所以我爹始終不知道有一個我。我娘從來沒有記恨過我爹,更沒有說過我爹耽誤了她。”
    鄧彌嗤之以鼻“你這隻不過是站在你爹、站在男人的角度看問題!陪你們一夜風流又不要你們負責的女人,你們當然覺得好啊!可是這個不求回報的女人,她就活該被遺忘,被一腳踹開嗎?世間怎麽會有這樣不公平的道理!”
    竇景寧愣住。
    長久以來,他所能感受到的,唯有生母那份執著而卑微的愛——
    沒有值不值得,隻有願不願意。
    潛意識裏,他早已認同爹娘相處的方式,隻是偶爾會覺得遺憾,那也不過是遺憾他未曾有機會親眼見一見他的生身之父。
    鄧彌繼續說道“你之所以覺得他們都沒做錯,是因為他們是你的爹娘,可你要是跳出這層關係來看呢?”
    竇景寧迷茫“什麽?”
    當作兩個路人的故事來看,是雙方的心態和做法都不可取。
    鄧彌自己噎住了,臉色一分分難看,她忍了又忍,終於將一腔火氣都忍回去了。
    “那個……你娘,她如今在哪裏?我去你家那麽多次,怎麽從未見過她?”
    竇景寧的神色瞬間就變得灰敗了。
    鄧彌心呼糟糕,想著,這大概是問到不該問的問題了。
    果然——
    “她過世了,很早就不在了。”
    “對……對不起啊。”
    尷尬的沉默中,鄧彌很想賞自己兩耳刮子。
    “建和元年發生了特別多的事,”竇景寧沉聲追述道,“新帝登位,迎立梁皇後,太尉李固遭誣陷死於獄中,大將軍梁冀擁帝有功增封食邑萬戶,清河王含冤自刎……至於我娘,在聽說了清河王的死訊之後,她用一盞毒酒,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鄧彌為之震驚。
    “喝下毒酒之後,她始才吐露孩子生父的身份。沒有人懷疑她的話,因為她願意和口中提到的那個人一起赴死。”
    鄧彌默默無言,她因感知到了巨大的震撼,心緒伏波難以平靜。
    暮色清幽。
    鄧彌說“我們該回去了。”
    她沒有等竇景寧答應,就率先自己走了。
    恍恍惚惚地,心裏覺得難過,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
    一個趔趄,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
    手掌摔破了。
    “阿彌!”
    竇景寧著急來扶她的時候,她發現腳踝似乎是扭傷了,劇痛,痛得難以站立。
    “疼嗎?”
    “不……不疼。”
    鄧彌咬牙忍著,眼裏泛起一層淚花。
    竇景寧看看她,先用帕子給她簡易地包紮了手上的傷,然後背過身蹲下“來,我背你。”
    鄧彌臉上微微地熱起來。
    見她固執不肯,竇景寧說“你再猶豫,我可就改用抱的了。”
    鄧彌臉上一瞬間燙得能熟雞蛋,別別扭扭地扶住他肩膀。
    竇景寧的耳後有一道狹長的傷疤,不湊近看,恐怕永遠不會注意到。
    鄧彌恰好看見了那疤痕,她愣了愣,轉瞬間心裏百轉千回,想了很多的事。
    竇景寧背起她的時候,笑著打趣說“以往我看你,隻是覺得你瘦小,原來不光是看上去單薄,你其實真的是很輕很輕的。怎麽,在家不吃飯的嗎?不吃飯如何長肉?難怪你力氣弱得連一張小弓都拉不開。”
    如果他當時能回頭看一看鄧彌的臉,一定會驚訝發現她紅了整張臉。
    鄧彌平日在家,的確吃得不多。
    也曾經有過長肉的時候,但是宣夫人很憂心,擔心她發育太好,容易被人識破女孩兒的身份,雖然嘴上沒明說,可卻在為她束胸時委婉提過,畢竟還是清瘦一些更好。
    在那之後,鄧彌圓圓的臉蛋就慢慢變尖了,並且一直很瘦。
    鄧彌悶聲不言。
    “離出去還有很遠的路,不想和我說說話嗎?”竇景寧道。
    “……哦。”鄧彌看著他耳後的傷痕,忍不住想了想他幼時的模樣,她支吾著問,“你,你小時候和人打架……從來沒有輸過嗎?”
    他淺笑了一聲“哈,真是好天真的小鬼。你以為我是什麽?天生就是為了打架來的?衛青、霍去病那樣的大將軍,都不敢誇下這樣的海口啊。”
    “聽傅樂說,你是被踩了一腳,能把對方腿打斷的……我真的想不出,還有人會比你更凶殘。”
    “我凶殘?我要是夠凶殘,就不會到八歲才‘揚名’全京城了。”“揚名”二字,竇景寧主動用上了重音,現在長這麽大,他自然也知道當年暴力得近於荒唐,“從記事起,我就知道姑姑是我娘親,雖然她從來不告訴我,她是和誰生的我,但是那並不妨礙我們間的母子之情,我很在意她,總想要保護她,所以容不得任何人說她壞話,包括間接的,辱罵我是來路不明的野孩子。”
    鄧彌聽了感到心酸“從記事起,就開始和別的小孩打架麽?”
    “差不多。內宅的婦人們尤其管不住嘴巴,不僅自己在背後猜疑嘲諷,更或多或少教給了他們家孩子造謠生事的本領。”
    “打得對!”鄧彌說,“換了我是你,我也得揍到他們滿地找牙。”
    竇景寧笑起來“你啊?嗯,你要到像我這麽能打的地步,肯定得比我多挨三倍的拳腳吧。啊,對了——你不是問我有沒有輸過?當然會輸,有輸有贏,人生常態嘛,我記得最清楚的兩次,一次是斷了肋骨,一次是被人拿劍差點兒把左邊的耳朵削下來。”
    左耳?那狹長的傷痕就在左耳後,或許……
    “肋骨斷了也就是疼,給我刺激最深的,是險些沒了耳朵,劍劃破了耳後,流了很多血,我甚至都嚇呆了,說真的,我沒法接受自己少一隻耳朵的樣子,所以從那次以後,我跟人打架,再也沒輸過。”
    八歲之前,就敢與人動刀兵,真是不俗的膽色。
    鄧彌摟緊了他一點點,笑道“原來你果真很在意你的外貌。”
    “那當然,我從小就長得好看,順烈皇後說,這是我最大的優勢。”
    “順烈皇後也是因為這個才認你為義子的?”
    “不是,主要是因為她很喜歡我娘,知道我是我娘偷偷生下來的孩子,於是就愛屋及烏了,認下我,免得有太多人來欺負我。”
    鄧彌抬頭看看天,忽然就覺得,人長得高很不錯。
    高有高的好處。
    離天空更近,看得見更開闊的風景。
    “小鬼,怎麽不說話了?”
    “你家裏來信了嗎?是催你回去的?”
    竇景寧默了默,答道“是,我爹認為我沒有必要留在這裏。”
    鄧彌說“你可以回去的。”
    “不要,你一個人,我放心不下。”
    “……”
    “想我快點走,就讓我去府衙幫忙。”
    《管子》有雲“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倉廩府庫殷實,地方官吏謙廉,境內百姓安居樂業。
    舊封國遺風清正。
    鄧彌挺想告訴他的,清河這塊地方,其實被你爹和你爺爺治理得不錯。
    不過,最終也隻是緘默不言。
    就算是……默允了他的提議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