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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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細細的啜泣聲。
有人一直在耳邊哭,綿綿不休。
榻上沉睡數日的人眼睫微顫,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費力地睜開了雙目。
“景寧哥!景寧哥,你醒了嗎?”
首先湊上來的,卻是鄧康一張淚漣漣的臉。
竇景寧恍恍惚惚盯著他看了半晌,語氣裏似有幾分失望“怎麽是你?”
鄧康又哭又笑地擦了一把眼淚“這是在我祖母家,怎麽就不能是我?你就惦記我叔。我叔剛才還在這裏的,你娘哭得傷心,我叔送她回客房休息去了。”
“我娘?”竇景寧在鬼門關前走了一趟,神思略為遲滯,想了片刻才知道鄧康說的是誰,他合目輕聲應道,“哦……我娘。”
“你爹也來過了,竇妙和竇機都來過了,竇妙哭得止不住,越看你不醒就越哭得凶,竇大人沒法子,就先把兩個小孩帶回去了。”
一時間,竇景寧心中百味——
舅父嚴厲,但卻並非不疼愛他,隻是希圖他安然度過一生,而妙丫頭和小弟不知內情,向來視他為親大哥,很是敬崇倚賴。
舅父一家,對他很好,但他始終叛逆,總想按自己心願而活,倒真真切切令他們憂慮掛心了。
鄧康攀住竇景寧胳膊問“景寧哥,你有哪裏疼嗎?”
渾身都挺疼,但竇景寧笑笑搖頭“沒有。”
“傷口也不疼?”
“不疼。”
“不疼就好。”鄧康想了想,又說,“是那個叫楊洋的人救了你,要不是他及時喂下你一顆解百毒的藥丸,你興許就等不到大夫來救你了,等會兒見了他,你可記著謝他。”
竇景寧心中微微一梗。
現下細想,當時毒性蔓延很快,他原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徹底失去知覺的前一刻,是仿佛聽見腳步聲匆匆靠近,繼而有人往他嘴裏塞了一顆丸藥似的涼物……隻是不曾想,救他的會是那個人。
於是,很微妙地,這一聲謝,瞬間變得有些難說出口。
鄧康絮絮說起了別的事,竇景寧另有心事,沒聽得仔細。
不多時,鄧彌過來了。
鄧康聽見門響,回頭,高興囔道“叔父,景寧哥醒了。”
鄧彌忽然覺得這話聽上去很怪異。
竇景寧轉眸,看她漸漸走近了,立在鄧康身後。
鄧彌心裏別扭了半天,猶猶豫豫,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餓嗎?”
鄧康後腦勺對著她,擺擺手“不餓,一個時辰前才吃的蒸餅。”
鄧彌額上青筋跳兩跳,悶聲說“沒問你,滾旁邊待著去。”
“啊?”鄧康糊塗看她,“哦。”然後乖乖從竇景寧身邊挪開。
竇景寧忍住沒笑“我……想喝水。”
鄧彌轉身去倒水,鄧康趕緊將竇景寧扶起來。
這一動彈,渾身更覺得疲累酸痛。
竇景寧稍稍蹙眉,下一刻,一杯溫水端到了他眼前。
竇景寧抬頭看鄧彌,鄧彌垂著眼,他伸手接了水杯“謝謝。”
鄧彌側身坐著,沒看他,仍舊是垂著眼“有什麽想吃的東西嗎?我讓後廚給你做。”
竇景寧盯著她看“我好不容易又活了,你怎麽也不瞧我一眼?”
“瞧過了,挺好的。”
“你根本就沒正眼看過我!”
“一進來就看到了。”
“多看一眼又會怎樣嗎?”
鄧康聽竇景寧語氣越來越急,再打量鄧彌平靜神色,頭發開始發麻,他尷尬地插嘴說“那個……景寧哥,我叔衣不解帶守了你三天,熬得眼睛通紅,你就別勉強他再多看你了吧?”
鄧彌驚了一跳,下意識看向竇景寧,正巧對上他一雙愣怔的眼。
竇景寧盯著她的雙目看。
鄧彌耳根子發熱,瞬間怒火攻心“鄧康你來得夠久了,立馬給我滾回你自己家去!”
鄧康很是委屈,沒來得及張口,門忽地被人推開。
鄧陽一臉焦急,看見竇景寧醒了,向他笑笑,急忙走近鄧彌,附耳與她說了幾句話。
鄧彌神色大變,立即衝出門去了。
……
楊洋的房間裏沒有人,疊好的被褥上擱著一封書信。
鄧彌抓起書信,轉身奪門而出。
鄧彌心急如焚地朝府門方向跑去。
“楊洋!”
前院回廊上,終於追上了要走的人。
“你這是什麽意思?”鄧彌氣急,捏著書信質問道。
楊洋停在廊下,握緊了手裏的赤羽劍,低聲說“阿彌,我說過,我不能留在這裏。”
“我也說過,你回去就是送死,我不希望你死!”
“或許不用死。”
鄧彌咬牙,緊緊抓住了他的手“我不管,我要你留在昆陽君府!陛下已經派羽林守住這裏,那些人不會再來了。”
楊洋望著她的眼,澀澀笑了一下“你知道嗎?陛下已經查出刺客的身份了,此刻正在調兵前往西都。”
“所以你更不能回去!”
“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楊洋掰開了她的手,似安慰她一般,從容而溫和地笑了笑,“東方狡詐,從不會在一個地方留下太多的人,朝廷出兵,或許能傷其一二黨羽,但卻不能傷及十二夜的元氣。隻要東方還活著,他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抓我回去。與其處於被動的地位,不如我主動回去,將陛下的打算告知與他,也好將功折罪,往後不用再拖累你、拖累昆陽君府眾人,也不用天涯海角地逃命。”
“將功……折罪?”
“是。”
“他們真的會放過你?”
“大概,會吧。”
鄧彌淒然“你都不敢肯定,卻執意要回去?”
楊洋沉默了半晌“……阿彌,我不想提心吊膽地活著,這真的,是我唯一的機會。”
“你非離開不可嗎?”
“是。”
鄧彌心似刀割,終於忍不住哀泣,哽咽抱住了他“我真的不想你死……”
楊洋忽地僵了僵,抬起一隻手,輕輕拍拍她的肩“放心吧,我會很努力活下來的。”
鄧彌隱慟,悄悄捏緊了他的衣衫。
楊洋推開她,替她擦去了臉上的一點淚痕,輕聲地說“別讓人看見了,要不然,他們會覺得你很懦弱的。”
鄧彌自己擦擦臉,默然點頭。
“我走了。”楊洋說。
看著那執劍的青年頭也不回地離開昆陽君府,鄧彌寸心如裂。
“你怎麽能這樣對景寧哥?”
鄧康的聲音沉沉從身後傳來。
鄧彌淚紅雙眼,慢慢轉過身。
鄧康臉上似蒙著一層灰陰,他沒有任何表情地往前走了幾步“你不是說,你不喜歡男人,不是斷袖嗎?那你剛才在做什麽?你不是斷袖,會對一個男人依依不舍,還主動去抱他?”
鄧彌麵上白了白“子英,我……”
“我不想聽你解釋。”鄧康斷然說道,“鄧彌,我以往尊你敬你,是因為你是我的長輩,但是我從景寧哥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我也同樣尊他敬他,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把他的感情當兒戲。”
景寧……竇景寧……
他曾先後救她四次,後兩次更是不顧自身性命,他願剖白心跡,大膽承認對她的喜歡,時至今日,心意猶似最初。
——我難道是真的不喜歡竇景寧嗎?
鄧彌問自己,她知道她的答案不是無情的一句“不喜歡”。
正因為喜歡,才愈加痛苦。
鄧彌分不清,她對楊洋的感情又是什麽?明明不舍,明明牽腸掛肚……
頃刻間,心為之摧折,鄧彌整個人近乎崩潰。
“如果你心裏裝著別的人,”鄧康說,“請你趁早讓景寧哥斷念,千萬別耽誤他。”
鄧彌幾乎要溺死在自己紛亂的思緒中。
鄧康鄭重問她“鄧彌,我說的這些話,你都聽進去了嗎?”
鄧彌蒼白著臉,強自振作地應答“我聽到了。”
“我要你不辜負景寧哥,你會做到的,對嗎?”
鄧彌沒有再回答,她低頭推開了鄧康。
鄧康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那一刻,因為他提到了竇景寧,而使得鄧彌有多麽絕望。
是夜,昆陽君接了一封從南陽來的信,在燈下長長地歎息。
鄧彌鋪好了床,問道“阿娘,怎麽了?”
昆陽君一麵搖頭,一麵將信放在燈燭上燒了“鄧氏宗族仍舊不肯接納你。”
鄧彌眼神一黯,沒有說什麽,隻是垂首坐著。
“沒想到你宗義伯父的那句話倒是說對了,就算我是皇後的親娘,也不能勉強鄧氏宗族去做一件他們不想做的事。”
鄧彌還是沉默不言。
昆陽君將燃著的信紙丟進香爐裏,她盯著逐漸滅去的火光出了片刻神,忽扭頭問鄧彌“阿彌,在這件事情上,你怪過阿娘自作主張嗎?”
鄧彌僵住,遂而笑了笑“阿娘有未竟的心願,我願意幫阿娘達成這個心願。”
“你沒有自己的想法嗎?”
“……沒有。”
昆陽君盯著她看了許久,神態是欲言又止的,末了,隻是說“夜深了,早些歇下吧。”
次日天明,竇府來人接回大公子。
前院忙得雞飛狗跳,鄧彌靜靜坐在屋子裏,連出去看一眼都不曾。
昆陽君進來,問她道“竇公子要走了,你不去跟他說幾句話嗎?”
鄧彌說“我沒有要和他說的話。”
“可是他一直在等你。”
“……阿娘,你看不出他的心思嗎?”
昆陽君悄然。
鄧彌說“以前你一直教我,不要和他人太過於親近。”
昆陽君歎了口氣,走過去,站在她身後,將雙手搭在她肩上“但是阿娘看得出,竇家那小子,是真心待你的,我的確不希望你現在耽於情愛,可我也不願看到你去傷害一個肯用心對你好的人。”
鄧彌的送行,姍姍遲來。
竇景寧不肯立刻就離開昆陽君府,竇夫人雖隱約猜到了原因,但卻不敢說破,隻能一遍又一遍地勸說竇景寧回府,在耐心耗盡之前,竇夫人看到了渭陽侯。
年方十六的渭陽侯,容姿秀美,著一身銀色衣袍,渾似月映煙波,風姿宛然若仙。
竇夫人忽然從心感歎,鄧家的這個小少年生得是如此白淨漂亮,這是一副人見人愛的好相貌,加之其性格和柔,怎不教人憐愛?刹那間又想起了竇景寧小時候的樣子,除了長得高些,他和渭陽侯是一類人,走到哪裏,模樣都是最出挑,最討人喜歡的……
可一旦想到了竇景寧,竇夫人的心裏就兀然生出一根刺來,對鄧彌的好感也摻雜進幾絲異樣的抗拒。
回過神思來時,渭陽侯已經在問竇景寧“我能為你做什麽?”
“你的手好些了嗎?”
“好多了,多謝你拿來的膏藥。”
“那……等你的手好了,我能聽你撫琴嗎?”
“好。”
竇夫人看見竇景寧雙眼熠熠,如星璀璨,低頭笑時,青澀而又甜暖。
久經世事的婦人站在那裏愣住了,她忽然意識到,她和竇武,已然有負於瓊英的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