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薄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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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昆陽君去世後,皇後鄧猛的脾氣變得很差,漸漸地,宮中的貴人、美人都不敢往她的跟前去。
八月賞花的時候,鄧猛因為林美人一個無意的小舉動而勃然大怒,她認為林美人不敬皇後,當即就暴怒打了林美人,嬌柔的林美人正得聖寵,自己覺得很受辱,於是哭啼去找了陛下劉誌,劉誌一怒之下,下令關閉了長秋宮的宮門。
鄧彌久不在朝,劉誌又刻意不讓消息外傳,所以在數日後,鄧彌才知道了皇後遭冷禁的事,她急匆匆讓鄧康送她進宮。
劉誌不想聽為皇後求情的話,他忙著自己的政務,放任鄧彌固執地在殿上跪了足足一個時辰。
天色一分分暗下,尹泉掌上了燈,小聲提醒說“陛下該歇歇了。”
劉誌抬眸,掃尹泉一眼,再轉去看鄧彌。
“你還要跪到什麽時候?”劉誌說。
“跪到長秋宮的宮門重新打開為止。”
“真是倔強啊。”劉誌搖頭歎息著,放下了手中的上疏,問道,“如果朕就是不願意赦免皇後呢?”
“那麽,鄧彌唯有一直跪在這裏。”
劉誌聽罷,稍稍皺起眉頭“渭陽侯,你知道你的姐姐做了什麽嗎?”
鄧彌如實地回答“知道。”
“鄧猛太不像話了,朕已經忍了她很久。林美人最是溫順,她素來怕皇後,怎敢對皇後不敬?但是你姐姐,連林美人這樣柔弱乖巧的人都不放過。”
“姐姐定然是心情不好,請陛下見諒。”
“見諒?”劉誌勾唇冷笑,“如何見諒?她不是第一次無故難為人了,朕不是沒有給過她機會,是她肆無忌憚不珍惜。朕就問你,鄧彌,若有人欺負你喜歡的人,你會怎麽做?”
鄧彌抬起臉,迎上劉誌目光,鎮靜反問他道“我姐姐難道不是陛下喜歡的人嗎?”
劉誌愣住了。
鄧彌重複問他道“請問陛下,我姐姐,被您立為皇後的鄧猛,難道不是您所喜歡的人嗎?”
好一會兒,劉誌才訥訥張口“她……曾經是。”
“曾經?”
鄧彌神情微變,顫動的目光中分明是流露出難過和失望來。
劉誌心上忽地一緊,急忙改口“朕是說,她曾經是朕很喜歡的女人,但現在,朕對她的喜歡,沒有以前那樣多了。”
鄧彌怔然望著他,繼而咬牙低下頭,沉聲說道“古今皆言,男兒薄幸,果然是不錯的。”
聽到她這樣說話,侍立在側的尹泉臉色遽變。
“放肆!”果不其然,劉誌龍顏大怒,拍案怒起厲聲斥道,“鄧彌,你好大的膽子,竟敢來指責朕的不是!”
話既已出口,鄧彌沒打算收回“喜新厭舊而已,人之常情,陛下無需遮掩,更用不著動怒。”
“你!”
劉誌目露凶光,額上青筋畢露。
尹泉見情形不對,驚惶伏跪求情“陛下!陛下三思!渭陽侯年歲還小,又忽遭慈母離世的打擊,一時緩不過來,才會對陛下出言不遜的,望陛下……”
“閉嘴!”劉誌捏緊拳頭一力忍耐,粗暴打斷了尹泉,“不要你來多話!”
鄧彌垂首默然跪著,麵色沉靜,似乎毫無畏懼之心。
“你,不怕朕殺你?”
“人生在世,固有一死,不足為懼。”
尹泉焦急惶憂“渭陽侯,你——”
劉誌半晌無言。
“罷了。”
一聲低歎,竟是語氣和緩。
“朕不與你計較。”
劉誌鬆開握緊的拳,垂下手,閉眼轉過身,似極倦累地命令道“尹泉,去傳旨吧。”
尹泉驚喜,連忙起身快步出殿。
“還有你,”劉誌背對鄧彌,輕聲歎息,“不用跪了。你也去長秋宮吧,順道替朕勸勸皇後,不要再做令朕不高興的事了,朕對她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長秋宮的宮門重新開啟。
尹泉傳陛下口令,解除皇後的禁足。
鄧猛跪謝聖恩,被宮女攙起來時,看到了尹泉身後的鄧彌。
“皇後,這一回,您可真要多謝渭陽侯啊!”尹泉道。
鄧猛一言不發地冷冷盯著鄧彌。
鄧彌向尹泉笑笑“有勞了。”
尹泉走後,鄧猛屏退了所有人。
禁閉的數日,使得鄧猛憔悴了很多。
但哪怕是到了這樣的地步,鄧猛也高傲得不肯低頭,不肯放低身段來說一句中聽的話,她攏攏鬢發,冷冷哼笑道“鄧彌,你別以為孤會感謝你。”
素妝的鄧猛,容色黯淡,沒有以往的光彩照人,她眼下發紅,連發絲也有些淩亂。
鄧彌看著她,心裏一點點地刺疼起來,她低下眼回應說“我很久沒有出門了,也沒有人告訴我宮裏發生的事,所以來晚了,請你見諒。”
——來晚了?即便是來晚了,也能立刻求得陛下收回禁足的諭令嗎?
在鄧猛聽來,這言語之間,盡是炫耀之意,她容色頓變,揚聲質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是在笑話孤嗎?是在說孤沒有你來求情,就永遠也出不了這長秋宮嗎?孤告訴你,孤不領你的這份情!孤就是困死在長秋宮,也不需要你來解救!”
鄧猛的態度,無疑也激化了鄧彌的情緒“你和我之間的關係,非要演變成現在這樣嗎?你是我姐姐,我誠心實意地對你,你為什麽不能拿出半分真心來對我?”
“因為你不配!”
“鄧猛,我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恨我!”
鄧猛盯著鄧彌,話到嘴邊卻無法說出來。
鄧彌等不到她說出個究竟,心冷了,人也累了,所以她選擇了妥協“好,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你。我隻是想告訴你,我做這些,不指望你會感謝我,我是在按照阿娘的遺言行事,阿娘說你不容易,要我多多扶持維護,我會做到的。至於你……你要怎樣待我,是你的自由。”
鄧猛根本不領受她的好心“哼,你少來裝聖人了!要不是看在母親的麵子上,孤也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鄧彌紅著眼,因為感到委屈和心酸,聲音裏有了掩飾不了的顫動“別忘了,阿娘……阿娘她希望你能成為像和熹皇後那樣的賢後。”
鄧猛故意別過臉去不理。
“還有,陛下讓我勸你,不要再做會令他不高興的事了,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鄧猛緊緊咬住唇角“如果話都說完了,請你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鄧彌退兩步,轉身往外走。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黑透了。
鄧彌在殿門前停住,外麵夜色漆黑,她感覺那夜色像是沒有盡頭一般。
沒有盡頭的夜色,與漫長無望的人生……何其相似?
“我知道你過慣了光鮮的日子,喜歡眾星拱月的感覺,被冷禁在長秋宮的這幾日,你一定很難受。剛才為了你,我出言頂撞了陛下,陛下非常生氣,差一點要殺我,但如果有下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幫你。姐姐……萬一哪天我因此死了,還望你對我的怨恨,能少一些。”
鄧彌知道,鄧猛是不會應她的。
不應,又有什麽關係?心裏最想說的話,都已經說了。
不奢望親密熱絡,隻望那無端而來的恨意可以不那麽深。
殿中剩下鄧猛一人時,她捂住嘴,蹲在地上顫抖流淚。
——劉誌差一點要殺你?
哈,真可笑。
“他哪裏會……舍得殺你啊……”
皇後。
……皇後?
“我這算,哪門子的皇後……”
鄧猛在寂寂然的宮殿中,忽地哀聲痛哭起來。
鄧康還在宮門下等待。
遠遠看見了鄧彌,鄧康急匆匆迎上前“叔父,怎地去了這麽長時間?”
鄧彌似失魂落魄,神色淒淒。
“叔父,皇後姑姑她?”
“……沒事了。”
“哦。”鄧康低頭思忖,快步跟上她,“那我們回家吧?”
鄧彌悶頭坐在車裏不說話。
鄧康覺得氣氛怪怪的,就努力找話來說“那個……我聽說這次的事,益陽公主也在裏麵摻和了一腳,要不是她當時說了挑撥離間的話,皇後姑姑是不會動手教訓林美人的。”
教訓?哼,真是一個諷刺的詞語。
鄧彌苦笑搖頭“你別認定就是皇後委屈了。陛下說,林美人溫順乖巧,不敢得罪皇後,是皇後不懂容人,依仗身份行事過分了。”
鄧康張口結舌。
默了一陣子,鄧康繼續說“總之,陛下沒有偏袒誰,該罰的都罰過了,那個好事之徒益陽公主不見得就撿到了便宜。”
“與己無關的事少管。”
“但那女人是真的討厭!沒她火上澆油,哪有這場風波?我看她就是自作自受,活該!”
“好了,不要再多說了!”
鄧康見鄧彌冷了臉,頓時消聲。
咕嚕。
架不住肚子餓,鄧康摸摸肚子,不知不覺想起了小鮮館“叔——”
“什麽?”
“小鮮館還有兩道新菜我沒嚐過。”
鄧彌皺眉“跟我說這個做什麽?”
“要排隊。”
“去排就是。”
“不想費工夫等。”鄧康挨近些,討好說道,“小鮮館的三當家對你留的那幅字讚不絕口,他可是說了,隻要你去,絕對不用排隊,好酒好菜第一個奉上,你看你明天是不是能帶我——”
小鮮館。
上次去小鮮館,遇著了竇景寧,竇景寧轉頭看見她和楊洋,卻立即向同行友人請辭,不惜丟下滿座言笑諸人,獨自起身離席走了。
八月夜風生涼。
鄧彌眼睛裏漸漸湧起一層潮意,她輕聲問鄧康“子英,你有過遺憾的事嗎?”
鄧康錯愕地眨了眨眼,然後很認真在想“遺憾啊……很多啊,比如把所有錢砸在了王茂選的馬上結果輸個底朝天,比如我娘才做的新衣被我自己用劍割壞了,比如上次因為聽說黃琰琰也在我就沒去跟傅樂他們看西域來的舞姬……還比如,沒能吃到小鮮館的那兩道新菜。”
鄧彌聽到他說的這些無關痛癢的遺憾,隻覺得心裏更加難過了。
她最遺憾的,是當日都有勇氣追到小鮮館外,卻猶豫說不出一句道歉的軟話,以至於竇景寧搶在她前麵開了口——
“我不招惹你,也願你勿來招惹我。”
平平靜靜的語氣,情冷意涼的一句話。
竇景寧說完,旋身而走,不帶絲毫留戀。
鄧彌重新想起那道離開的背影,瞬間窒痛在心,她低垂著臉,喃喃自語“我罵錯陛下了……世上負心薄幸的,未必全是男兒……”
鄧康沒有聽清,迷惑推推她“你說什麽?什麽男兒?”
鄧彌擦擦眼睛,牽強彎起嘴角笑笑“沒有,我沒說什麽。”
“那我們明天去……”
“我不去小鮮館。明天不去,以後都不去,我不會再到那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