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斷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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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春草又生,春葉又綠。
    寒冬已經過去,可是在這早春的季候裏,卻有人心比冰雪還冷。
    鄧彌咬緊唇角,她雙肩微微顫動,停在了山道上。
    竇景寧見她沉默,忽然心上隱隱作痛,他轉麵問鄧康“你也是這樣想的?”
    鄧康沒有說話,卻迅速避開了他探詢的目光。
    一瞬之間,全懂了。
    “嗬,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人……”
    鄧康囁嚅“景寧哥……”
    竇景寧挑眼看他“也包括你。你們此刻都將我看作了,為一己之私不擇手段的卑劣小人對嗎?”
    鄧康的神色忽而一僵。
    “你們從未與我真心結交,更未曾用心感知我是什麽樣的人……好,很好!”
    “景寧哥!”
    竇景寧甩開鄧康,轉頭大步下山。
    鄧彌被他從後麵撞了一下,看著他身影,酸楚難禁,將欲淚流,忽見他在丈遠外駐足。
    “我這輩子,做任何事都不指望得到別人的回報,唯獨對你,”竇景寧回首,一雙英朗雙目逐漸泛紅,“唯獨對你……我用盡心力,做了一切我能做的事,就是希望你能喜歡上我,但是很可惜,你心裏,早就裝著另外的人了……所以,無論我做多少努力,我的希望,隻能變成奢望。”
    一番痛徹,恍如萬箭穿心。
    凜冽的山風吹亂了彼此的發。
    “鄧公子,珍重萬千!”
    說完最後一句話,他頭也不回地下了山。
    ……
    天將黑時,竇機來到偏院。
    竇機問在院門口掌燈的小廝“我兄長可曾回來了?”
    小廝朝裏望望,瞅見了窗紙裏透出的光,點點頭應道“回了。”
    竇機看見他這樣,心裏有些不悅。
    問大門前的人,回的是“不知道”、“沒注意”,轉來問偏院就近服侍的人,卻也是顧望好久才答得上來——這些下人,竟全都不在意大公子!
    不悅歸不悅,但竇機其實是知道的,根源還在於爹爹的輕視上。
    竇機走到門前,見門虛掩,沒多想,自行推門進去,脆聲喚道“兄長。”
    “你怎麽不敲門就進來了!”
    素來溫雅有度的兄長卻顯得有幾分生氣。
    竇機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呆站在門口,見竇景寧取下外袍披上,才轉過身來看他。
    竇機指著身後,支吾說道“我,我看門隻是掩著,所以……”
    竇景寧緊蹙的眉頭稍微舒展,放緩聲音問他“找我什麽事?”
    這一問,竇機才想起了為何事而來,他捧起手裏損毀的一卷書說“哦,我說話冒犯了姐姐,她生氣將我這卷《孟子》撕壞了,娘說你這兒有竹簡版的,我想借來看看。”
    竇景寧聽了,轉身走去書架旁,伸手將幾卷竹簡拿下來。
    竇機跟上去,腳還沒站定,那幾卷竹簡就被放到了他的懷中。
    “走吧。”竇景寧說。
    “欸?”竇機悄悄覷他神色,細聲地問,“兄長今日遇著不高興的事了嗎?”
    “沒有。”
    “沒有?那怎麽一句話都不與我多說?”
    “你不是要去讀書?別在我這兒耽擱了。”
    竇機幾乎是被竇景寧推著往外走了一半的路的。
    “別推,別推了!”竇機怕摔跤,連忙道,“你嫌我煩,我自己走就是了。”
    竇機低頭護著懷裏的竹簡,走了幾步,瞟見了胡亂丟在銅燈下案台上的一堆衣裳,他也是好奇,因為他記得這一身衣裳似乎是兄長今日才換的,所以走過去翻了翻,一翻,就翻見了衣上的血跡。
    “兄長!”竇機吃驚轉過頭,急切切地問,“兄長,你哪裏又傷著了?”
    竇景寧不耐煩“小孩子管哪門子的閑事。”
    說著,重又來將其推出去,直推至門外。
    竇機一手抱緊了竹簡,一手扒住了門,不死心追問道“我見是袖子上裂了,你是傷著手臂了是嗎?”
    “小祖宗,我請你不要再多事了,拿了你的書快走。”
    “這怎麽能算是多事呢?你是我兄長,我是你幼弟,聖人言,孝悌是做人、做學問的根本,我關心你怎麽就……”
    竇景寧截斷他道“我不要你關心,行不行?”
    說完,就掰開他的手,把他推到門外去了。
    竇機站穩了,轉身焦急往回撲“兄長!”
    “就站那兒!”
    “你……你要是不告訴我是怎麽回事,我就去告訴娘!”
    “你要敢胡說八道,我就去跟爹說,他的盔甲是你弄壞的。”
    竇武是武將,極為珍愛自己的盔甲和寶劍,要是知道上次壞掉的盔甲是人為弄壞的,那可不得了!
    竇機立刻嚇得噤了聲。
    竇景寧挑眉“還不走?”
    竇機再不敢囉嗦,拔腿就跑了。
    翌日,竇機在街麵上遇見了鄧康,心想兄長與鄧家叔侄倆親近,或許能從鄧康嘴裏問出點什麽,便立刻追了上去。
    “沘陽侯!”
    鄧康轉身看見竇家小公子,顯得挺開心,他倒也正想問問竇景寧的情狀“原來是竇小公子啊。”
    不等寒暄,竇機反而直截了當地問他“沘陽侯,你昨日是跟我兄長在一起嗎?”
    鄧康有些呆住“怎麽?”
    “哦,我就想問問,我兄長這回又是怎麽受的傷。”
    “什麽?景寧哥受傷了?”
    “是啊。”竇機眨眼看著愈加顯得呆怔的鄧康,不由得失望小歎了口氣,“看來你也不知道,算了,算我白問的。”
    鄧康去到昆陽君府,逢著鄧彌在後院池心亭上喂魚。
    鄧康沒興趣看爭食的魚群,自己坐在了旁邊曬太陽。
    鄧彌轉臉看了他一眼“去過楊府了?”
    鄧康心不在焉地答應著“去過了。”
    “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知道我關心什麽。”
    “哦,一絲紕漏都沒出,全家人嗬護備至,好著呢。”
    語氣聽上去怪怪的。
    鄧彌轉身將魚食放在了石桌上“你去楊府時,說話行事也是這個態度?”
    鄧康愣了一下,望著她正色說道“怎麽會?你教的,‘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救人是至善美事,自有後福,我豈能不上心?”
    頓了頓,又道,“隻是楊太常問起,渭陽侯何以知曉棺中人還有生息,再又疑惑說,往日似乎並不見侄兒與渭陽侯過多來往,全賴我聰明機智,臨場發揮,將事情都圓了過去。”
    “你是怎樣說的?”
    “我說,楊馥公子與我叔父的某位友人樣貌肖似,他倆曾在一起喝過酒,我叔父仰慕楊馥公子的才學,從聽聞楊公子暴斃時起,他就不信,直到出殯那日,府上有個耳力極好但卻為人愚笨的下人,立在街邊聽見了棺中有動靜,慌慌張張跑回家來,說了這一番奇聞,旁人都斥責是胡話,唯有我愛才的叔父,信了。”
    “……”
    “圓得如何?”
    “尚……尚可。”
    鄧康瞟瞟麵色尷尬的鄧彌,想了想,又開口道“我剛剛在街上,遇到竇小公子了。”
    “竇小公子?”
    “竇機。”
    “……哦。”
    “你就不想曉得竇機和我說了什麽?”
    鄧彌愣了愣,然後有了搖頭的意思。
    鄧康有時候真的覺得鄧彌挺沒心肝的,所以故意搶著告訴她說“竇機問我,他兄長這回又是因為什麽受的傷。”
    鄧彌反應了半瞬,霍然轉身“竇景寧受了傷?”
    鄧康如實答道“我不知道。竇機沒有細說,我也沒有來得及追問。”
    鄧彌垂首凝思。
    過了片刻,鄧康歎了口氣,說道“叔,雖然昨日我也有懷疑過,景寧哥晚來是出於他……出於他想獨占你的私心,但後來他說出了那些痛心的話,他說我們未曾與他真心結交,不知他的為人,忽然之間,我就覺得,這其中,一定是有內情。一直以來,景寧哥都是我非常敬重的人,他從來沒有做過令我失望的事,我信他,信他配得起這份敬重。”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如果是因為私心想要楊洋死,當日在山嶺上,景寧哥就不會救他了。”
    鄧彌心事乃如潮湧,垂首終不出一言。
    “叔,即使我不知道真相是什麽,但我肯相信,昨日,景寧哥是出了意外。”鄧康認真勸道,“我們去看看他吧?見到他,就什麽都知道了。”
    鄧彌終於說服了自己,願意拉下臉來登門道歉。
    但是,竇府上傳話的人說,大公子不見客。
    鄧康急了“你沒說是我們……你沒說是渭陽侯來了嗎?”
    傳話的人恭恭敬敬“說了,說過了,是不見。”
    鄧彌寂然而立,心中有幾分愕然,更有幾分失落。
    鄧彌想,也許他還在氣頭上。
    連鄧康也是說“看來,景寧哥是真的生氣了,那我們便改日再來好了。”
    鄧彌從不曾料想,自己也有要去哄別人的一日,然而,就算她想哄,竇景寧也未必肯給她這樣的機會。
    竇景寧幾乎不再外出,他不見鄧康,更加不見鄧彌。
    後來,鄧彌完全明白了那句“鄧公子珍重萬千”的話的意思。
    那是第三次親自到了竇府門前,看門的小廝打量了她好幾眼,縮著脖子說“君侯,您不必再來了,我家公子吩咐了,不見您。”
    ……“珍重萬千”?
    鄧彌站在竇府門前,心裏像灌進了無數的風,良久,她自嘲地彎起嘴角笑。
    原來,他是在說——
    “恩斷義絕,從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