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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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九月十六這天,已經改作“渭陽侯府”的原昆陽君府,收的生辰賀禮多到要撐破屋子,但鄧彌看上去並不是很開心,鄧康偷偷翻過了送禮名錄,似乎看出了點什麽,卻一字都未敢言。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便入冬了。
天子詔令,使楊秉代劉矩為太尉。
楊秉新官上任,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彈劾貪贓,先前很多買官而上的人都在此時栽了跟頭——鄧彌雖不在朝,而此事聲勢浩大,不能不入耳聞知。
太巧合了,被彈劾的偏偏是那群草包和社稷蠹蟲。
久未麵見天子了,然而鄧彌無法不想起那位高坐明堂的天子。
延熹四年,賣官鬻爵。
延熹五年,改換太尉,默允其奏表彈劾,捉貪拿贓。
看來,這位天子並不昏庸,不過行事風格詭譎,心思太深罷了。
楊洋垂首添了炭,抬眼時看見鄧彌在出神,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揚。
楊洋笑了,柔聲問道“你在想什麽?好像很開心的樣子?”
鄧彌匆匆醒過神來,短暫愣怔了一下,繼而低頭,啟唇笑得更明顯了“哦,我隻是……隻是想到楊太尉做事忠正果斷,為國為君為民取利,能有這樣好的官員,是我大漢朝的福氣。”
楊洋心裏泛起甜“雖然你不是在誇我,但我照樣覺得很高興。”
鄧彌說“因為你是楊家的人。弘農楊氏,以忠正清白傳家,生在這樣大家族裏的人,是幸運的。”
延熹六年,開春很早。
自上元日,鄧彌在燈市意外遇到竇景寧,鄧康從中調和不成,反叫場麵更冷,最後導致不歡而散後,鄧彌有大半個月沒有再出家門了。
楊府後院裏有一株紅梅開得很好,楊洋聽廊下走過的婢子們私下議論說,前兩年這梅樹開花伶仃,瞧不出哪裏好,今年倒大不一樣了,滿樹滿枝的花開得極喜人,多虧得公子大費周章將之從遠地移栽過來。
楊洋不懂梅花,他也不像楊馥,有癡愛著的某一種花。
婢子走遠後,楊洋走近那株梅樹。
清香撲鼻,那一枝枝,一簇簇,滿目可見的纖柔花瓣和細巧金蕊,像一大片繚繞的綺麗雲霞盛開在眼前,確實風姿卓然,十分招人憐愛。
楊洋帶著幾枝紅梅探訪渭陽侯府的時候,聽說鄧彌是在練字,可是他看見案頭上的墨都沒有研開。
“送給你。”楊洋笑著將一束早春的紅梅遞給鄧彌,“自己家中開的,聽下人說和別處的不一樣,我瞧著好看,所以折了幾枝來。”
鄧彌微微錯愕,繼而道謝接了,轉身去放花。
楊洋在旁邊找地方坐下,一麵看她將花放進空瓶中,一麵笑著說道“你很久沒有去過我家了,我爹娘常常會問起你。”
算起來,從去歲臘月就開始忙,是有很長的時間沒有去過楊府了。
鄧彌沒有很在意,隨口應了一聲“哦,家裏有很多事要打理。”
渭陽侯府中的仆人奉了香茶來待客。
鄧彌將花插好了,回身走來,聞見茶香,含笑敘話道“巧了,這茶是融雪水衝泡的,今日飲此茶,對麵賞看那梅花,真是相得益彰。”
楊洋看著她低眉坐下,欲言又止,沒有立刻接話。
飲茶間,鄧彌帶眼瞧見他袖口染了一片墨,不禁莞爾打趣“以前有段時間,我很愛看風物誌,書堆得滿屋子都是,甚至專心到會忘記吃飯,阿娘就笑話我說,我能和書過一輩子,實則不然,我那隻是一時興起,遠不如你,愛書成癡,能同筆墨紙硯天長地久。”
楊洋意識到袖口有墨跡,因為這樣的失儀,臉上立刻紅了一層。
“沒有關係的,下次出門前注意便是了。”鄧彌溫言寬慰了羞窘的楊洋,轉而又笑道,“啊,要說起來,你們楊家人仿佛是天生的愛讀書,從前也總是聽人說起,楊馥愛書惜書,年紀輕輕就博覽天下群書,幾乎沒有他不曉得的事。我很好奇,你們是怎麽想的呢?難道真的生來就覺得詩書典籍最好?”
楊洋想了想,壓著衣袖,將手放在膝頭,輕輕搖首說“不是,我——”
張張口,忽又頓住了。
鄧彌迷惑望著他。
“我……我知道馥弟的學問很好,我想多努力一些,盡可能地像他。”楊洋牽起嘴角,半靦腆又半羞澀地笑,很快低下了臉。
那輕柔的笑意,卻令鄧彌忽地心酸。
盡可能多地,活成另一個人的樣子……
不約而同,她和楊洋都走在這條路上,退無可退。
可是看著那樣毫無怨尤、誠心接受的笑容,鄧彌又覺得有所安慰,以前的楊洋鮮少會笑,但如今改換了身份,他漸漸給人不一樣的感覺——性格柔順、愛笑了很多——或許,這才是最真實的他。
卸下以前冰冷的外殼,有機會接受命運全新的安排,這樣多好啊。
鄧彌猶自出神,楊洋在對她說“何況書中乾坤大,我的確學到了很多。”
鄧彌轉回神來,陪笑,不說什麽。
春天的天氣像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剛才還出著日頭,陰雲片刻,繼而就飄起了小雨。
屋外隱約傳來仆婦相呼收衣收物的催促聲。
鄧彌轉頭望著外麵。
楊洋看著她白淨秀美的側顏,心底裏一點點柔軟起來。
溫熱的掌心覆住了幾案上的那隻手。
鄧彌陡然一驚。
“我真的很感謝奚夫人教我識字念書,”楊洋輕聲開口道,“沒有她,我現在會很吃力,而且也不會有信心能變得更好。”
鄧彌想抽手,卻不想對方握得更緊。
“你方才說錯了,我不是想和書過一輩子,我隻是想和你,過一輩子。”
鄧彌臉上倏忽驚白,她詫異抬頭,正對上一雙溫柔漆黑的眸。
完全的……不知所措。
鄧彌腦子裏很亂“可是,可是我……”
“我知道,你現在是渭陽侯,但是在我心裏,你永遠隻是阿彌。”
“不,你不明白,我不可能……”
“可以的,我不在意其他人的看法。”楊洋將她手抓得更牢了,目光裏透出堅定的光采來,“我已經‘死’過一次了,爹娘凡事都順由我去做,他們聽到過京中的流言,甚至主動問起過,我和你之間的關係為什麽會忽然變得親密,如果你還要繼續做這個渭陽侯,我不會阻攔你,但是我希望,我們兩個能夠在一起。”
鄧彌心裏真正喜歡誰,他不是分辨不出。
此時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說得小心翼翼。
楊洋決口不提竇景寧,因為他不敢提,他怕一說到那個名字,他從開始就會輸。
在那個短暫的瞬間裏,鄧彌恍恍惚惚像過了幾世那麽長,她什麽都沒有想,但是心裏有聲音在提醒她,不能接受,要立刻拒絕。
神思混沌的鄧彌忽地整個人一震,倉皇掙脫了手“不!”
楊洋瞬時僵住了,眼裏的神采也很快黯淡了。
鄧彌看著他,然後抿緊唇角別過臉去,細聲地說“對不起……”
“我不夠好?”
“不是!不是的!”
“那是為什……”
“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鄧彌搶白打斷了他的話,她心中慌亂,兩手緊緊交疊著壓在膝上,她努力壓製著自身的情緒,也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要再發抖,“我、我從來沒有想過那些,以前是怎樣過的,以後也會是怎樣,我……不希望有任何預期之外的事發生。”
“預期之外?”楊洋自嘲地笑了笑,問,“那麽,我也是屬於預期之外出現的人嗎?”
鄧彌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問,一時之間她不知該怎麽回答。
他想取代她心裏裝著的那個人,趁著她還沒有下決心義無反顧跟那個人走之前,這樣急於求成的心機不大光明磊落,可是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
楊洋很想問,她是不是早已認定了一個竇景寧,但是直至最後,他都問不出口。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
楊洋神色似經霜變,容色愈見灰喪。
“抱歉,我……有我要做的事。”
鄧彌說完,不敢再正視他,她扭頭將目光投向屋外。
春寒料峭。
雨落下來,盡是冷涼刺骨的。
街市上已沒有人走動了。
豐宣急忙追出了酒館,在雨幕中將醉醺醺的人拉住,好言勸說道“哎,你等會兒!我已經讓人去駕車了,片刻工夫就來,先隨我到簷下躲躲吧?”
一身濕漉的竇景寧揮開他的手“不要管我,讓我自己冷靜!”
“冷靜!冷靜!你已經冷靜快一整年了,還要怎麽冷靜?”
“走開,不要你管。”
豐宣氣急不過,揮拳砸到他臉上“你看看你現在多狼狽啊,成什麽樣子?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竇景寧到哪裏去了!”
竇景寧跌在雨水裏沒有起來。
豐宣看了更難受,走上前跪在他旁邊,抓緊了他的衣領對他說“情場失意而已嘛,不要太在意。”
豐宣記得很清楚,這句原話,當初是從鄧彌口中說出來的,但他此刻不想提那人的名字,隔了一會兒,他見竇景寧沒有任何回應,揪心再勸解道“是真的不用在意,會過去的,都會過去的!你看我沒了周煙,現在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
細密的水流從竇景寧臉上淌落。
天上響過了一陣雷。
一隻冰涼的手挽住了豐宣的後頸,在那雷聲過去之前,豐宣聽清了竇景寧在他耳邊說的一句話——
“我和你不一樣,我拿出去的,是我自己的整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