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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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延熹六年,陛下劉誌對鄧皇後的感情更淡了。
鄧猛總是會做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事來,鄧彌為她求過太多次情,到了十月,她的這位皇後姐姐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竟將氣撒到了小公主劉修的身上,小公主的生母在陛下麵前哭訴哀告,原本後嗣稀少、膝下僅有三女的劉誌動了怒,他不肯聽皇後辯解,下令其閉宮思過,無詔不得跨出宮門半步。
鄧彌急匆匆趕去宮中,在宮門口碰見了豐宣。
豐宣袖手笑道“奉勸國舅少操這份心了,說實話你那姐姐,做事真是過頭了,那麽小的小孩子懂什麽?她竟能忍心將小公主的手臂傷成那副血淋林的樣子。”
鄧彌大驚,直到這時才知道,拜皇後所賜,小公主受傷不輕。
然而,稚子何辜!
已經走到宮門下的鄧彌,想起了小公主劉修天真乖巧的模樣,她咬咬牙,立即旋身離開,這次沒有再去為皇後求情。
十月中,楊洋忽然很想去拜祭楊馥。
楊馥葬在城外的一座山丘上,為免橫生枝節,沒有立碑。
楊馥是竇景寧葬的。
那時,鄧彌與竇景寧心生隔閡,楊洋以楊馥身份“複生”無暇脫身出府,竇景寧沒有不仁義地半道丟下一個爛攤子,他將楊馥葬了,後讓鄧康把具體方位轉告給了楊洋。
因為擔心頻繁出行郊外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所以楊洋即便心有愧疚,牽念故去的胞弟,也隻敢在春冬悄悄去祭掃。
楊馥在時,鄧彌與他交情不過泛泛,當楊馥長眠城外丘山之後,鄧彌最後一次去探尋他,是在上一年清明的時節。
楊馥……
鄧彌想,如果不是她計謀一出“李代桃僵”,才貌兩全而聲名動天下的楊馥,不會在死後落到一個連碑都不能立的淒涼下場,作為楊家光華璀璨的“獨子”,他會風風光光大葬於北邙山上,逢年到節,且會有鮮果明燭供奉,不至於孤清獨處一隅,幾乎被世間遺忘。
鄧彌良心不安,這一趟,她決意與楊洋同行。
要出城去的那日清早,鄧康頂著兩個黑眼圈跑來了渭陽侯府。
鄧康猶猶豫豫地說“叔,有個事,我本來是不打算教你曉得的,但昨天輾轉反側了一宿,我又覺得有必要和你……”
鄧彌約好了與楊洋碰麵的時辰,正急著出門,她一麵在廊下快步地走,一麵沒什麽心思地聽著“有話就說,磨磨唧唧哪裏有個男兒郎的樣子。”
鄧康定住,瞪眼道“這可是你讓我說的,我就直說了!”
鄧彌隱約預感不對,卻沒能攔住鄧康開口。
“景寧哥說他要去當和尚啊!”
……
鄧彌腦子裏“嗡”地一下,有些空“什麽?”
鄧康說“你真的害死景寧哥了,他現在是不管他爹娘怎麽逼他,就是寧死不娶,昨天竇郎中氣不過,動用了家法,幾棍子打下去,景寧哥竟忤逆地說,他不想成親,爹和娘再硬逼下去,他就到白馬寺剃度出家!”
鄧彌的心懸起,張口欲言。
鄧康瞧見她緊張的神色,心領神會馬上就接著說“話都說得這麽狠了,可見心意有多堅決,景寧哥的爹娘當然嚇得不敢多言什麽,更不再打他了。”
鄧彌訥訥。
竇景寧的生母,是竇郎中的親妹妹,竇景寧從小被養在竇武膝下,對外是竇家公子、郎中竇武的長子,但竇景寧的真實出身,竇武、竇夫人、竇景寧三人心中皆有數,一直以來的相處,或許與親生有著些微差別,但再怎樣說,都是血脈相連的至親,竇武不會放任竇景寧不管。
希望竇景寧娶親成家,竇武是站在長輩的立場巴望著竇景寧好,但是竇景寧……
鄧彌心裏泛起一陣陣的疼,支吾問道“他,他傷得厲害嗎?”
鄧康看她一眼,反問說“你既然這樣關心他,為何不借機去探望他?”
“探望他?”鄧彌笑容裏帶上一層淒婉,“我沒有去找過他嗎?可是他何曾願意見我!”
鄧康無言以對。
的確,竇景寧太倔強了,自北邙山一聲“珍重”後,他主動劃清界限遠離了鄧彌,不僅是登門拜訪不見,路上意外碰麵他也是扭頭就走。
但越是行事決絕,反而越顯露出內心的在乎來。
鄧康左右為難,有些話本不當問,可忍不住就脫口說出來了“你不能選景寧哥嗎?”
鄧彌目光顫動,麵上顏色倏變。
“景寧哥哪裏不好?”
鄧彌僵立簷下,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鄧康急切捉住她手臂追問“你為什麽不能選景寧哥?”
“我……”
“他對你,比對任何人都好!他真心實意喜歡你,而你也根本不想和他變成現在這樣的關係對嗎?既然如此,你為什麽不選他呢?”
鄧彌慌亂,臉色愈加顯得白了“不……不是……我不可以……”
鄧康堅定道“沒有不可以!為什麽要在意外人說三道四?感情不是兩個人的事嗎?旁的人都無關緊要,最起碼我會理解的,我也會支持——”
“你不明白!”
鄧彌忽然之間大聲吼道,她用力甩開了鄧康的手。
鄧康怔然望著她。
“子英,你真的……永遠都不會明白!”
那完全不是選誰的問題,而是在這世道上,從出生的那一刻起,太多的局限和牽絆就已經存在了,沒有人能肆意隨心地活。
鄧彌知道,她肩上的擔子還很重。
——皇後興,鄧氏興。
滿族的榮辱係在皇後鄧猛一人身上。
而深宮之中的皇後,非常需要一個屹立不倒、不出差錯的娘家。
十月秋深。
丘山之上,百花百草漸已枯萎。
祭掃了無碑的墳,徒步下山,乘車再返回京城。
出來大半日了,鄧彌始終憂思沉沉,沒有怎麽說過話。
楊洋坐在車裏,摸過一個水囊遞給她“渴了吧?喝點水。”
鄧彌點點頭,接過水囊去,不多時再遞回給他。
楊洋盯著她,遲疑接了,問道“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啊?沒有……沒有啊。”
“沒有?”楊洋笑著晃一晃手中的手囊,“那你怎麽沒告訴我,這隻水囊是空的呢?”
鄧彌呆住,她剛才的確是心不在焉,喝沒喝到水不大有印象了。
但是空的水囊,不走神的人,應該是一拿在手上就知道的。
很快地,反應過來發生什麽事的鄧彌,由呆怔轉向惱怒了“你故意——”
“是,我是故意的,”楊洋打斷她,大方承認道,“因為你太安靜了,我不習慣。”
鄧彌錯愕望著他。
楊洋繼續說道“從出城時起,我就覺得你不對勁。你在想什麽?是發生什麽事了嗎?”
“沒有。”
“你不願意告訴我?”
鄧彌忽然覺得很煩躁“為什麽你們都急於探知我的想法!我的喜怒哀樂,未必都需要拿出來說吧?就像你們自己,你們也有想要安靜的時候,我就不行嗎?”
楊洋驚詫,慢慢開口解釋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隻是認為,如果你有煩心事,或許我能幫你分憂。”
“不必了!”
“……那好吧。”
輕聲的應答,讓翻騰的怒氣轉眼下了心頭,鄧彌開始感到後悔了,對方的好心好意,竟換得自己惡語相加。
“對不起,我……我心情不好。”
楊洋點頭“看出來了。沒關係,我沒有怪你。”
“楊洋哥哥,其實我……”
“不想說就不要說了。”
鄧彌氣餒,無數言辭堵在喉嚨裏無法發聲,她怨惱至極,握拳砸在車壁上。
“阿彌!”楊洋驚忙抓住她手腕,疾聲道,“你這是做什麽?”
“沒事。”
痛麻的感覺倒有些壓製住了難以言明的狂躁。
鄧彌抽手,轉頭向車窗,默了一會兒,喃喃問道;“你說這天底下,究竟有沒有永遠的秘密?”
楊洋抬眼看她,凝神想了想,笑著問她“你聽說過我的祖父‘暮夜卻金’的故事嗎?”
鄧彌轉麵,遲疑著,迷惑點了頭。
楊震暮夜卻金,是京城裏許多孩童都耳熟能詳的一則舊事。
楊震博學廣識,至晚年才肯入仕做官,他風正嚴明,乃舉世皆知的清白吏,初時他經昌邑去赴任,曾受他舉薦的昌邑令王密為報昔日舉薦恩情,至夜懷金相訪,楊震拒而不受,後來此事流傳出來,漸為美談。
楊洋說“王密當時見我祖父不肯收受十金,就說‘此時夜深,無人知矣’,但我祖父卻正聲反駁他道,‘不可暗室虧心,從來舉頭三尺有神明,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謂無人知?’”
鄧彌緘默不語,她想,她大概是知道他提這個故事的用意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楊洋喟歎間,微微笑著對她說,“所以我不相信,這世上會有永遠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