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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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相識多年,豐宣從未乘夜上竇府造訪過竇景寧。
這一夜濃雲遮天,看不見星和月,夜色沉沉,連洛陽城裏的風都是極為安靜的。
竇景寧又有很久沒有出過家門了。
薄暮時街上發生的慘事,不是沒有傳進竇府,隻是竇武不想給偏院的人知曉,因此刻意叫所有人都瞞下了。
豐宣沒有走正門。
竇景寧看見他來,詫異之外是感到高興的“你怎麽這時候來了?來得也巧,不知為何,我心裏亂了一天,悶得很,你正好來陪我說說話吧。”
豐宣猶猶豫豫地坐了,再又是瞟著他神色,猶猶豫豫地開口“你悶,就不會到外麵去走走?”
竇景寧想了想,說“不去了,怪沒意思的。”
一盞溫熱的茶放在了豐宣麵前。
豐宣沉悶盯著茶水透出的嫋嫋熱氣,不知該怎麽開口。
“哦,對了,”竇景寧忽然又道,“你上次問我要的那雙水精瑞獸,我記起放在哪裏了,這就去給你拿來。”
豐宣看他起身了。
竇景寧走到內室的一角,彎腰打開了那裏擺著的大木箱,木箱裏麵散亂放著一些書卷和字畫,他俯身蹲下,開始在裏麵翻找,不多時他看到了一隻絳紅色小木盒。
“景寧。”
豐宣站在他身後跟他說話。
竇景寧伸手抓住絳紅色的木盒,一邊將其抽出來,一邊隨口應道“嗯?”
“楊馥……楊馥死了。”
拿住木盒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竇景寧腦海裏有了短暫的空當,豐宣說的話是什麽事以及關於誰,他竟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豐宣等了一會兒,見他似乎是僵在了那裏“景寧?”
他愣了愣神,有些迷惘地轉過頭“你說……誰死了?”
“楊馥。”
“哪個楊馥?”
“這洛陽城,還有第二個楊馥嗎?”
竇景寧神色似有恍惚,大概是不能相信。
豐宣想,若非親眼目睹,他應該也是不會信的。
豐宣惋惜地搖頭“這回,他是真的死了,不會再活過來了。”
“他是……他是怎麽死的?”竇景寧訥訥地問。
“有一個叫童雲的殺手,犯過許多重案,各地的官衙一直在緝捕他,可惜始終沒能將其捉拿歸案,也不知道楊馥是怎麽招惹到了那樣的歹人,那個童雲為了殺他,竟膽敢公然現身於洛陽街頭。”
竇景寧聽罷,神色驟變“是十二夜的人?!”
“聽說不是。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刺殺渭陽侯不成死掉的的那個,的的確確是十二夜的人,渭陽侯認得他。”
“你說什麽!”竇景寧驚然,惶恐失措地撲上前扣緊了豐宣的肩,急切問道,“你說鄧彌?她當時也在嗎?她怎樣了?”
豐宣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驚慌焦灼的臉,很突然地走了神。
“回答啊!為什麽不回答我?”
在一陣搖晃中,豐宣很快轉過神思來,他抬手按住了竇景寧“沒事,她沒事。”
“真的?你沒有騙我?”
“我為什麽……”豐宣頓了頓,歎氣,“好吧,也不是完全沒事,在那麽危急的情況下,難免會受些傷,但幸好傷勢不重,你看她當時沒有先回府,而是和我同一時間進宮就知道了。她是真的沒事,你不用太擔心了。”
竇景寧鬆開了手,他低頭猶豫了半瞬,沉聲說道“我要去看她。”
豐宣見他轉身而去,急忙喚了一聲“景寧!”
果然是叫都叫不住的。
豐宣一咬牙,疾聲問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是個姑娘了?”
頎長的背影驀然靜立不動。
不用點名道姓,在這樣的情形下,彼此都知道言語裏指的是誰。
“你,你是怎麽……”
豐宣瞧著竇景寧那一臉的震驚,就覺得自己這麽久以來都像個傻子,是滿心的不痛快,於是沒好氣打斷道“我是怎麽知道的?我碰到她的胸了可以嗎?”
竇景寧的一張俊臉立即變了顏色。
豐宣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幾步衝到跟前的人一拳揍翻了。
“喂!我不是故意的!”豐宣深知竇景寧的性情,曉得這一拳之後必然還不能消停,所以急忙一邊護住臉,一邊大聲解釋說,“你別……你聽我說完!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這話晚說一分,豐宣的鼻子就要遭殃。
豐宣等了一會兒,什麽事也沒有發生,他躺在地上,慢慢鬆開捂住臉的雙手,扯著嘴角看著氣怒難消的竇景寧,瑟瑟縮縮將他拳頭移開“我是救她的時候不小心……你可以去問她,她今日得以生還,是不是我豐宣及時出現的功勞……”
竇景寧不是沒有理智的人,他料想當時定是事急從權,豐宣無意才撞破了鄧彌的身份。
已經死了一個楊洋,足見那時驚險萬分,若非有豐宣護著,鄧彌很可能……再往下的事,竇景寧不敢去想。
豐宣眼前豁然明朗——壓著他的竇景寧鬆了手,既而人也從他身上移開了。
豐宣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坐起來。
竇景寧也坐在地上,他見豐宣齜牙咧嘴地按住自己右邊半張臉,遲疑著尷尬開口道歉說“對不住,方才一時情急,下手有些重了。”
……這是“有些重”?豐宣想著興許得當獨眼俠好幾天,氣得不願意應聲。
靜默了好一會兒,竇景寧低聲地詢問“她當真傷得不重嗎?”
“要我說一百遍你才信?”豐宣嗡聲嗡氣,繼而冷嘲地笑了一聲,別過臉去說道,“我真就有點看不透你了,你怎麽會有這樣好的耐心?那鄧彌如此胡來,你卻肯奉陪到底,竟是半點風聲不露!”
竇景寧垂首不語。
豐宣瞥了瞥他,忍不住再道“你沒見著楊馥死的時候她有多悲慟。景寧啊,說句實話,我覺得……她心裏沒有你。”
“你又不是她。”
“這種事,往往是當局者迷吧?我是好心提醒你,有些人,就是永遠都捂不熱的,你看我以前對周煙,我對她還不夠掏心掏肺嗎?結果她說走就走了,一絲舊情都不念。”
“我記得你對在周煙之前的陰姑娘,也說過自己是掏心掏肺地對她好。”
“那又怎樣?我一生愛過兩個女人不行嗎?我敢對蒼天大地起誓,我對陰柔和周煙都是真心的,當我和她們在一起的時候,我是全心全意對待她們每一個人的。”
竇景寧抬眸問他“你覺得哪個更好?”
豐宣認真想了一番,說“各有各的好,陰柔人如其名,柔婉可人,我很喜歡她不爭的性子,但是她愛傷春悲秋,動不動就自己哭起來了,而周煙嘛,周煙落落大方很有主見,也很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我覺得很快樂,可也許正是因為她太有主見了,才會堅持離開我的吧?我時常想,如果陰柔能多一分周煙的獨立堅毅,又或是周煙能多一分陰柔的柔婉依人,我想我這輩子就不用再輾轉了,我的姻緣,一定在她們倆之中。”
竇景寧的嘴角,有了微然的笑意“你看,愛多了人,就會不知不覺地拿她們來相較,所以我希望我的一生,得一人足矣。”
話雖然在理,但豐宣心中卻不能服氣,他很快就不客氣回敬說“那也要上天肯給你這樣的機會,如若你想得到的這一個人永遠也不想與你締結良緣,你又當如何?”
“如果這一個人是鄧彌,我認了。”
豐宣心頭莫名一跳,遽然愣住。
“我想去看看她。”他說著,起身站起,“她那麽喜歡那個人,這個時候,她一定很難過。”
豐宣瞧著他的背影,忽而十分認真地問了他一句“景寧,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瞞著我?”
“沒有了。”
“沒有?”豐宣亦從地上站了起來,“那你告訴我,那個‘楊馥’又是怎麽回事?我從來隻知,楊馥會文不會武。今日死掉的人,絕不是我所認識的楊馥。”
“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嗎?人死了,就沒有必要再多作探尋了。”
豐宣提醒說“他也喜歡鄧彌。”
“我知道。”
“或許鄧彌也喜歡他。”
“……你想說什麽?”頓了頓,竇景寧回轉身,蹙眉望著豐宣,“我不喜歡繞圈子,你有話不妨直說。”
“活人,是永遠爭不過一個死人的。”
這或許是一句實話。
他聽見了,不是不刺心,可是——
“我說過,如果這個人是鄧彌,無論怎樣,我都認。”
豐宣默然站定,緘口不言。
在這樣一個寂靜無光的夜裏,豐宣徹底懂了什麽是“拿出去了整顆心”。
景寧說得沒錯,他和他,的確是不一樣的。
屋室的主人丟下前來探訪的友人,獨自翩然離去了。
不知為何,豐宣的眼睛倏然熱起來,他深呼吸,仰麵笑了笑,喃喃自語說“一條道走到黑也是本事,我比你多活五年,到頭來卻似乎不如你……竇景寧,我認輸了。”
輸給這樣一個固執得無可救藥的家夥,心中真是百種滋味交雜。
然而,豐宣還是更願意祈願,上天萬萬不要薄待了竇景寧。
心意單純的人,這世上該是不多的。
——能得此好友,亦非三生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