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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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因困倦而倚在鄧康肩頭睡著的鄧彌忽然之間驚醒了。
車馬仍舊是不疾不徐地往前行著。
不比先前的顛簸,此刻道路平坦,是進了洛陽城了。
鄧彌急急掀開了車簾,隨即揚聲叫道“停下!”
鄧康揉揉眼睛,一臉茫然“怎麽了?”
“永昌裏!是永昌裏!”
“永昌裏?”
等鄧康反應過來,想要阻止她下車時,伸手卻抓了個空。
鄧康緊隨其後跳下了車,著急忙慌地追上前,挽住了跑出幾步遠的鄧彌“喂,你去幹什麽?”
鄧彌回首答道“我想去見師父。”
聽聞此言,鄧康立馬變了臉色“你何必去上這一趟,哪次不是白去的?”
鄧彌聽不進去,她走到了這裏,心念生起,就是要去見安清。
“別去了,跟我回家。”
“不!”任鄧康拉拽,鄧彌抱定主意不肯離開,執拗掙紮道,“我要去見師父!我要見他!”
較尋常男兒而言,鄧彌骨架子纖瘦得多,那瘦胳膊瘦腿的,說實在話,拉拽起來鄧康也不是很敢使大力。
鄧彌固執得沒有轉圜的餘地,最後,鄧康隻得做出讓步“那行,你去去就回來,我就在這巷口等你。。”
“不用,你先回去吧。”
“不行,我不放心!”
“沒什麽不放心的,回去吧,我想自己走走……總之,你別管了,等會兒出來的時候,我不想看見你還在這兒。”
鄧康張口還沒來得及出聲,鄧彌就已經跑進永昌裏的裏門裏去了。
鄧康左右為難間,正巧瞧見了有巡邏校尉往這邊過來,他立刻端起了沘陽侯的架子,令其等上前來,肅聲訓誡說“永昌裏這一帶,你們要仔細看顧著!渭陽侯剛剛進去了,他要是有個什麽不好,哪怕是少根頭發,本侯也要治你們一幹人等的罪,都聽清了沒有!”
眾人唯唯諾諾,連聲稱是。
鄧彌進了永昌裏。
沿著熟悉的路往裏走,越走,天色就越暗,周遭的景物就越顯得沉靜。
鄧彌站在石階下,看了那扇緊閉的院門很久,終於鼓足了勇氣去敲響門環。
一下、兩下……在敲響第三聲之前,鄧彌的手停住了。
“我為什麽,還不死心……”她在心裏問著自己。
明明知道師父不願意再見她,這座宅院裏的一切,都已經離她很遠了。
不能見到阿娘,也不能再見師父。
沉重的孤獨感壓在了鄧彌的身上,她咬住唇角,在眼淚落下來前迅速轉身離開。
走了沒多遠,身後的院門卻開了——
“師弟,是來見師父的嗎?”自身後傳來安遙的聲音,他問她,“不等我來應門,怎麽就要走了?是不想見師父了嗎?”
鄧彌停住,吸吸鼻子沒敢回頭“你又不是不知道,師父根本不願意見我。”
“那是以前,現在,師父一直在等你來。”
鄧彌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驚驚然回頭。
安遙銜笑道“跟我進來吧。”
安遙領著鄧彌從院中穿過,他站在虛掩的譯經室門外,大聲向裏通稟說“師父,彌師弟來了。”
譯經室內許久沒有回音。
鄧彌懸心而立,很怕師父會一直不出聲。
靜立的片刻裏,鄧彌想了很多,越是想下去,就越是心中無底,彷徨焦慮,但是忽然之間,譯經室內有人將門拉開了。
鄧彌豁然抬眼“……師父?!”
枯瘦的安清攏了攏披在身上的外袍,轉頭看她,淡然微笑,既而又朝安遙吩咐說“你不是說飯已熟了?還愣著做什麽,阿彌來了,不去添一副碗筷?”
安遙高興極了,幾乎是飛奔著跑去準備的。
今日不預期能多一人吃飯,桌上簡簡單單隻有兩盤素菜和一小盅蒸雞蛋。
“都是極粗陋的菜食,不知你吃不吃得慣。”安清一麵笑著,一麵往鄧彌的碗裏舀了兩勺熱騰騰的蛋羹,“多吃這個,這個好吃。”
——師父平素過的生活,仍舊是像以前一樣清寡。
鄧彌望著安清,她注意到他已經雙鬢斑斑,麵容也比她出師那年時看著更顯蒼老了,她禁不住眼眶一熱,喉間也似堵上了什麽,她飛快低了頭,端起飯碗往嘴裏扒著飯。
安遙在一旁開心地笑“其實師父說得不對,徒兒我做了這麽些年的飯了,就是再普通的食材,我也能把它做得好吃嘍!”
“是,上蒼讓我攤上了一個般般皆會的好徒弟。”
聽完誇獎,安遙頗是眉飛色舞,轉瞬又不自信道“不過,阿彌都是當君侯的人了,平常時候,應該是山珍海味吃遍的吧?那我這手藝,真是不敢在你麵前獻醜了。”
安清瞟他一眼,語氣甚為和藹地責他“就你話多,快吃。”
安遙吐吐舌頭,閉了嘴。
能和師父、師兄重新坐在一起吃飯,這明明是很歡喜的事,可是鄧彌心中更多酸澀,卻是連一口飯也咽不下。
正安安靜靜吃著飯,忽然安遙望著鄧彌就驚道“阿彌,你怎地哭了?”
安清轉麵,果然發現鄧彌端著飯碗,埋頭不是在吃飯,而是在“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淚“啊呀,這好端端的,吃著飯怎麽還哭起來了?”
安清擱下碗筷,從袖中取了一方巾帕,邊給鄧彌擦著臉上的淚邊勸解說“不哭,不哭啊,師父在這裏呢,有什麽煩惱和委屈,等會兒吃完了飯,都與師父說。”
鄧彌發不出聲來,隻是抽抽噎噎地點頭。
用完了飯,安遙在收拾碗筷,鄧彌想要幫忙。
安清瞧見了,說“阿彌,隨我到院子裏去走走。”
冬日寒凍,沒有火盆,光是坐著定會冷得受不住,但是走一走卻是很好的,身上會一點點暖起來。
譯經室內添過了新炭和茶水後,安清讓鄧彌一起進去。
在院子裏的時候,鄧彌就幾次三番想要告訴安清,她其實是個女孩兒,可是話到嘴邊,怎麽也說不出來。
“宣夫人過世後,我就一直在等你。”安清說。
“等我?”
“是啊,等過了春,等過了秋,又等一輪,可是回回隻見你遣人送東西來,自己卻不再來了。”
鄧彌鼻子忽地一酸,低下頭細聲地說“我以為……師父不願見我。”
安清搖首“不是不願,是你母親在的時候,她才是最能幫到你的人,我什麽都做不了,既然做不了,又有什麽相見的必要?”
鄧彌低著臉不言語。
“後來宣夫人不在了,”安清淺聲語道,“我想你一個小丫頭,心裏肯定難受極了,心裏話有誰可說呢?大概我安清,算是最合適的一個了。”
鄧彌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小丫頭”三個字,她麵上陡然顯出了驚惶之色,急急抬頭,張大眼睛望著安清。
安清也看著她,隨即頷首“是的,我知道了。”
“是、是我阿娘告訴您的?”
“宣夫人?不不不,我若是不問,她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說。”
鄧彌呆愣。
安清伸手烤著火,微瞑起雙目,細細追思起來“那時是永壽三年,你在我這裏待了有快兩年了……”
原來,竟也不是從哪裏識破了她隱瞞著的女兒家的身份,隻是小鄧彌一直太過白淨秀婉,朝夕相對看了近兩年,心裏不免多出一分疑慮,認為這個模樣的小人兒,合該是個丫頭才合適。
永壽三年的冬天,安清送信約宣夫人見麵,在層層逼問之下,宣夫人始才透露了鄧彌的確是個姑娘的事實。
“永壽三年——”鄧彌喃喃道,“我記得那一天,那天下午,師父說去拜訪一位故友,臨走前師兄問了句這位故友是住在哪裏,師父您當時並沒有回答,可是以前出門去,您都會留下話說,是去了哪裏。”
“不錯,我那日,正是去見了你的母親。”安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