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北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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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洛陽以北,邙山塚墓高嵯峨。
    獨子再喪,楊家哀痛欲絕,置棺十日不肯下葬。
    十日過去,棺中人未醒。
    唯有太尉楊秉神思清醒,認為英年早逝之人,應盡早入葬。
    幾番爭執下來,楊家爹娘終於妥協了,他們相攙而哭,眼睜睜看著旁人將愛子的棺木抬出了府門去。
    楊太尉年已古稀,他不顧所有人的勸阻,執意要送侄兒最後一程,要親眼看到他沉睡在北邙山的泥土之下。
    第一抔土蓋上棺木,楊父悲慟難以自持,忽跪地失聲痛哭“你叫我白發老翁送你這年輕的後生,實乃不孝之大!不孝之大啊……我的兒……”
    悲哭之聲,令聞者心哀。
    死生事大,可也畢竟是人生常態,楊太尉活了七十餘年,許多事本當早已看開,但聽著胞弟的哀哭,回想侄兒昔日在世時的種種情形,不由得心緒劇烈浮動,強撐了一陣,忽然就雙眼一翻,昏厥過去。
    眾人驚慌忙亂,紛紛圍住楊太尉。
    豐宣探了探楊太尉的脈息,焦急道“快!快送下山去!”
    大家有些驚住了,麵麵相覷都無舉動。
    唯有竇景寧,人命關天他想都不多想,急忙背起楊太尉往山下趕。
    一大群人跟在後麵,匆匆忙忙下了山,其中也包括了鄧康。
    雲層壓得低低的。
    鄧彌望了望山下,山風吹疼了眼睛,她轉回身,靜默不言地看剩下的人給棺木蓋土,墓塚一點點起高了。
    楊家老父抑製不住傷心,悲哭之後猶自哽泣不休。
    立了碑,供了香果點心。
    雲色更沉,冷風裏裹著潮意,似乎快要下雨了。
    “君侯,時辰不早了,咱們也都回去吧?”
    “嗯。”
    眾人收拾了東西,相攜下山。
    鄧彌走在所有人之後,臨走前,她回過頭,再最後看了一眼。
    山色蒼蒼,新墳寂寥……
    生之盡頭,原來都是一樣的落幕。
    “渭陽侯。”
    下到山腳,不及登上車馬,鄧彌就被楊母攔住了。
    家中女眷不能送棺上山,楊家好些女眷都回去了,而楊母卻還等在山下。
    鄧彌見是她,停了下來“楊夫人。”
    “我有話……”楊夫人言語急切,陡然卻想起了身後跟著的婢子,她生生止住話頭,側首對婢子吩咐道,“我有話想對渭陽侯說,你們先到車上去罷。”
    婢子應聲而去。
    直到婢子走遠了,楊母才重又轉過麵目來望著鄧彌,礙於車夫在旁,她便牽著她往旁邊走開丈許。
    鄧彌疑惑,不明白地看著她。
    “有件事,我憋在心裏很久了,一直想問卻不敢問。”楊母雙目淚紅,神色是憔悴而愀然的,“我想,現在大概也隻有渭陽侯你能回答我了。”
    “夫人您請說。”
    楊母張了張嘴“我的馥兒……”
    她隻說了這四個字,然後目光黯然了,慢慢地垂下了臉,後麵她好像低聲呢喃了什麽,但是鄧彌沒有聽清。
    “夫人,您說什麽?”
    楊母抬眼看著鄧彌,豁然抓緊了她的手,懇切問她道“那不是我的兒子對不對?”
    鄧彌驚詫地僵住了。
    “我能感覺到,他不是我的馥兒!”楊母聲嘶哽咽,雙手在顫動,她壓低了聲音,牢牢盯著鄧彌的眼說道,“渭陽侯,你跟那孩子走得最近,你一定是知道些什麽的是不是?求求你告訴我,他是誰,還有我的馥兒……他究竟去哪裏了?”
    鄧彌愣怔,好久,她才確信自己沒有聽錯,更不是做夢。
    “楊夫人,”鄧彌抽了手,扶住楊母反問她,“您為何會這樣想?他不是您的兒子,又會是誰呢?”
    聞言,楊母緩緩垂下了手,她望著上山的路,喃喃自言道“是啊,是啊……又會是誰呢?可是那孩子……真的不像馥兒,夫君說沒有不同,但我就是覺得有哪裏不一樣……”
    鄧彌沒有插話,默不作聲聽著。
    “非我多心,多想,自他重新活過來以後,他的習慣和口味就有了些微的變化,以前他很少在夜裏看書,說是費燈且傷眼,可是後來他夜裏總看書到很晚,以前他夜裏就算再餓也不會吃任何東西,可後來我有幾次看他在燈下苦讀,就端了湯羹去給他,他從不拒絕,每回都是很高興地吃下,再說上一句‘謝謝娘’,還有,以前他是愛吃梨的,可是後來,雖然拿給他他也吃,我卻瞧得出,他不是很喜歡……”
    楊母按著泛疼的胸口,淚落漣漣“一個人的生活習慣和喜好,都是經年累月形成的,怎可能突然說變就變了?”
    鄧彌仍舊緘口不言。
    “從外表來看,他確實與我的馥兒別無二致,但那些細微處的舉動,時時像刺一樣紮在我的心頭,多少次……多少次我也曾想親口問他,可我又怕,怕他真的不是……”
    “楊夫人!”
    終於,鄧彌不忍再聽了,她所承受的痛苦已經不少了,她不想再感同身受地,去了解一個矛盾的母親內心經曆了怎樣的掙紮。
    “楊夫人,”她遽然出聲打斷了她,“是您自己多想了,他怎麽可能會是另外的人呢?”
    “是我多想了嗎……”
    “如果他不是你們的兒子,他會那樣孝順地奉養二老嗎?”
    楊母思及往日有子在側,噓寒問暖或笑語連連,不禁心中更為酸楚。
    “最後那日,我和他自郊外回來,街上有賣桂花糕的小販,他惦記著您,不顧人多,跑下車去買,等買到了,捧在手心裏,他整個人都高興壞了。”鄧彌提到這件事,想以此來紓解楊母的心結,“夫人,他從來沒有變過,他的心裏,始終是將爹娘雙親放在首位的,如果他泉下有知,也必然不願看到爹娘因他的離去,而日日以淚洗麵。還望您二老節哀,多多保重自身。”
    楊母聽罷,卻忽然哭得更加厲害了。
    鄧彌抬手想要安慰,猝不及防間聽見楊母哽泣著說“我雖一向喜歡桂子的清香,但我從來不吃桂花糕,馥兒……馥兒他是自小就知道的……”
    鄧彌的手停在半空裏,她木然站在那裏,自覺舌頭發僵,再說不出話來。
    ——竟然,是這樣的嗎?
    可是他分明說起過,他買給娘親的桂花糕,他娘親都說很好很喜歡。
    鄧彌的心糾成了一團,幾乎痛楚到快要喘不過氣。
    他細心牢記下雙親的喜好,盡全力地想要對他們好,可是從一開始就錯了……他錯了,然而做母親的沒有去糾正,而是將錯就錯……
    一雙母子,竟都心照不宣地,選擇了努力維持著,那一段擁有彼此的仿佛往昔的日子。
    鄧彌想起當年她的兄長鄧演離世,她的阿娘曾自閉於室,數日水米不進。
    天底下心念子女的爹娘,有誰是能夠接受子女先先離他們而去的呢?何況,那還是他們“唯一”的孩子……
    始終心存懷疑,而從不肯輕易點破,貪戀的,是一場有溫度的幻象。
    “渭陽侯,請你告訴我,我的兒子,他到底去了哪裏?”
    快十一月的天,百草枯黃,滿山蕭條而肅然。
    鄧彌毫不躲避楊母迫切探尋的目光,她走上前一步,握住了對方的手,一字一句說得清楚明白“夫人,我所知道的是,他的的確確就是您的兒子。”
    得到這樣的答複,楊母似乎是欣慰多過失望的,她仍舊是悲泣不止,可眼中的神采卻大不一樣了,有了暖,也有了光。
    目送楊母的車馬駛遠,鄧彌在山下站了片刻,後忽然轉身往山上去了。
    沿著旁側的小路上山,能去到另外一個地方。
    鄧彌心裏發急,腳下不由得越走越快。
    往東去,半個時辰後,鄧彌半身是汗,到了昆陽君的陵寢前。
    昆陽君是皇後的母親,她的墓穴修得高大氣派。
    這一日,鄧彌跪在寂寂無人的荒野中,與沉睡在地下的昆陽君說了很久的話——
    她述說了自己的思念和孤獨;
    她提到了楊洋的死,她說,我知道人世是注定有離別的,可我希望它不以這樣的方式發生;
    她也感到了灰心挫敗,直言不諱地告訴她的母親,阿娘,我真的很累了……
    “不知為什麽,還是有人想要殺我,但那並不是姐姐做的,我問過她了,她說不是,我相信她的話。阿娘,我想,或許有一天我會突然去見你和爹爹吧?爹爹還沒有見過我,你跟他說過我長什麽樣嗎?將來在黃泉下相見了,爹爹會認得我嗎?”
    活在複雜的洛陽城中,失去了父母的庇護,每一步皆是小心謹慎、如履薄冰,唯獨這一日,在綿長的傾訴之後,鄧彌跪於蒼然的山色中,忽然覺得輕鬆了很多。
    身後草叢“沙沙”作響,有人疾步跑了上來,氣喘籲籲停在鄧彌身後。
    “你、你果然是在這裏!”
    從聽見腳步聲,鄧彌就知道,是鄧康來了。
    鄧康走上前,折腰跪下,向墓塚連磕了幾個頭“祖母,孫兒來得匆忙,沒給您老人家帶什麽東西,不過再有一段時日就到冬至了,我一定多多給您準備你愛吃的香果和糕點。您看這天色也不早了,我就先帶我叔父回家去了,下回再過來陪你談天說地。”
    鄧彌盯著一本正經的鄧康看。
    “我這個侄兒,倒真的是有趣得很。”鄧彌心中暗想道。
    鄧康爬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轉麵朝鄧彌伸出了手“天快黑了,咱們回家了。”
    鄧彌望著他,心下裏暖暖的,然後她抬起手,牢牢抓緊了他,輕聲地應道“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