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寬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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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豐宣從前殿議事完出來,正巧迎麵遇上急匆匆的鄧彌。
鄧彌低頭走得急,與豐宣打了照麵也不自知,還是豐宣一把將她撈住了,奇怪問她說“你怎麽上這裏來了,不是在陪修兒玩鬧嗎?”
鄧彌見是他,張口支吾道“啊,我……我有急事要見陛下。”
“幾位議郎還在殿上,陛下此刻怕是沒工夫傳見你了。”
“我可以等。”
豐宣細細打量她一遭,見她發絲稍亂,有幾絲還汗濕在額前,不由得就皺了眉“你怎麽了?有什麽急事,能慌成這副模樣?”
鄧彌思緒紛亂,不知該怎麽回答。
豐宣歎口氣,從袖中摸出一塊方巾遞給她“拿著,擦擦額上的汗,再理一理自己的儀容,還有你這身上的枯草葉子,都拾拾幹淨。”
鄧彌才知道原來自己狼狽成這個樣子,不覺赧然接過方巾,訥訥向他道了謝。
豐宣瞧著她,神色欲言又止,過了很久才對她說“近來戰事連連告捷,對貪殘官吏的清查也頗為順利,陛下心情還不錯,但你去到他跟前說話,仍須三思再言,別去說些他不想聽的。”
“什麽是陛下不想聽的?”
“大約皇後的事……算得上是其中一樁。”
“可我正是為此而來的!”
鄧皇後人在冷宮,時時卻能整出許多事端來,好不容易消歇了一段時日,最近卻又買通了許多人來向劉誌說情,劉誌架不住她的哀求,去長秋宮看過一次,鄧皇後不知是與劉誌說了什麽,總之劉誌回來之後顯得十分煩躁不耐煩。
豐宣頭疼,勸阻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幹脆懶得再多說了“隨你了,反正你們是同一個娘生的,要說不管,也確實是做不到。”
豐宣甩袖走了,走不多遠,又停了下來,回過頭叮囑道“如果你偏要提你那姐姐,不妨先將陛下哄開心了。”
哄劉誌開心?怎麽哄?
“哎,豐——”
鄧彌都還來不及問,豐宣就大步走遠了。
劉誌與幾位議郎在殿內議事,尹泉出來吩咐人辦差時,看見鄧彌在外麵徘徊打轉。
尹泉悄悄問旁邊的侍衛“渭陽侯來多久了?”
侍衛回答說“有快一個時辰了。”
尹泉沒再問別的,再看了麵色凍得發白的鄧彌一眼,轉身就進殿去了。
一刻鍾後,幾位議郎從殿內出來,看鄧彌在外麵,都上前一一與“他”見禮,鄧彌慌忙向他們還禮。
尹泉立在殿門前高聲招呼“渭陽侯,陛下傳見,請進殿說話吧。”
鄧彌驚詫,因為她想等陛下議事完以後再行通報,這會兒傳見得太快,她還沒捋清楚見了劉誌該怎樣巧妙地把話題引開。
但是,一介臣子,如何能令九五至尊久候?
鄧彌壯著膽魄進了殿,除了叩拜,卻沒有膽子開口說第一句話。
劉誌提著朱筆瞟了一眼,隨手指指她身側的空位“你先坐,朕很快就看好了。”
鄧彌拘謹坐下了,尹泉給她端了一杯熱茶,笑眯眯說道“仆瞧君侯在外麵站了許久,恐是凍壞了,喝盞薑茶驅驅寒吧。”
聽見尹泉這樣說,鄧彌立刻就明白是他提前通報了,雖然是快得讓她還沒準備好,不過話又說回來,看陛下忙碌的樣子,如果不是尹泉提前通報,她應該還要在寒風裏站很久吧?想至此,鄧彌連忙輕聲謝過了尹泉。
劉誌批閱完緊急的上疏,長舒一口氣,順手壓在了案角。
尹泉默不作聲上前收了,快步捧著退出殿去。
劉誌嘴角含笑道“聽豐宣說,你是進宮來瞧小公主的,不是正陪她玩著嗎?怎麽半道又有空過來瞧朕了呢?”
豐宣——劉誌一提到這個名字,鄧彌就自然而然想到他叮囑的那幾句話,她飛快思之再三,陪笑緩聲道“既然來了宮中,豈有不向陛下問安的道理。”
“哦?這麽說,你是特意來看望朕的?”
“……”
鄧彌心虛,不敢明白應答,隻仍舊扯著嘴角陪笑。
劉誌不是不曉得渭陽侯的心思——
這個人每次主動來見他,不是為了朝政的事,就是為了皇後的事。
可是,偏偏……他看見了這麽一個人,心底裏就莫名歡欣,如果能多說上幾句話,他想他會更高興。
書簡旁擺著一碟黃亮的橘子,劉誌伸手拿了一個,然後起身朝鄧彌走去。
鄧彌見劉誌走過來,急急忙忙站起身。
“這個給你。”劉誌把手裏的橘子遞給鄧彌,“很甜的。”
鄧彌糊裏糊塗接了,卻不是很明白這其中的關竅“這是?”
“真的很甜。”
“……啊?”
“你嚐嚐就知道了。”
鄧彌盯著手心裏的橘子出神。
……橘子?很甜?這能聯想到什麽來哄劉誌高興呢?
天下太平,物阜民豐?或者,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還有……還有什麽?
鄧彌擰眉,內心糾結成了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如果能想到好聽話可說的話,鄧彌想,她當時一定不會因為越想越心急,就那樣很突然地說出一句“陛下,我有很久沒見過姐姐了。”
劉誌的表情刹那間就僵住了,連笑容也絲毫不帶溫度地凝結在了臉上。
鄧彌看見他是這樣的反應,心裏“咯噔”一下,飛快涼了半截。
劉誌突然冷笑了一聲,緊接著便是哈哈大笑,他轉身走回禦案前,猛地將禦案上的陳設都掃到了地下“你為什麽要急於提到她!”
鄧彌嚇得麵色驚白,不自控地往後躲。
“你,鄧彌!”劉誌憤然回頭質問她,“你是不夠聰明的人嗎?不是!難道你看不出朕現在有多嫌惡你的那個姐姐?”
鄧彌咬緊了唇角知道,我當然知道,不然皇後不會被禁足寢宮時近兩個月,可是……可是你在查我阿娘的死,我不能由著你查下去!
“陛下,我知道……”
“你不知道,你什麽都不知道!”不等她說完,劉誌就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並疾步到了她的麵前,他用手卡住了她的下顎,強迫她正視他的雙眼,“還是說,你很討厭朕呢?晚一點提到鄧猛不行嗎,嗯?讓朕覺得舒心快意一些,真就有那樣難嗎!”
鄧彌害怕此時此刻的劉誌,他雙目赤紅,神情哀絕,像一個發了瘋的人,她用力想推開他的手,但這樣似乎激怒了他,他的手上更用力了。
“痛……”鄧彌吃痛,掙紮著試圖去掰開劉誌的手,“陛、陛下……”
尹泉從殿外進來時看到殿內的情形,駭然失色,驚忙跑上前阻止“陛下!陛下!渭陽侯還隻是個孩子,他懵懂年少,說錯做錯什麽都是無心的,請陛下寬恕!”
劉誌赤紅的眼轉動,冷銳斜視的目光從尹泉焦急的麵龐掠過,然後他咬了咬牙,將鄧彌推開。
“渭陽侯!”
鄧彌摔倒在地,爬起來捂著被捏痛的下顎骨咳嗽。
尹泉慌張去扶她“渭陽侯——”
鄧彌對他搖搖頭,沉啞說了一句“我沒事。”
劉誌背身而立。
鄧彌喘了口氣,膝行往前拉緊了劉誌的衣擺“陛下,請容我說幾句話好不好?就幾句……你方才,沒有給我開口的機會……”
尹泉跪在地上,懸著一顆心仰視那道背影。
他沒有說話,但也沒有任何舉動。
尹泉鬆了口氣。
鄧彌低頭擦了一把淚,她覺得自己很沒有出息,仿佛變得很怯弱、很愛哭,明明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它們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陛下,我知道我姐姐……是個很任性的人,可是她再有不是,也是我的親姐姐呀!母親離世前,最牽念不舍的就是她,千萬遍的叮嚀和囑咐,是要我一定維護她,我不能辜負母親,所以才一次又一次來求陛下開恩,不要去追究姐姐的過錯。我的姐姐……她也曾經純真可愛,不諳世事,她不是從一開始就招惹陛下厭棄的,我希望陛下能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對她……多加寬容。”
“朕對她,還不夠寬容嗎?”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鄧彌退身叩拜,“求陛下再給姐姐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劉誌回轉身看著伏跪在地上的人,眉頭深皺,結口難言“鄧彌,其實朕,朕一直懷疑……”
尹泉煞白了臉,急聲喚道“陛下!”
懷疑什麽?昆陽君的真正死因?
終於還是要揭開這個殘忍的真相嗎……
鄧彌顫抖抬起頭。
劉誌凝視著鄧彌一雙淚紅的眼,於心不忍,他慢慢彎下腰,輕聲對她說“你不要再管鄧猛的事,朕可以答應你,無論她做了什麽,都不會牽連到你,以及整個鄧氏宗族。”
鄧彌知道,他一定是查到什麽了。
可是劉誌開出來的條件,她不能接受“我和姐姐血脈相連,是至親至近的一家人,姐姐安好,我便安好,陛下要我棄她於不顧……我做不到!”
“你!”
劉誌氣結無言,拂袖怒起。
“最後一次。”劉誌終究還是因為顧惜這眼前的這一個人,而選擇了讓步,“尹泉,你去告訴鄧猛,朕這是最後一次寬恕她,讓她好自為之!”
長秋宮大得有幾分寂寥。
鄧猛跪在殿前,聽完了宣旨。
尹泉走了以後,服侍的宮人們都歡欣喜悅起來。
“後日就是冬至了吧?”鄧猛問扶她起來的大長秋。
年長的宮人低眉順目地回道“是,皇後。”
“孤想去北邙山,為爹娘祭掃。”
“可是陛下會同意嗎?”
“他會的……他一定會的。”
……
冬至那日,天氣十分陰沉。
皇後的鳳駕停落在北邙山上,美豔的女人素妝素服。
皇後和國舅的關係,就像外界傳言那樣,並不深厚,甚至表麵看來也不和睦。
忙前忙後的,隻是一個鄧康。
鄧彌站在一旁看了皇後很久,她不能明白,為什麽皇後的目光始終那麽淩傲,在對待自家人時,那一身的鋒芒也不能暫時收起。
鄧猛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冷宮又是這樣……偏偏又是這樣!苦苦哀求及不過陛下見他的一麵!她不在乎尹泉說的,為了替皇後求情,渭陽侯遭受了怎樣的斥責,斥罵、冷落、嫌惡的神色,她承受得就少了嗎?到底還是……不如他!
恨至極致,殺又不能殺,這反倒令鄧猛不再糾結於這層恨意。
不會帶來任何改變的恨,似乎也是沒有意義的。
對鄧彌,無論怎樣,鄧猛無法去說出一個“謝”字——
“你在你的侯府,我在我的深宮,你知道我不喜歡看見你,所以請你離我所在的地方,遠一些。”
鄧彌隻覺得諷刺和好笑,她彎了彎嘴角“我也早已經受夠你了,如果可以,我一定離你遠遠的。”
一絲驚詫從鄧猛的眼裏劃過,這話語和語氣都讓她感到不舒服,但是這樣的答案,她不得不承認……是她所願意聽到的“很好。”
“皇後起駕回宮——”
小黃門的聲音拉得細長。
鄧彌低下眼,向鄧猛躬身,然而不等皇後登上鳳駕,她已自顧轉身去取祭祀的酒器。